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时间还早。
窗外还是一片乌黑,路灯也熄了,到处弥散着黎明前昏昏欲睡的气息。除了厨房里低声运作的冰箱,室内没有任何动静。窗子外面也没有声音,我不知道冬天里的那些鸟去了哪里,我记得夏天时的这个时间,窗外已经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
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手表放在茶几上,时钟挂在墙上,手机没有电。想要知道时间,必须打开电灯。但是我一点不想动弹,没有开空调,屋子里也不算冷,我往脸上提了提羽绒被,然后把双手枕在后脑勺,瞪大了眼睛看天花板。
我很想再继续睡过去,毕竟这个时间里干什么都不像那么回事。我搞不清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突然醒过来,也许是昨晚频繁地喝酒导致的,或者不习惯睡沙发也未可知。这张牛皮沙发,是妻亲自在顾家挑选的。按照她的说法,虽然她对生活中的大部分东西都很在意,可唯独沙发偏偏是她的盲区。
“那你为何一定要亲自挑?”我问她。
“对我来说,沙发只要耐用就行,并不是非要怎么奢华才行。”她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写文章,不论什么,我只要求尽量让你的屁股舒服些。”
后来结账的时候,我才知道顾家的售货员和她说的某些话,为她的决定起到了关键性的影响作用。
“你爱人很爱你,”售货员一边忙着签结账单,一边说:“我和她说,男人和女人不同,对男人来说,沙发才是一个家里最具灵魂性的家具,只要细心留意下,就不难发现:沙发的好坏直接决定了男人在家里时间的长短。”
在我盯着的地方,白色的天花板上,朦朦胧胧地能够看到一颗黑点,我记得那是一具蚊虫的干尸。我就那样盯着那具干尸,连眼皮也不想眨,直到眼睛感到发涩,慢慢地闭上眼睛,结果还真的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已天光大亮。
遥穿好了针织衫,手里拿着呢大衣,蹲在沙发旁笑着看我。
“你打呼的声音很可爱,像猫。”
我的脑壳一阵晕眩,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猫到底是怎么打呼的。她也许刚洗过头,头发不断飘送过来我的洗发水的味道。这种感觉挺奇怪的,除了妻之外的女人在清晨使用了我的卫生间,谁知道呢,也许她还顺便洗了澡。
在前往猫尾的路上,我问她有没有男友。她说没有。
我问她为什么不谈一个?
她说:“不知道,那些孩子很上进,他们不适合随随便便谈恋爱。”
我皱了皱眉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么说。
遥说她父亲退休以前是旅游局的局长。见过面后,他确实几乎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斑白而浓密的头发往后脑勺整齐地梳起,还没到不得不染发的年纪,脸上棱角分明,眼睛炯炯有神,完全没有老花的迹象。
“终于见到你了,易生。”
他伸出手来,我愣了一会,迎上前握手。他并不算魁梧,但腰板挺直,握手时力气很大,手上有老茧,这一点让我着实意外。
“你好,初次见面。”
我很客气地回应他。我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会变得这么客气,也许是他身上自带着某种能够让氛围一下子变得正式的庄重气质,或者是我瞥见他身后床上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也未可知。要知道,他住着的可是猫尾最好的套房之一,没有人会在住酒店的时候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除非这个人真的很介意混乱。
他有请我在松软的亚麻布艺沙发上入座,并亲自端来早已准备好的热水,为我泡了杯绿茶。我问他为何只泡一杯,他朝我晃了晃自己的保温杯,那杯子上刻有他原来单位的名称。
“遥不喝茶,”他说:“在外面待惯了,口味难免有些改变。”
遥一边自顾冲泡咖啡,一边反驳他的话。
“刚回来,总要有个缓冲的过程,况且你泡的茶总是那么浓。”
我喝了一口,确实很浓,甚至有些发苦。
“没办法,整天坐办公室,舌头早就麻痹了,淡茶没味道……这是开化龙顶,你不要看它苦,其实很香的,这些茶叶是我从深山里的熟人那里讨来的,你慢慢喝,会有果香味。”
我尝试着学他的样子再去喝两口,隐隐约约地品出了甜味,但不确定是不是果香。
我环顾四周,一一查看还有什么地方是他整理过的。他一定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很大声的笑了几声,但并没有询问我在看什么。这样一来,让我觉得他对之前当局长的工作一定游刃有余。
“听遥说,你是记者?”他问我。
“之前是。”
他没有就职业方面的事情深究什么。事实上,在他习惯成自然的彬彬有礼、庄重沉稳之下,早已按捺不住一种焦急不安的情绪。我没有他那么大,没有经历过退休,很难想象他要怎样才能从机关领导的仪式感中快速切换到一名普通父亲对女儿的关切中来。但他没来得及让我困惑,就开门见山地诉说了自己的想法。
“确切地说,当我得知你和我大女儿的失踪有关系时,这是第一件让我喜出望外的事。”
他开始使用一种和刚才有所不同的语气和我说话,这种语气或许在退休的人身上多少都能存在,这种语气让我轻松了很多。
“你看起来一表人才,正派,而且给人感觉很可靠,这是第二件值得庆幸的事。”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我看,眼里闪烁出一种近乎真诚的光。
“遥说你会一直寻找下去,因为你也深受其害,这一点来说,倒是一般的其他人都无法比拟的。她说你有那种能耐,最终一定会寻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与此同时也就找到了我的女儿,以及事情的真相。听孩子那么说,我就坚持要赶过来,哪怕瞒着老太婆,也要过来告诉你一些事情,或许会有些用。”
他顿了顿,喝着手里的茶。从表情上看,他真的很享受那茶的滋味。大大方方地咕咚喝一口,不多也不少,很自然地咽下,并同时发出一声低沉而具备某种释放意味的呵气。说实话我很羡慕他,并很想学会他这种喝茶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