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育中的两大悖论
可以说,为人父母仅仅就是为了爱孩子。只不过,爱永远没有那么简单。关于爱情的狂想、言论、书籍、歌曲可谓汗牛充栋,它们描述着爱的矛盾、复杂和独一无二,情感激烈,有时甚至是狂吼。我们对孩子的爱同样热烈,同样自相矛盾且复杂,同样独一无二得疯狂。但是,关于父母与子女,特别是年幼子女间关系的讨论,几乎只见于实操类书籍和回忆录之中。
在本书中,我将重点讨论两种悖论:爱的悖论和学习的悖论。这些悖论是建立在儿童本身的进化本质之上的,教养模式无法应对它们。当我们以科学和个人的方式来思考童年时,这些悖论就会出现。事实上,最新的科学研究已使这些悖论尤为凸显。
不过,这些悖论不仅仅是抽象的科学和哲学问题,它们就存在于现实生活的压力和困境中,伤害着父母的生活。本质上讲,它们是我们这个社会试图照顾孩子时所产生的道德和政治困境的根源。
爱的悖论
这里的第一种紧张关系是依赖和独立。父母和其他照顾者必须对完全依赖他人的婴儿负责,同时,他们也必须将那个完全依赖别人的小生物转化为一个完全独立自主的成年人。一开始,我们心满意足地喂奶、换尿布,一天到晚抱着孩子。最后呢,如果运气好,我们偶尔会收到一条从某个远方城市发来的温情短信。假如一段婚姻或友谊发展到最后的下场是像我们为人父母这样,那么这感情即使不是病态的,也是奇怪的。孩子最初对父母的依赖远超情人,最终却走向独立,给父母留下满满的距离感。
在孩子人生的早期,我们对他们生活细节的控制要远远超过他们自己。几乎所有发生在婴儿身上的事情,都是通过家长或照顾者进行的。但如果我是一个好家长,我就不会试图控制孩子成年后的生活。
这种紧张的关系在孩子青春期到来时变得尤其明显。我们的孩子不仅跟我们相对独立自主,他们这一代也较上一代相对独立自主。婴儿期意味着亲密,那时我们的身体和心理都紧紧地拥抱着宝宝;而我们的成年子女就是,也应该是“外星人”了,他们是未来的居民。
第二种紧张关系来自我们对孩子的爱的特殊性。我们会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关心自己的孩子。我们认为,自己孩子的幸福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甚至比其他孩子或我们自己的幸福都重要。我们可以,甚至应该毫不留情地推进这件事。想一想,一位可怜的母亲,住在一个贫民区,节衣缩食地将孩子送进一所好的私立学校,让他远远超出周围大多数孩子所能达到的水平。这是英雄主义,而不是自私或者愚蠢。
不过,这是一种独特的英雄主义。关于政治和道德的经典思考方式开启了一种观念,即道德和原则理念应该是普世的。公正、平等、正义,这些观念应该适用于每个人。例如,法律的本质观念就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我们对自己孩子的关心和负责程度远远超过对其他孩子,而且我们还应该这样做。
这种特定的投入来自哪里?这不仅仅是出于本能的亲密,几乎任何关心孩子的人都会爱上那个特殊的奇迹。但我们如何能够在更广泛的育儿政策中,应对我们对孩子的爱的这种巨大特定性呢?这对公共政策又意味着什么?
学习的悖论
第二个悖论与孩子向成人学习的方式有关。在一个学校教育决定成功的世界里,很多教养方式都侧重于让孩子学得更多、更好、更快。教养模式也是大部分教育的默认模式,即成人把孩子应该知道的东西教给他们,并由此塑造他们的想法和行为。如前所述,这个想法看起来好像理所当然,但并不符合科学道理和历史规律。
这里的第一种紧张关系是玩耍和工作。事实上,孩子是通过玩耍来学习的。但他们是如何做的?为什么要这样做?根据定义,玩耍是一种自发的行为,并不是为了完成任何事情而设计的。然而玩耍在童年时期的无所不在,表明它一定有着某种特殊功能。
尽管几乎每个人都认为孩子应该有玩耍的时间,但是当我们开始规划孩子的生活时,玩耍时间是最先被舍弃的。休息被阅读训练取代,壁球和跳房子也让位给了足球训练。教养模式意味着孩子有一张列满了应该要做的一长串活动的清单。从外语到奥数再到SAT,孩子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剩下来玩了。我们对此感到不满,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传统的道德和政治制度都是关于人类严肃而认真的工作的,它们规定了个人和社会应该如何思考、规划和行动,以实现其他目标。但孩子和童年都是关于玩耍的。为什么孩子会玩耍?我们应该如何重视玩耍?而且不仅是从个人的角度,也从道德和政治的角度来加以重视呢?
正如孩子必须从最具依赖性的生物转变成最具自主性的生物一样,他们也必须从以玩耍为主的人转变为以工作为主的人。这一转变需要孩子的大脑和心智发生深刻的变化。家长、看护者和教师在对这种转变进行管理时,必须既保留玩耍的益处,又能使孩子从工作中获益。学校是我们用来管理这一转变的主要机构,但它可以说在这两个方面都做得很糟糕。那么,它有没有可能做得更好呢?
第二种紧张关系是传承和创新。21世纪的屏幕与书籍大战,只是这场长期战争中的最新战役。我们人类一直在守旧和创新之间纠结。这一紧张关系由来已久,它不仅是人类技术文化的一个特征,也是人类进化机制的一部分。孩子由于其本质特点,一直处于这场战争的前线。
许多道德观点和政治观点,特别是古典、保守的观点,都强调保留传统和历史的重要性。继续过去的文化认同,将自己置于传统之中,是一种令人满足的深层人性。当照顾者养育婴儿时,就是在传承传统。
同时,童年的基本功能之一是允许创新和改变。而自相矛盾的是,如果过去的人类没有创新,就没有任何文化和传统可以传承。没有新事件就不会有历史。孩子们在青春期到来之前就会发明穿衣、跳舞、谈话甚至思考的新方式。我们该如何重视并传承自己的文化和传统,同时又能让孩子们创造出全新的东西呢?
科学研究了爱与学习的这些悖论,我将概述新的科学研究,以帮助我们理解爱和学习的工作机制。进化生物学研究正在揭开我们对孩子的爱的起源,以及依赖和独立、特殊性和普遍性在这种爱中所表现的方式。
在认知科学中,有一些研究学习的新方法。关于孩子如何从照顾者身上学习,也有了一些新的研究成果。研究发现,即使是婴儿和年幼的孩子,也对社会规范和传统十分敏感,并能很快地从照顾者那里接受它们。
但同样,过去几年还有一个重大发现,即使是非常年幼的孩子也可以想象新的可能性,并思考他们自己或周围世界的存在还有什么可能的新方式。这些新的研究实际上展示并解释了玩耍是如何帮助学习的。
在发育神经科学的研究中,我们开始了解年轻大脑与年老大脑的差异,也开始了解在神经层面上,人类早期基于玩耍的学习是如何转变为后来以目标为导向的集中计划性学习的。而所有这些科学研究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
童年天然就是一个极具可变性、可能性且充满了探索、创新、学习和想象的时期。尤其是人类的童年那么漫长,就更加如此。但是,我们卓越的学习和想象能力也是有代价的。在探索和运用、学习和规划、想象和行动之间,处处存在着权衡。
进化对这种权衡的解决方案是,为每一个人类小宝宝(不管孩子有多脆弱)提供照顾者,即那些确保孩子能够茁壮成长、学习和想象的人。这些照顾者不仅传递了前几代人积累的知识,还能为每个孩子提供创造新知识的机会。这些照顾者当然包括父母,但也可以包括祖父母、叔伯、朋友等其他人。人类照顾者必须妥善保护每个孩子,并在孩子成年时对他们放手;人类照顾者必须允许孩子玩耍,同时还要促进孩子工作;人类照顾者必须传承传统,同时还要鼓励孩子创新。养育的矛盾就是在这种基本生物学事实的背景下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