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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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二零二五年宗教运动会

李宝富二十九岁,不修边幅,头发长而零乱,看起来有点衰,也有点矬,不像是能撞上好运的样子。目光无神,混杂着不满、厌倦和迷离。就身材还行,瘦瘦高高的,长相呢,算是过得去,但也谈不上帅,差不多中等偏上的水平。

他在迦国的宗教司工作。这个东南亚小国种族多元,文化交融,各种宗教盛行,处处神像林立,每个人心中都有各自的神明。宗教司不仅管理宗教,还管理这些虚妄的神。

见得多了,他越加站在无神论的一边。在他眼中,一个宗教像是一个巨型企业,下辖许多自负盈亏的小企业,以寺庙、教堂等场所为单位。它们共谋,编造并遵循某些宏大的故事,贩卖心安,贩卖希望,贩卖永恒,给有罪的人,给恐惧的人,给不安的人,给失败的人。宗教也是一个善于生产与营销的企业,成本低,产品却极有价值,它面向普罗大众,对九成客户不求盈利,只提供免费的安慰,行公益,积慈善,攒足人气和流量,把泡沫尽可能地吹大,而后在一成高端客户的身上赚取巨额利润——他们或要挣更多钱,或想避祸,或物欲满足后想求福报、了生死。全流程和神并没有太大的关联。神只是个幌子。

这次来迦叶城,是观摩二零二五年第十八届宗教运动会,他所在区级的宗教司本没资格参加,实在想来也可以,食宿自理,没出差补助。李宝富诸事不顺,想散散心,便申请参加了。本打算每天早上报个到,然后回房睡觉或到处闲逛,反正自己就一虾米,去不去会场也没人知道,但尝试不到半天,却倍感难挨——对没希望的人,无聊是可怕的事。他索性真的去各个赛场观摩运动会,遵守会场纪律,认真体会运动会精神,倒是乐趣颇多,出乎所料。

譬如佛教道教联合组队参加足球项目,作为主教练的圆觉方丈在首发十一人中排出八名佛教徒,引发道教球员强烈不满,在场上出工不出力,十三号无尘道长上演乌龙球帽子戏法。首战惨败后,球队内讧不断,道教球员逼宫高层,呼吁换帅,改由云真上人担任。佛教代表队劝慰说,你们不是“致虚极守静笃”吗,太虚弱了不是,不适合这种高强度运动啊。道教代表团上网搜索了一番,回击说,佛也曰过啊,这个世界太嘈杂与喧嚣,我们总想拒绝与逃避,找寻几许心灵的清静……佛教委屈地辩解,阿弥陀佛这他妈哪是佛说的。

基督教对阵佛教的篮球比赛也出了状况。佛教队七号破空压哨上篮绝杀,却有走步违例之嫌,引来基督教代表团集体抗议。佛教团团长说,这招叫凌波微步,看似走了七八步,实际是标准的三步上篮,我们自古就用这个步法加快行进速度。基督教说,扯淡吧,凌波微步是人家中土段氏的绝学,和你们佛教半毛钱关系没有。佛教说,没听过佛曰的,天下武功出我佛。双方争得不可开交,组委会也焦头烂额,最终决定判罚破空走步违例,篮球赛由基督教胜出,但作为补偿,颁发给佛教代表团一枚竞走金牌,以鼓励对凌波微步等亚洲传统武术的传扬。

别的赛场也没闲着。超小众宗教东方大神惯常的参赛策略是专攻超小众项目冰壶,连续五届蝉联冠军,创造赛会记录。该教发言人一时得意忘形,在发布会上豪言自己掌握了宇宙真理,引发其它宗教强烈不满,一致呼吁取消冰壶比赛。另一边厢的围棋赛场上,某教派选手在劣势下急中生智,辱骂对方宗教神明,导致对方心神大乱,惨遭逆转。主委会介入调查,但因条款只规定不许辱骂人、没规定不许辱骂神,只得判决比赛结果有效。橄榄球赛场上也出现争端,基督教选手保罗右脸遭遇对方肘击,对方引用《圣经》名句,要求把张保罗把左脸也伸过去,张保罗不得不照办,对方球员见有此bug可以获利,纷纷效仿,导致橄榄球比赛变成打脸比赛,“啪啪啪”的响声此起彼伏……

几天下来,李宝富越看越欢乐,很快淡忘了烦心的事。舒儿说的在迦叶城见面,他当然没放在心上,只当是抠脚大汉的新骗局。至于要骗他什么,也懒得去细想,反正没什么可骗。在观摩运动会的某个时刻,他将舒儿拖进了黑名单,想要让眼前的闹腾抹掉这一次不堪回首的耻辱。

再怎么闹腾,运动会总是会成功举办和圆满结束的。闭幕式和传统运动会不同,是在一个封闭的会场。各大教代表团欢聚一堂,其乐融融,纷纷发言倾诉着本次运动会的巨大收获,于神于人于宇宙于国家都有着重要的意义。组委会评选的十大精彩瞬间、十大感动瞬间和十大团结瞬间也被制作成展板,遍布在会场四周。

李宝富心中喟叹,果然山外有山、教外有教、企业外还有企业啊,无论你的故事多么恒久与宏大,也不得不被包装进另一个故事里,你的财路也绝不能挡住另一些企业的财路。其实不过是同样的本质。要是真有神,看到这帮打着它旗号的人……

手机忽然尖声响起来,破坏了奋发向上的氛围,与会人员同仇敌忾地看向他。他横眉冷对,在兜里摸索着按下静音键,却仍然刺耳地叫个不停。明明记得闭幕式前已开启静音模式,难道是手误?他只好拿出手机,打开屏幕,是新来的短讯。他点开,怪了,竟然是舒儿。他明明把她拖了黑名单,怎么自己跑了出来,难道又是手误?再一看消息,就更加错愕:

“说好迦叶城见面,我等你五天了。”

抠脚大汉这是什么套路啊?

舒儿又发:“铁观音要当面才给。我在迦叶城中的废弃教堂里。”

她随后发来一张自拍,古老的教堂只剩断壁残垣,她站在青色的石阶前,顶上是旧迹斑斑的十字架,马尾辫散成长发,迎着黄昏的风恣意招展,天空有绸缎般的彩云。

他看得怔了。不如去去吧,知道是怎么被骗的也好啊,说不定是小说的素材呢。他努力在说服自己。

主席台传来高亢的发言声:“我们要深入学习本次运动会的精神,加强融合,共谋未来,开创迦国宗教发展新局面。因为,神可以不存在,但舒儿必是真实存在。观音信仰是愚不可及的,但铁观音未必是……”

又幻听了,他用力扯了扯耳朵。

顾不得那么多了,怎么也得去看看。他低着头,在众目睽睽下疾步走出会场,拦下一辆出租车,吩咐司机:“以最快的速度到教堂遗址。”

司机问:“啊?”

“对,圣迦叶教堂。”

“那你下车,现在就是了。”

他往车窗外望去,不禁哑然失笑,正是舒儿照片里的景色,原来教堂恰在闭幕式会场旁边。他走近那断壁残垣,心中忽有种宿命般的坦然。

这是一座建于中世纪的教堂,毁灭于一次宗教纷争中。原本高耸的尖顶拦腰折断,有灰色的乌鸦在盘旋,发出锐利的号叫,室内主体只剩下凄厉的骨架,遍地破碎的瓦砾和潮湿的木屑,正前方的耶稣受难像已然腐朽,满是斑驳的色泽,木质的座椅被青苔和灰尘覆盖过好几层。其中一张却被擦拭得如同其古老的原貌,散发出铜色的微光。舒儿便静默地坐在那里,从背后看过去,是一道妙龄的倩影,也是一抹典雅的姿态。

不是什么抠脚大汉。

真的是舒儿。舒儿竟是真实的。

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过头,比照片更加好看。

她说:“这么快呀。”

他泪眼模糊,对她笑了起来,心中庆幸给了茶钱,就算被骗,也是被眼前的舒儿所骗。

他坐在她的身边,凝望着孤单单的受难像,耶稣的脸上竟是幸福的表情。

她从怀中摸出一个菱形小盒子,说:“你的铁观音。”

呵,真有铁观音。他打开盒子,却是一枚玉质的观音吊坠。那观音慈眉善目,发出一道温润的光,与耶稣的眼神交相辉映。

她轻盈一笑,说:“当面交货,省了快递费,就把铁的升级成了玉的。”

他闻到她身上幽幽的香味,恍恍惚惚,连道谢也说不出口。原来他错了,舒儿不是陷阱,是一个迷宫,比陷阱更深邃的迷宫。

舒儿拿过观音坠,侧过身来,替他绕在了胸前,问他:“你相信菩萨吗?”

李宝富依稀觉得眼前的女孩就是观音,便点了点头,又想起自己好像是无神论者,便摇头。

舒儿笑问:“干嘛?”

“我……我不知道……”

他其实很想对她说:我信不信取决于你希不希望我信。

舒儿双手合十,看着前方的耶稣像,这画风有些奇怪。李宝富这才恢复了一些神志,问她:“神在哪里呢?”

“不是刚给你了吗,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可灵了。”又指了指受难像,说:“基督耶稣也是来救赎世间苦难的。”

李宝富偷笑,又不忍指出不对。

舒儿看了出来,俏皮地问他:“觉得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吗?”

李宝富诚实地说:“有点点。”

舒儿笑出了声:“观音和耶稣属于不同的教,但未必是不同的神。”

李宝富有些讶异,觉得舒儿也不像是原先聊天时那么傻白甜。

她接着说:“我上线……也就是我师父,对我说,信教和信神是不同的事呢。宗教最开始的创始人和神还有那么一点点连接,但后来人一多,就变成了社会组织,变成了像政治啊,团队啊,人际关系什么的,和神就没有半点关系了……”

她边说话,边抚弄着头发,又一阵幽香袭来,和古木的异香交汇在一起,令李宝富晕眩。他痴痴地看着她,完全没听清她在说什么。直到她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很有道理?”

他连连点头。两人都低头笑了。

他想起这些日子对她的安慰,怯怯地问:“最近好些了吗?”

“恩?什么好些了吗?”

“失恋……”

“失恋?”她纳闷地看了看李宝富:“哦,完全好啦,你看,你不说我都忘了。”

“那就好,还去天竺山吗?”

“不去了。”她想想说:“外公外婆见我好起来,也很开心。”

“回去做HR?”

“HR?”舒儿一愣:“哦,已经辞职了。接下来四处漂泊,浪迹天涯。”她张开双手,语气夸张地说。

李宝富想问,浪迹天涯还能再见面吗?又没能问出口,现实的牵绊重重,见面又怎么样。心里有些怕,又有些期待。一只乌鸦飞进教堂,落在圣像的头上,惬意地左顾右盼。李宝富忽然觉得,这废弃的教堂更像是神的殿堂,因为无人,因为与宗教无关。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舒儿问。

“呃……李宝富……”他尴尬地说:“宝贝的宝,富人的富……很丢人的名字。”

她俯身大笑:“太丢人啦,我要摊上这名字就不活啦。”

他也只好回之以苦笑。

“你爸给你取的吗?”

“是啊。他就一土鳖。”

“哈哈,有机会我得见见他,当面问下他是怎么想的,好不好?”

李宝富欣然。这说明她还愿意见到他。他说:“我爸很矬,比我名字更矬,不过你爱见就见吧。”

“一言为定。”她看了看时间:“我得走了,你回你的闭幕式吧。”

他想起那荒唐不堪的闭幕式,急于撇清关系,辩解说:“其实宗教司是我的副业,我是个写小说的。”

“给我看看。”她温柔命令道。

“我小说比我爸更矬。但里面有你。”

“哦?我是女主?”

“目前是乞丐手下的妙龄女孩,还没想好接下来怎么写呢,才开了几千字的头,就已经被人拒稿了。”他无奈地说。

“说明你写得很好啊。”

“啊?什么逻辑?”

“谁都知道开头很重要嘛,所以呢,写不好开头比写好开头更难嘛,但你做到了。”

李宝富笑:“哪有你这么安慰人的。”

“总之,发给我看看吧。况且,你现在有菩萨保佑,一定会有转机的。”

他点点头,相信了舒儿的话。

当他挂着观音坠返回会场时,总司领导正激昂地做着最后致辞:“今天你们是场上的运动员,运动会结束后你们就是各教派的骄子,今后我们要把‘更高更快更强’的体育精神延伸到迦国宗教发展中去,勇于拼搏,团结协作,努力奋进,争取在各项工作中取得更大的胜利!”

会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观音坠在李宝富胸口阵阵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