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孟浩然无奈的田园回归路

孟浩然（689-740）出生于湖北襄阳的书香之家，十岁时就与弟弟一起读书学剑；二十岁时游玩于城东南三十里之外的鹿门山，发现那里峭壁苍翠，景色幽丽，还听说汉末名士庞德公曾经隐居于此，于是作《登鹿门山》一诗，表达了对隐逸世界的向往之情。

711年，孟浩然与好友张子容相偕，同隐于鹿门山。这时候的他们，虽对隐逸生活有些好奇，但“隐居”其实只是为了闭门苦读。面对仕途名利的诱惑，他们内心也有忍不住的骚动。“隐居”的第二年冬天，张子容就迫不及待地北上长安应考进士，孟浩然还写了《送张子容进士赴举》一诗送别他。张子容走后，孟浩然耐不住寂寞，第二年也离开了鹿门山，辞亲远行。十年间，孟浩然漫游长江流域，广交朋友，干谒公卿名流，以求进身之机。

孟浩然所结交的朋友之中，很多人都是重量级的。720年的重阳节，与襄阳主簿、荆州大都督府官员贾舁一起登上岘山，诗酒唱和。724年，孟浩然与襄阳县令卢馔、襄州刺史韩思复结为忘形之交。李白寓居安陆之时，与孟浩然结成莫逆之交；后来，孟浩然游扬州，途经武昌时又遇李白，李白还在黄鹤楼作诗给他送行。728年，孟浩然赶赴长安参加科举考试，认识了王维，王维亲自为孟浩然画像，两人结为忘年之交。

应进士举落第后那几天，孟浩然仍留在长安向高官朋友们献赋以求赏识；还曾在太学赋诗，名动公卿，满座倾服，为之搁笔。

此时的孟浩然，虽然没有考好，但求荐之路很宽，因为他已经积累了非常雄厚的人脉资源，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具备了进身仕途的所有条件。

但是，孟浩然很快离开了长安，辗转于襄阳、洛阳。那年夏天，孟浩然泛游吴越，与曹三御史泛舟于太湖时，曹三御史主动提出要向朝廷推荐浩然，孟浩然却作诗婉言谢绝，继续游玩于江南的名山古刹，在江浙一带会友作诗。

五年之后，孟浩然第二次前往长安求仕，为实现自己的仕途梦做最后的努力。他精心准备好了一首投赠给宰相张九龄的干谒诗，打算直接去找他的忘年之交张九龄，希望得到他的引荐、赏识和录用。

所谓干谒诗，最重要的是要写得得体，称颂对方要有分寸，不失身份；措辞要不卑不亢，不露寒乞相。孟浩然的干谒诗《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写得非常委婉含蓄，不落俗套。诗曰：“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八月洞庭湖水暴涨几与岸平，水天一色，交相辉映，迷离难辨。云梦大泽水汽蒸腾，波涛汹涌似乎把岳阳城撼动。想要渡湖却苦于找不到船只，圣明时代闲居又觉愧对明君。坐看垂钓之人多么悠闲自在，可惜只能空怀一片羡鱼之情。

这首诗写得气势磅礴，格调浑成。通过描述面临烟波浩渺的洞庭湖欲渡无舟的感叹及临渊羡鱼的情怀，曲折地表达了自己希望张九龄予以援引之意。前四句写洞庭湖壮丽的景象和磅礴的气势，后四句是借此抒发自己的政治热情和希望。

全诗以望洞庭湖起兴，由“欲济无舟楫”过渡，对于本来是借以表意的洞庭湖进行了泼墨山水般的大手笔渲染，呈现出八百里洞庭的阔大意境与壮伟景观，取得了动人心魄的艺术效果，使这首诗实际上成为山水杰作。

诗是好诗，张九龄也确实是好朋友。但是，送诗的时候出了个大意外。

据传，孟浩然先去找王维。王维当时正在内署值班，就私邀他入内署交谈，正遇上唐玄宗也来找王维聊天，孟浩然惊恐万状地躲藏到王维的值班床下。唐玄宗很快就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王维不敢隐瞒，只好据实奏闻。唐玄宗久闻孟浩然的诗名，不仅没怪罪，还高兴地让孟浩然出来相见，让他把自己最得意的诗作读出来听听，于是孟浩然就把《岁暮归南山》拿出来诵读。唐玄宗听到“不才明主弃”一句后，就面露不悦之色，责备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面对天子之怒，孟浩然的手足无措更让玄宗不爽。于是，还没见到张九龄，孟浩然就被放归襄阳，不被录用。

浩然回到襄阳的第二年，韩朝宗任襄州刺史，他十分欣赏孟浩然，于是邀请孟浩然参加饮宴，并向朝廷推荐他。孟浩然就想，自己去年找宰相张九龄帮忙都不行，韩朝宗作为级别低得多的刺史，估计更没办法帮到忙。于是，孟浩然没有按照约定去长安找韩朝宗，只顾着与到襄阳找他的李白到处游山玩水。

此后，除了737年因张九龄任荆州长史而被招致幕府一段时间之外，孟浩然要么到处游历，要么回到鹿门山隐居，再也没有为仕途奔走的念想了。

当初很想出仕的时候，孟浩然本已万事俱备，但最后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脸皮太薄。即使如传说中所言，唐玄宗责备他说错了话，那也不是什么大错，只要他稍后托人认个错，相信唐玄宗一定会很高兴地原谅他。

想做官，是想有所作为；做不成，是因为放不下那份读书人的人格尊严。所以，回归田园，就成了孟浩然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归宿。

虽然有些无奈，但孟浩然人格尊严总算得到保全。好面子，要尊严，这是他的迂腐之处，也正是他的可贵之处。不仅如此，孟浩然回归田园山水的无奈选择，还成就了他在中国古代诗史上的崇高地位——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第一人。

他的《过故人庄》如行云流水，“语淡而味终不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他的《春晓》自然浑成而意境清迥，韵致流溢：“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他的《宿建德江》清淡自然，道出了羁旅愁思，却又洒脱自在：“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李白夸他“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杜甫赞他“清诗句句尽堪传”。宋朝的诗人们大都喜欢化用孟浩然的诗句，杨万里、陆游二人则不仅学孟浩然的诗，甚至一举一动也要模仿孟浩然。

让人惋惜的是，回归田园山水的孟浩然隐居鹿门山没两年就因病离世。740年，王昌龄被贬为龙标尉，途经襄阳，拜访孟浩然，两人相见甚欢。当时，孟浩然背上长了毒疮，本来经过医治，快要病愈，因为与王昌龄两人纵情畅饮，又吃了大量的海鲜，不幸毒疮发作而死。

当然，知交欢聚本是田园山水之乐的重要内容，为田园山水而生，为田园山水中的知交而死，也可算是孟浩然生命中的另一种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