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后的槌球场(三)
须田杏里放下PS10的同时,心头大石随之落地。
不知不觉间,她已是泪眼婆娑。
她第一次体验到何为“喜极而泣”。
不仅仅是为自己找到一个安全的落脚点、从必死无疑的噩梦中抽身而出而感到庆幸,更是为找到一个愿意相信自己的人而感到庆幸。
然而,现在可不是放松警惕的时候。
须田杏里很清楚,一路追杀自己的人是怎样的狠角色。
光复运动,光是在蓝区说出这个名号,就叫人不禁为之色变。
她从未料想过身为普通高中生的自己,能在这场“猫鼠游戏”中幸存至今。
她如今的处境有多么危险,她不可能不了解。
因此即便自己纵声大哭,想必也不会有哪个不要命的笨蛋对自己伸出援手吧?
须田杏里正是抱着如此绝望的心情发出最后的呐喊。
然而,“奇迹”发生了。
虽说她与这个名为“FL@WER”的网友之间,拥有的仅仅是“偶尔一起打打游戏”这平淡如水的情谊,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尽管如此,她却义无反顾地拔刀相助。
如果不是她自己提起,须田杏里也许永远不知道她是一位记者。
想必是一位正义感十足的人吧。
否则的话,她又怎么可能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来趟这口浑水呢?
不论如何,很快就能通过她的关系将光复运动的罪证公之于众了。
这么一来,警察局的内鬼无疑会阵脚大乱,最终原形毕露。
另一方面,凭借这些情报,政府就能迅速派出军队解救被劫持为人质的学生。
而铲除救世军这一毒瘤而不惜冒死情报的自己,说不定会在一夜之间成为家喻户晓的“英雄”!
没错。
正义终将战胜邪恶。
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就在眼前。
须田杏里越是这么考虑,越是兴奋难耐。
一见到地铁出口对面便利店的霓虹灯,步伐就显得更加的轻快。
然而,她的眼光放得太远了,竟连迎面而来的路人都没发现,径直撞了上去。
“不、不好意思,都怪我没看路……”
“不,我才应该向你道歉,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
“这样就好。先告辞了。”
须田杏里回首观望,这才发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是——
“好漂亮……”
一名留着栗色长发的美人。
看上去不比须田杏里年长多少,其容貌之精致、身材之曼妙,却叫身为同性的她都不禁为之赞叹。
就是有点搞不清楚像她这么漂亮的女生为什么还会在深夜的大街上游荡?
不危险吗?
回过头想想,须田杏里又觉得自己似乎没资格问这种问题。
更让她不解的是,彼此之间仅仅是稍微撞了一下而已,也没用多大的力,手背却传来一丝莫名的刺痛感。
毕竟近三天以来,一路东躲西藏,不曾合上双眼,可想而知积累了多少的疲劳。
会觉得身体有哪里不舒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须田杏里心想如此,继续朝着目的地迈开脚步。
接着,不知为何,近在咫尺的地铁出口,却像是永无尽头的时光隧道般怎么走都走不完。
好不容易要下台阶了,与便利店之间仅有一步之遥,她却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双脚像是灌了铅般沉重。
要是在此停下步伐,之前所做出的一切努力将前功尽弃。
必须快点……赶到便利店才行。
须田杏里揉了揉困倦的双眼,用力拍了拍脸颊,一脚踏入虚空之中。
……
没吃饱的话,人只有一个烦恼;
吃饱的话,人就有无数个烦恼。
师如琦觉得现在的自己正是那个“饱汉”。
“瞎猫碰上死耗子”也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罢,无论如何,她都万万没想到会让自己这个已经准备好卷铺盖走人的“前记者”碰上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新闻。
最重要的一点是——
这是独家爆料!
不曾受到那群自诩神通广大的大报社记者的染指!
师如琦有预感,只要她有动笔的意愿,这则新闻必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登上各大新闻的头条,成为她正式打入新闻行业的“敲门砖”。
她甚至已经能想象得出自己在一群新闻媒体巨头的注视下登上普利策奖颁奖台的光景,足以让从来都认为她是在无理取闹、不务正业的家长们刮目相看。
既然是“天无绝人之路”,要是再指望“空手套白狼”,就太过分了。
这种时候就应该把握机遇,果断出击。
但……巨大的收益必然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名利危中来,富贵险中求。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像是这些浅显的道理,师如琦又何尝不明白。
正因为明白,所以才有犹豫。
贤狼氏所言是真是假,她无从判断。
要说是恶作剧……师如琦实在想不出她对自己进行恶作剧的理由。
虽然没有特意去了解过游戏工会里的人数,但少说也有四、五十人吧?而在这四、五十人当中,师如琦与贤狼氏的交情仅仅是停留在“打团战时说过几句话”这种程度而已。
说好听点,叫“萍水相逢”。
说难听点,就是“如果她不主动找自己聊天,自己压根不会记得她姓甚名谁”。
而且,明明前不久才有学生在救世军的恐怖袭击中罹难,拿这种事来开玩笑,未免太恶劣了吧?
至少在师如琦的记忆中,贤狼氏似乎并不是这种说话不知轻重的家伙。
那么,综上所述,结论就是……她所说的,应该是确凿的事实。
在机缘巧合之下加入被恐怖分子当成大本营的游戏公会,是真的;
向警方举报却反遭内鬼出卖,被恐怖分子追杀,因此不得不东躲西藏的经历,是真的;
这么说来的话……陷入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险境,也是真的。
结果,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还要答应说要去车站前的便利店接应她。
“怎么办……”
不妙。
很不妙。
十分不妙。
相当不妙。
就算能说出“冷、冷静下来”,师如琦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时光机。
外出采访市民这种工作,任哪一个记者都可以胜任。
但外出采访遭受恐怖分子追杀的目标人物这种工作……就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了。
贤狼氏现在手里掌握的,恐怕是光复运动想方设法要销毁的罪证。
哪怕是在最理想的情况下——贤狼氏秘密将这样东西转交到自己手里,谁又能保证自己就一定不会因此遭到牵连?
倒不如说在打开贤狼氏发来的邮件的同一瞬间,自己指不定就已经成为了恐怖分子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果、果然应该向警方求助……吗?
手指已经连续按了座机键盘的“1”两回,可就在即将触碰“0”的一刻,师如琦又停下了动作。
按照贤狼氏刚才的说法,她正是报警以后才遭遇不幸的。
换言之,只要对她的求救信号保持沉默,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没错。
无非是需要自己把刚才的承诺付之一笑,把这一切当作是网友之间的玩笑,然后退出聊天室,进入游戏,一整晚沉浸于网络之中。
哪怕是洪水滔天,都与自己无关。
但为什么……今天游戏加载的速度好像特别慢的样子?
这种原本无关紧要的小事,却让蛰伏于心底的焦虑变得更加不安分。
一想到贤狼氏真的有可能会放弃逃跑、呆呆坐在车站前的便利店中等待一个根本不会来的救兵。
明明已经决定成为大众的“眼睛”,然而如今却在趋利避害的动物本能面前,选择对某些特定的事物视而不见。
师如琦不禁扪心自问一句:
到头来,自己的觉悟就只有这点程度而已吗?
没有计划。
没有干劲。
做事不考虑后果。
结果,自己终究是那个不依靠长辈的力量就一事无成的执绔子弟。
怎么可能……承认这种结局?
师如琦绝不承认这样的结局。
在叶公好龙的美梦被打破之前,她都仍然是一名记者。
不。
从现在开始,她才是一个记者。
以笔尖记录下这座城市的黑暗面,将其公之于众,令试图藏身于水面下的“定时炸弹”无处遁形。
自己未来有没有机会像野口英志这样的志愿者去那些战乱地区开展工作,师如琦不得而知,但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她想自己一定能昂首挺胸地说:
“这份采访材料可是我从恐怖分子眼皮底下搜刮回来的~”
整装待发的年轻记者一边在头脑中描绘着闪亮的未来,一边没入屋外浓厚的夜色之中。
……
师如琦不禁有点后悔选择车站前的便利点作为接头的地点。
在她的印象中,市中心应该离家没多远才对。
事到如今,她才发觉这个“没多远”其实是针对公交车而言,对以双脚作为交通工具的人来说则不然。
尽管深夜街道偶尔还能看到一、两辆计程车飞掠而过,无奈师如琦这个月的“财政赤字”,实在承担不起堪称“大和特色”的高昂车费。
不是没考虑强行拦车,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为由对司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不排除这些司机当中会有急公好义的热心人士,但怎么想都好像是被直接轰下车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与其在这些不确定性上浪费时间,师如琦宁可相信自己的双腿。
不过,以现实状况来看,也许说是“试图相信自己的双腿”,会更加贴切一点。
小跑、疾走对身体造成的负荷,随着路程的延长而逐渐加重。
只是稍微用力吸一口气,鼻子深处都能感觉到令人难受的酸楚,冰冷的空气与温暖的气管壁相互碰撞,还没来得及被同化,就二话不说直接冲进了肺泡,叫人不禁咳嗽连连。
回想起来,在大学时代,碍于军事专业的特殊性和魔鬼教官的存在,自己不得不勤加锻炼。
像是这样的急行军,根本是小菜一碟。
或许是因为这种枯燥无味的苦行僧生活的反弹作用,来到东和以后,师如琦就像是冲出鸟笼的金丝雀般二话不说就将以上种种抛诸脑后。
下班回家累得不想动,倒是情有可原。
可就算是节假日……别说出门跑跑步,除去吃喝拉撒,她自认能在床上躺上一天连屁股都不挪一下。
非要等到这种火烧眉毛的紧要关头,频频弯下腰来,双手撑着膝盖,抖动着肩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才会意识到锻炼身体的重要性。
可现在再来抱怨这些,也是于事无补。
即便是在小憩期间,师如琦也没打算让手闲下来。
她决定趁此机会再次联系对方。
不知道是出于对贤狼氏人身安全的忧虑还是受到过度激烈运动的后遗症影响,悬在PS10屏幕上方的指尖颤抖不已,就连“你在哪里”这种简单短句都接连打错好几回。
好不容易终于把简讯发出去了,然而——
对方毫无反应。
假设贤狼氏是在斟酌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聊天频道上方肯定会出现“对方正在输入文字”的滚条。
这一回,师如琦却什么都没看到。
发出去的消息,简直就像是石沉大海一般。
在她的记忆中,贤狼氏可是“无论战斗再怎么激烈,都能做到游戏聊天两不误”的骨灰级玩家。
按理来说,在这种走投无路的绝境中,她也不可能会放过任何一根“救命稻草”才对。
但“按理来说”是“按理来说”,身为记者,师如琦很清楚,所谓的“现实”,对“离经叛道”情有独钟。
她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搞错了聊天对象。
毕竟以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来看,实在难以称得上是“无懈可击”。
会犯下“不小心搞错聊天对象”这种低级错误,一点都不奇怪。
这时,师如琦才猛然想起,她刚才并没有去好友列表中寻找贤狼氏,而是直接从历史记录中调出私密频道。
换言之,张冠李戴的可能性,是零。
她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好像一下子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紧紧地扼住了,即使拼命挣扎,也无法摆脱它的束缚。
她知道,这只无形巨手的名字,叫“不安”。
这股在体内呈现出指数爆炸式增长趋势的负面情绪,随着某种尖锐的呼啸声被进一步放大。
即使不能称为是“十分熟悉的声音”,但师如琦却绝不可能会认错——
那是救护车的鸣笛。
令人联想起某些不好的事情,心中的不安犹如一头被激怒的野兽般冲撞着胸膛,甚至令她涌起一股呕吐感。
顺着这阵由远及近的鸣笛声一路奔去,师如琦没走进作为接头处的便利店,反而在电车站出口处的稀疏围观人群前停下脚步。
在这种特定的时间,救护车出现在这个特定的地点,这意味着什么,师如琦一清二楚。
作为一名记者,她曾在午夜时分冒着被请去警察局喝茶的危险,偷偷溜进连环杀人犯的作案现场取材,再加上大学时期的军事化训练,心理素质之强大,可见一斑。
然而,面对眼前这幅光景时,以上这些经历并没有赐予她“脑海不需要变得一片空白”的特权。
于是,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瘫倒在地的少女面前。
尽管现场医护人员全力抢救,但任谁都能看出来的,无论哪种急救措施都毫无意义。
少女的头颅不自然地偏向一侧,早已超过颈椎转角的极限。
从身上的擦伤来看,她应该是从电车站的台阶上摔了下来,不幸伤及要害而毙命。
透过凌乱的头发,仍能窥伺脸上残留的疲惫、不安、恐惧。
她是谁,似乎不言而喻。
这点推理能力,师如琦还是有的。
她甚至能想象得出当时是什么情况。
但另一方面,她又对拥有这种能力的自己感到愤怒。
即便如此,她既不能尖叫,也不能哭喊。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伪装成自深夜加班地狱归来的上班族路人,默默地离去。
敌暗我明,谁都无法判断,这名少女是否是敌人设下的“诱饵”,企图借此机会将其同党一网打尽。
师如琦明白这点。
师如琦很明白这点。
但……不知怎么的,“如行尸走肉般混入渐渐散去的人群”的企图却遭到双腿的抗拒。
就在这时——
嗡嗡嗡。
口袋里设置成“静音模式”的PS10传来动静,师如琦反射性地拿出游戏机。
显示在屏幕上的是——
“十分抱歉,电车里信号不好,没能及时回复鲜花氏的消息,我现在已经在便利店等你了,你走到哪里了?”
嗯?
……
真正的恐怖,存在于约定俗成的恐怖之外。
本该扮鬼的人却不在的鬼屋,没有比那个更恐怖的东西了。
但对现在的师如琦来说,真正的恐怖在于,她无法确定鬼屋里面的“那个”究竟是“人”是“鬼”。
车站对面的便利店,就是那个“鬼屋”。
她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如果说刚才被抬上救护车的少女是贤狼氏,刚才给自己发简讯的又会是谁?
即使没刻意去推测对方的身份,师如琦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与此同时,却也不能忽略另一种可能性——
刚才发生的一切,倘若只是一个巧合而已呢?
谁又能断言那个不幸罹难的少女一定是贤狼氏?
她或许仅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而贤狼氏本人早已抵达便利店。
之所以到现在彼此才恢复联系……虽然无可否认“电车内信号不好”这个借口搪塞意味十足,但从过往的电车搭乘经验来看,她的说法是站得住脚的。
就在师如琦为这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而苦恼不堪之际,对方又发来了一条消息:
“鲜花氏,能不能告诉我你走到哪里了……刚才跟踪我的那几个人现在就站在店门口,他们还没发现我躲在这里,但我不知道他们几时会进来……我好怕……”
举目望去,确实能看到几个流里流气的家伙聚集在便利店门口不知道干什么。
虽有道是“人不可貌相”,但这种深夜时分还在大街上晃荡的,除去劳碌命的上班族以外,剩下恐怕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师如琦作出这个论断,并不是口说无凭的。
警方的行动,是很好的证明。
驻守案发现场的其中两名警员也发现了这群年轻人的存在,看样子是准备上前盘问。
可还没等两人走过马路,年轻人们就神色仓皇地往反方向逃跑,作鸟兽散。
拜这场突如其来的“猫抓老鼠”戏码所赐,师如琦一度紧绷如弦的神经总算是放松下来。
然而,是去是留,这个最核心的问题,终究还是得由她本人决定。
“刚才的警察是鲜花氏叫来的吗?太感谢你了!我还以为我一定会被他们捉住呢……所以说,鲜花氏你可以告诉我你走到哪里了吗……”
看着屏幕显示出的字样,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在向便利店卖出脚步之前,师如琦为自己买下两份特殊的“保险”。
“胸大无脑又怎么了?胸大也胸大的好处——”
对于传说中的“四次元乳沟”来说,要藏住类似“被放入PS10内存卡的轻松熊吊坠”这种道具,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到最后还是逃不出老爷子的‘五指山’啊……”
半是感慨半是无奈的自嘲中,师如琦再次打开PS10,迅速写好一封邮件。
收件人署名是“泛太平洋统一战线驻东和大使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