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成为一尊神的意义
在陈丹丹面前,李宝富向来小心翼翼,生怕得咎。这次回去,他却将观音坠挂在显眼之处,大摇大摆在她眼前晃悠。不是故意挑衅,而是有种光天化日下偷情的刺激感,与甜蜜感。陈丹丹也曾问起,李宝富说是开会的纪念品。陈丹丹说,宗教司开会还发观音啊?李宝富说,嘿嘿,这就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舒儿和李宝富又如过去般在线上聊天,她像是一下子换了个人,完全不再是见面前那个幼稚而正能量的小妹妹,变得睿智。
她读过李宝富的开篇,对他讲:“菩萨托梦给我,说你想写一个人被救赎的故事,但未必能有吸引力,除非读者有共同的经历,能代入王永帅的角色。不然,就只是你自己安慰自己的把戏。”
“就像是意淫,对吗?”
“对。”舒儿直言:“思路应当有所调整,被救赎的人不只王永帅一个,而是各种困境下的很多人。每个读者都能代入某个角色,从中获得一些安慰与满足。”
“很多人?都去送乞丐一束花?”
“呵呵,乞丐会忙不过来的。我的猜想是,有很多像乞丐这样高深莫测的大能者,在救赎很多像王永帅那样等待救赎的人。”
“动机呢?乐于助人?见义勇为?道德楷模?从不利己专门利人?会不会落入俗套了?”
“别急,等我在梦里问问菩萨,下次见面再说。”
“见面?说得我们好像是邻居一样。”
“呵呵,想见我的话,就对着观音大喊一声:菩萨万岁!”
舒儿随即发来一个拜拜的表情,不再回复了。
李宝富关掉手机,在书房随舒儿的思路构思小说,却无法集中精力。客厅不停传来陈丹丹的抱怨声,倒不是抱怨他,而是她看哪儿都不顺眼,一会儿玻璃脏了,一会儿明天要下雨了,一会儿某电视剧整改停播一周,一会儿购物车的东西涨价了。李宝富刚和舒儿聊过,心境柔软,和世界的关系还很融洽,无法像平时那样铸造一堵心墙隔离陈丹丹,于是被她的情绪蚊子般叮咬着。
他抚摸着胸前的观音坠,以一种和她对峙的心态,在她喋喋不休到高潮时突然大喝道:“菩萨万岁万万岁!”
舒儿没有出现。出现的是陈丹丹的怒斥:“你他妈发什么神经病!”
“没事没事,在模拟敌人的进攻套路。”
“有病!有这闲功夫,不去把衣服洗了!”
李宝富只好在衣框里抱出脏衣服,走去阳台的洗衣机。也好,阳台还算清净,可以深呼吸。
他将衣服一件件提起,铺开,折好,郑重地放进洗衣机。洗衣机靠窗,他抬起头,在窗里看着自己模糊的面容,并不丑,也并不老,仿佛一切都还来得及梦,来得及实现。恍惚间,他还看见了舒儿,就在他的影子旁,小小的脸,在虚空中对着他微笑,是美妙绝伦的幻觉。
他沉浸在这一刻,不愿离开,玻璃里的幻象也持之以恒。
她的身影身后竟有一座熟悉的楼,他揉揉眼睛,仔细辨别,忽而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推开窗户,才发觉舒儿根本不是在窗里。她在对面另一栋楼同层的阳台栏杆前,轻轻朝他挥着手。真的是她。这一次她还是真实的。
她看着他笑了笑,转身回到房间,拉上了窗帘。
他连忙打开手机,有一条舒儿刚发来的短讯:“晚安。明天晚跑吧。”
他用力地捏着观音坠,回复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随即高兴地回屋,向陈丹丹宣布,要买一双很贵的运动鞋,开始晚跑锻炼身体。
陈丹丹爱理不理地问:“干嘛锻炼?又装逼?”
“嘿,不是为了更积极向上地开展人生吗?”
“有病,随便你。”
“要不要一起啊?”他料定她离不开电视。
她说:“要去自己去,我要追剧。”
李宝富彻夜未眠。
第二天下午司里开会,讨论如何管治寺庙的封建迷信活动。他在座位打盹,听见刘司长喊自己名字,连忙清清嗓子说:“听着呢,听着呢,闭着眼睛排除外界干扰,便于在内心深处领会精神。”
“知道你睡觉,不是说这个,你胸口上,带的是啥玩意儿?你是来司里砸场子的是吧?”
“啊?”他一摸胸前,差点没笑出来,答道:“报告领导,这是个反迷信的观音,我在体会民众搞封建迷信时的心情……”
满会场哄堂大笑,刘司长下不来台,指着李宝富愤愤地问:“那你倒说说,体会出什么来了?说不好就别想散会,大家都别想回家!”
李宝富正想即兴谈谈严厉打击封建迷信的主张,手机却响了,他拿起一看,是舒儿发来的消息:“九点,我楼下,记得晚跑。”
他心中欣喜,便忘形了,也指了指刘司长,说:“这有什么难的,保证都能回家陪老婆以及情人!封信迷信吧,就是你想见到你马子,或者你妈生病要挂了,你快升官发财了……脑子里就会有一个声音,叫你去求神拜佛……当然你知道,求也不一定有用,但那个声音告诉你,不求就一定没用……你对自己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是一本万利嘛,你妈都快要挂了不是吗,还不……”
刘司长只听进去前后几句话,怒斥道:“你妈才要死了!”
李宝富说:“哎哟谢谢!我妈早死了!”
“你明天不想来上班了是不是!”
“可不是您说了算,这是伽国的机构,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早把自己当神了吧,宗教司刘司长!”
刘司长一拍桌子:“看看!看看!这会没法开了!”
李宝富说:“您开,您开,我先走,去买双鞋,很贵的那种,明天见啊各位。”
走出门口,他才感到一丝后怕,想想晚上的约会,又觉得无所谓,去商城斥资五百伽币,买了双跑鞋,回家补觉。醒来恰好八点五十,穿上枕边的新鞋,给正在看韩剧的陈丹丹打了个招呼,便直奔楼下。
远远便看见舒儿,穿紧身的红白色运动装,在路灯下如一道亮丽的忧伤。他奔跑到她身边,见她扎起了马尾辫,脸颊白里透红。
他不由叹道:“我擦,好漂亮!”
“我擦”一出口,他才惊觉,自迦叶城回来,不仅是舒儿,自己也像是变了一个人,更加随意自如,无所谓也无所畏,变成一个他熟悉的人。于是他问舒儿,猜想她肯定知道。
果然,她回答说:“你笔下的王永帅。”
他笑笑,和她一起围着小区慢跑。
她说:“既然你成了王永帅,就不用继续写他了,还有更多的人需要救赎。”“乔帮主不是忙不过来吗?”
“所以在我的构思里,乞丐只是某个组织中的一员。”
“什么样的组织?”
他们加快速度,把一株株梧桐落在身后。
她随着脚步的节奏说:“他们由一些大能者构成,有一手遮天的政要,有富甲一方的巨贾,有麾下万千人马的将军,有翻云覆雨的天文学家,有预知命理的玄学家,有格物致知的物理学家,有才华横溢的作家,有飞檐走壁的武术大师,有得道的高僧大德,还有纨绔不羁的富二代……总之,合他们之力,便无所不能,足以掌控世界。”
“我擦,天团啊!他们的目的是?”
“拯救普罗大众、黎明苍生。”
“这么伟大啊?为什么不好好经商好好从政好好研究科学好好为我伟大伽国做出贡献。”
“因为他们并不够伟大!”
“为什么?”
她慢下脚步说:“他们可以做到人间的所有事,唯一做不到的是什么?”
他随她放慢,渐渐变成散步。
“是什么?”
“是成为神。”
“我擦……好有道理的封建迷信活动……”
“成为一尊神的意义远大于一切意义,成为一尊神的快感也远多过一切欲望的实现。”
他随口说:“舒儿你真是天才,这个题材很不错。”
其实李宝富并未觉得这想法多好,但因是舒儿想的,便是好的。他会虔诚地按她的思路去写,这远比作品好不好更为重要。毕竟,舒儿是他这些日子以来唯一的信仰。他忽然觉得,下午回答刘司长的信口之辞并不完备,求神不仅仅是功利,而是当面对未知,当屡屡失败,需要有种敬畏与希望的存在。
“对了,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乞丐没有给王永帅一笔钱,为什么没有让他追到陈佳佳?”
“凭直觉写的。王永帅所需并不是财富,而是不再在意财富。也不是陈佳佳,而是从苦恋中解脱。”
“这也是组织的思路,他们和所有宗教一样,不提供物质,只救赎人类的精神。”
李宝富笑道:“宗教是为了救赎,这个组织只是在玩游戏。”
“对哦,所以你的小说名……”
“神的游戏。”李宝富低声说出这词汇,仿佛一则命定的寓言。
“成交。”舒儿说:“那就这样,明天见吧。”
他看着她:“谢谢你,舒儿。”
舒儿低下头,笑了起来:“这双鞋哪买的,大红色,太土了吧……”
“没办法,就是土。”他摊摊手:“人如其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