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豆粒般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击打办公室南面的玻璃窗。
蜂站起身,伸手去够玻璃窗的把手,试了两次,才关上了窗子。
作为采编部的一把手,蜂无需亲历亲为地外出采访、拍摄,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办公室度过,工作上需要关注的,无非是哪些人员旷工、哪些稿子拖稿、哪些人应得相匹配的稿费,以及节假日的福利分配问题。除此之外,博古架上的青瓷是必须要每天擦拭的,香炉也得要每天清扫、上香,盆景每周需关照一次,必要的话得剪去多余的枝杈,还有抽屉里的假发需要时刻梳理,但凡领导来访或是下班时分,都必须戴上。
可眼下,我的提议则让他无比困惑。
“你认真的?”
“嗯。”
“何以要离职?”
他回到茶桌旁继续沏乌龙茶,将杯子推到我面前。
“遇到了何种问题,才会提出离职的请求?是对单位不满么?”
我摇头。
“对工作不满?或是同事?这些都可以调整嘛。”
我又摇头,拾起杯子喝茶。
“单位也好,工作也好,同事也好,都没什么可挑剔的,离职仅是由于我个人生活上的不得已罢了。”
水开了,茶壶又咕咚咚地冒热气。蜂往紫砂壶里冲上新水,盖上盖。
“老实讲,换做另外任何一个人到我面前说诸如‘很抱歉,我想离职’的话,我都会点头了之,连答应一声都懒得去做。换句话说,这个采编部从来不缺人,外面也好,兄弟部门也好,不知有多少优秀的年轻人野心勃勃地盯着这间办公室。”
他给我续上茶,然后也给自己的杯子满上。
“但是,唯独是你那么干,让我始料未及。我以为,那么多年下来,在我退休后接替我的位置这件事上,你我始终是心知肚明的。”
我瞪大了眼看他。
“恕我鲁钝,可我真没想过这件事。”
“那么,不妨今天开始好好想想这件事?”他用抹布擦干茶海边缘的水渍,然后直起身子说:“刚才你给我的离职申请,我权当作是一份加薪申请。”
说完以后,他朝我向两边摊开双手。这是蜂在谈完事情请下属离开时惯用的动作。
可我没有走,仍旧坐在位置上看他。
“怎么?”他问。
我继续拾杯子喝了口茶。
“恐怕你还没明白我所处的境地。”我说:“倘不是状况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你也该知道我根本不会提离职这档子事。不论是性格,还是年龄,只要能得过且过,我都不是那种善于主动追求改变的人。”
他沉默了会,拿手指挠秃了的头。在我面前,他从不戴假发。
“我明白了,可这真是难办啊……你要知道,多少人觊觎你的座位?比起我们的年代,外面那批年轻人可贪婪得多了,办事手段也冷酷得多,丝毫不讲什么人情呢……”
“这没什么难办的,只管像对待普通员工那样批准我的申请就是!”我站起身来,摆好座椅:“工作之外,我可没把你当什么领导,希望你也一样。至于年轻人,取代我的工作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迟早会用你我都陌生的方式改造这个世界,就像当年的我们一样。”
辞职之后,我回到家好好做了一顿像样的午餐。
我在市场买了一条鲻鱼,改好刀,用黄酒和盐腌制十分钟,上蒸笼用中火上汽,然后改至小火蒸足8分钟,冷却后泼上用芥末和酱油调制的味料,撒上姜丝、葱丝和芝麻,最后以滚烫的油浇泼,鱼肉孜孜直响,整个餐厅弥漫着香味。
其余用水果和生菜拌了沙拉,做了咖喱牛肉汤。倒上白葡萄酒,打开音响,放了圣·桑的《动物狂欢节》组曲,很遗憾的是,尽管花了大半天做了饭,真正的享用只花了十几分钟,圣·桑的组曲甚至只播放至野驴的出场。
我洗了碗筷,在沙发上坐下,一声不吭地听了一阵窗外的雨声,然后取过手机拨号码。
“重吾?”
“正是在下。”
我清了清嗓子。
“慎重思考了一番,决定给你拨打电话,主要是想告知你我辞了职的事情,此后,我打算一门心思地去找到笙承君。”
“哦。”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应答,沉寂了片刻。“关于您的辞职,我始终不曾预料过。”
“怎么?我以为你会为此感到欣慰。”
“我确实感到欣慰,原来笙承君还有专门了找他而不惜放弃原本生活的朋友。”
“嗯,”我扶着手机思索了一阵子,最后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接下来会问我要如何去寻找,那样的话我也许还能从你那里获取些有用的信息。”
“是吗?”重吾听起来在那头也笑了:“我并不善于寻找,我只会的等待。至于有用的信息,尽管开口便是。”
我想了想,挠挠头。
“似乎并没什么值得一提的问题。”
“诚然,对于笙承君,我所掌握的信息远不如你多。”
为了避免更尴尬的沉默,我先提议挂电话。在那之前,他突然对我说:“尽管我对你专门辞职去找他感到由衷的开心,但你真的没必要那么做。”
挂电话之后,我细细咀嚼他的话。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睡过午觉,大雨突然停了。我穿上跑鞋,出社区上了跑道。
公园中的草坪青黄不接,跑道上开始铺上了零星的落叶。暑气未消,地面蒸腾着潮湿的水汽,呛得人毛孔大开。在午后最热的这段时间里,除了我之外跑道没有一个人。我调整呼吸,每三步完成一套完整的呼吸,以自己身体能接受的最慢速度移动,连自己都很难称之为跑步。
在雨后的热天跑步并不是件明智的事,大雨之后空气丝毫没有通透的意味,反而如同蒸笼一般潮湿闷热。我跑过一圈之后,胸闷得喘不上气,双腿有如灌铅。
我没有停下。事实上,就算跑完三圈眼前已经冒出了金星,我也没有停下的打算。
一个小时后,雨又下了起来。一开始雨不算太大,但很快又像被倾倒了似的大雨如注。
跑鞋已经吸饱了雨水,踏在地上左右喷射水柱。而我始终没有停下。
一定要如此这般以均匀的速度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