第7章 只有上帝能够做到
士卒从左侧大腿的剧痛中醒来,无意识地伸出右手摸去,却什么也没有摸到,这才发现自己已没了右手,便换左手,依然空空如也,他甩了甩左手,还在,不见的是左腿。
他左手撑地,勉力坐起,四周满是人和马匹的尸体,头颅、手、腿、兵刃散落满地,不知本属于自己的一手一腿在哪里。昏迷前鲜活的几十万军民已不知所踪,山坡静得出奇,连一声哀号也听不见,看来活人只剩他一个了。他又饿又渴,匍匐在身旁的尸体上,吸它胸膛刀伤处还在汨汨而出的血,浓烈的腥味使他再次昏迷了过去。
醒来时,一队赤膊汉子正在山坡游走。最近一人离他不到十步,浓眉大眼,身长八尺,约莫四十岁左右,看见士卒睁开眼睛,便说:“少五文。”
士卒问:“壮士何人?”
汉子说:“我乃此处乡民,奉当阳太守之令,前来沙场收尸。”
“五文钱一具?”
“难寻全尸,以人头数计银钱。”
“贼军可已尽诛?敌将淳于导可已生擒?丞相大军现在何处?”
“皇叔伤亡惨重,已逃往江夏,淳将军如天神附体,浑身是胆,七进七出,上天入地,杀死曹营名将五十余员,枪下无名之鬼不计其数,终而突出重围,护得幼主无恙。”
士卒凄然一笑:“怪丞相一时仁慈,下令生擒。淳贼此战后,必留名青史。而我等数万冤魂,二十载垂髫、束发、弱冠,家亦有父母妻儿,落得正史野史只字不留,不过无名之鬼也。”
汉子点头道:“想来日后史书提及你等,只说:淳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
“我等随这涌泉之血永逝天地间,片痕不留,有何颜面目见列祖列宗。”士卒言到这里,不禁口喷鲜血,左手提剑向颈:“如今手足尽失,生不如死,不如割项上人头予你,你可换取五文钱,沽酒一杯,使我不至枉生一场。”
汉子弹指一挥,士卒手腕酥麻,铁剑坠地。
“世人皆苦,况乎如今之你。”
士卒叹道:“但求一死。”
“求死易,但我受你五文之恩,必报答于你,你有何愿望?”
士卒一笑:“我愿死后青史有我,你可能做到?”
“这有何难,皇家史家皆我至交。你姓甚名谁,不妨告知,我对天地发誓,你必可名垂青史,光耀桑梓之地、父母乃至祖宗。”
士卒顾不得真假,仰天答:“我姓赵名云,乳名子龙,常山人氏。”
汉子以指蘸血,将“常山赵子龙”五字写在地上,问:“可是如此?”
士卒无力地点头,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气若游丝,问道:“我可以上路了吗?”
汉子说:“黄泉路上你且宽心,大丈夫一诺千金,必将救赎你于无名之中。”
言毕,迅疾一刀,砍下士卒头颅,复而遥望江夏,想道:淳于导,你今日纵是天神附体,千百年后,比起此间许诺我五文钱的无名小卒,却是提鞋也不配。
飞机起飞的一刻,诗人才感到一丝解脱。
正如他在文字中所说:“我只觉得我不再是一个地球上的人。我跟夏夜蓝天里闪亮的彗星一样,在天际遨游,再也不信我是一个皮肉造成的人了。我真想尽情大笑:你这座可怜渺小的地球,你们这常住在地面上的小虫儿,今天我看到你的丑态了!”
可最可怜渺小,最丑态毕露的人,其实是自己。
为徽因,他抛弃结发妻子,引来世人非议。徽因却在其后无情拒绝他,嫁入名门,使他蒙羞。勾搭上朋友之妻小曼,朋友高风亮节,主动退出成全,使他和小曼的婚姻丧失叛逆的荣光,还反倒令人不齿。婚后,小曼挥霍无度,应酬频繁,竟染上吸毒恶习,经济入不敷出,他不得不为养家糊口,往返各城之间,诗兴尽失。传闻小曼和医生瑞午过从甚密,同塌吸烟,他再次沦为世人笑柄。
这次搭乘邮政专机赴北市,是参加徽因对外国使节关于中土建筑艺术的演讲,演讲开头她将要朗诵他的一首有关宗教建筑的诗。徽因邀他前往,他义无反顾,不惜临行前与小曼大吵一架。
这么多年过去,最爱的人还是徽因。
飞机师王贯一,自称文学爱好者,他说:“早就仰慕徐先生大名,这回咱们可有机会在路上好好聊一聊了。”
诗人难得在天空中解脱俗务,便有兴致和这位器宇轩昂的年轻人谈谈心。飞机由副驾驶员执掌,王贯一同诗人一前一后,在白云之间聊了起来。
未想,这一聊竟让诗人大惊,飞机师竟然见识不凡,无论对文学还是对人生,谈吐间尽显广博高深,似乎尚在诗人之上。
王贯一说:“听闻梁任公曾劝诫你: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兹事益可遇而不可求,所梦想之神圣境界终不可得,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徒以烦恼终身已耳……”
诗人无奈地点点头。任公的话不错,可那又怎么样。
王贯一说:“全是废话,这道理你岂能不知。你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不求圆满的生活态度固然可以快乐地活在俗世,但你不屑如此。”
诗人得逢知己,大为感动,却黯然倾诉:“可是我的爱情理想最终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王贯一说:“寻访灵魂之唯一伴侣,你的理想本不属于这人世,如何能在人世寻得。”
诗人长叹:“是啊,那理想在永恒的彼岸,还不如……还不如抛下这世间的烂摊子,为她一死,为爱情化为云烟,以此明志。”
王贯一说:“你本是为爱而生,也该为爱而死,这样她会永远记得你,世人也会忘记对你的嘲笑、铭记你的诗,这是唯一的救赎。记得上次告别林女士,你留下的字条吗?”
诗人恍然:“我留字说:定明早六时飞行,此去存亡不卜……你,你怎么知道?”
王一贯又问:“你的作品《想飞》,后半段是什么,可还记得?”
诗人回想那篇散文,默念起来:“同时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砰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还有昨晚,你与朋友的聊天。”
“昨晚……昨晚韩湘眉忽然问:Suppose something happens tomorrow?我说:没关系,I always want to fly。”诗人越想越是骇然:“难道一切皆是注定,冥冥中早有预感?你……你到底是谁,怎么都知道?”
王贯一笑笑说:“You always want to fly,这是唯一的救赎。”
一缕又一缕白云,从他们身边招摇而过。
突然,副驾驶叫道:“不好,前面有大雾。”
他们一齐朝着窗外望去,飞机已被雾气团团围住,不见任何景物。
王贯一意味深长地看着诗人。诗人点了点头,肃穆地微笑着,眼中满是圣洁的光芒。
“冲过去!”王贯一命令。
“不行,前面好像有山。”副驾驶回答。
“没有山,只有破碎的浮云,冲过去!”王贯一急速说……
此刻,北市的徽因穿着珍珠白毛衣、深咖啡色呢裙,看了一眼前排中间那个空出的座位,声音如空山流泉:“先生们,女士们!在讲宗教建筑之前,我想给诸位读一首我的朋友写的散文诗:《天宁寺闻礼忏声》,这首诗所反映的宗教情感与宗教建筑的美是浑然天成的。”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随着徽因涓涓流水的朗诵,她和听众幻华渐灭,进入无彼无我的境界。忽然,她的心砰得一动,仿佛看见一只火鸟,翩翩坠落于群山下。
她忽然觉得,她终究还是忘不了这个男子。
“神的惩罚?”年逾七旬的老者佝偻着背,铿锵地问他的朋友尼科利尼:“倘若上帝存在,祂更希望我盲目地相信,还是诚实地探索?”
尼科利尼拍拍老朋友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情绪激动,他拿起桌前泛黄的《圣经》,熟练地翻到《创世纪》某一节,念到:“神造了两个大光,大的管昼,小的管夜,又造众星,就把这些光摆列在天空,普照到地上,管理昼夜,分别明暗。神看着是好的。”又很快翻至另一节:“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匆匆回到升起之地。”
老者耐心地听他读完,说:“这几节经文我已经研读过无数次。”
“那你应知道,日月和众星是被神摆列在天空上,太阳落下又回到升起的地方。可见地球才是中心,它怎么还会绕着太阳转呢?”
老者摇摇头:“你错了,亲爱的朋友,《圣经》的主题绝非研究自然,而是使人得救。因此它以人为中心,并非以自然为中心,我们不能用它来替代自然科学的研究。”
“这只是你个人对《圣经》的诠释。”
“那又怎么样。我同你一样相信神,但我绝不相信人,并对一切人对神的解释存疑。”
“包括教会?”
“当然包括!教会以解释神为使命,因此它是首当其冲的怀疑对象。”
尼科利尼皱皱眉:“你难道忘记了哥白尼,到死也不敢发表学说,难道忘记了布鲁诺,被教会活活烧死。”
“我没有忘记!他们才真正是神的子民!”
尼科利尼看了看渐渐变暗的天色:“不管怎么样,朋友,今晚在法庭上你必须忏悔,不要做无意义的牺牲。”
老者大声说:“我的学说证据充足,凭什么忏悔!”
二人陷入僵局。
过了良久,老者叹息说:“为什么他们以前支持我,现在一看风向不对,都转而攻击我?”
尼科利尼笑了笑:“看来你对人性的了解,远不及对天体的了解。”
“所以我不能妥协,不能让那帮小人得逞,也不能放弃我的研究结论,我依然记得年轻时那一声巨响,在人们的惊呼中,两个铁球同时落地。”
“今时不同往日,如果你坚持,只怕难逃一死。”
“只要日心说不死。”
“你死,则日心说必死。”
老者站起身来,蹒跚地迈向大门,说:“走吧,去宗教法庭,未来的世界会明白我。”
尼科利尼知道他患有严重的关节炎,连忙抢在身前为他开门。一辆金色马车疾驰而来,车夫一拉缰绳,在门口稳稳停住。仆人打开车帘,一个华贵的中年男人迈步下车。刚跨出门的老者和尼科利尼看见他,同时欣喜地喊道:“费迪南先生。”
费迪南二世上前几步,拉住老者的手,激动地说:“伽利略先生,谢谢你刚才在法庭上做出的牺牲,佛罗伦萨会铭记你。”
伽利略和尼科利尼对视一眼,说:“我们正准备赶往法庭接受审判呢。”
费迪南二世说:“二位开什么玩笑,庭审刚已结束。”
“不是晚上吗?”
“二位别装了,庭审因教皇晚宴改到下午,伽利略先生在法庭上做出了忏悔,我也在场。”
尼科利尼说:“伽利略一直和我在家,半步也没有出门。”
“哈哈。”费迪南二世尴尬地笑着:“真的别开玩笑了,莫非有另一个伽利略?”
尼科利尼说:“我以人格担保。我的仆人也能作证。”
费迪南二世见二人不像是在玩笑,摇头说:“不可能啊,一模一样的人,一模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的衣服,如果这是真的,那只有上帝能够做到。”
尼科利尼也不敢相信,伽利略却忽然惊呼道:“我知道了!是上帝,是上帝,上帝替我去了庭审!上帝替我做出了忏悔。快对我讲讲,费迪南先生。”
费迪南二世说:“你跪在地上忏悔,承认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地球从来没有在转动,你重获自由了。”
尼科利尼对伽利略说:“听听,是上帝原谅了你,承担了你的罪过,替你做出了忏悔,祂用自己的牺牲告诉你,日心说是错误的。”
伽利略却说:“不不不,我的朋友,如果我真的错了,上帝会终止我荒诞的研究,甚至结束我的生命,祂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让我自由地继续探索下去。”
费迪南二世已经听不太懂他们的争论,他对伽利略说:“我相信你是不得已而作出妥协。因为庭审结束后,你来到我身边,悄悄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听清楚了。”
尼科利尼追问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然而此刻地球还是在转动。”
伽利略说:“对,对!你们听到了吗,上帝说,此刻地球还是在转动。”
他跪在地上,忏悔道:“主啊,我险些为了渺小的人格放弃生命,放弃对神创世界的探索。你替我向世人忏悔,是为了我能摆脱世人,匍匐在你的真理面前,我放弃了这罪人的人格,走向你的国度,总有一天要让全世界知道,太阳和绕着它转动的地球,都是你的子民,你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