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钥匙(1)
一月一日。从今年开始,我决定把一直犹豫着没敢写进日记里的事写下来了。关于自己的性生活、自己与妻子的关系,我一向是不详细记录的,因为担心妻子偷看这个日记本而生我的气,但是从今年开始我不想顾虑这一点了。妻子肯定知道这本日记放在我书房的哪个抽屉里。她出身于有着京都遗风的名门世家,呼吸着封建的空气长大,至今仍尊崇过时的旧道德,有时候甚至还颇引以为自豪。所以说,她绝不会做偷看丈夫日记的事,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这一点自有我的道理。从今往后,我要是打破惯例,频繁地记录有关夫妻生活的隐秘之事的话,她到底能不能抵御偷窥丈夫隐私的诱惑呢?这么说,是因为她天性内向,对隐秘之事有着强烈的好奇心。知道也故意装不知道,心里想的不轻易说出来,更可恨的是,她还将这标榜为女人的教养。以前,我总是把放日记本的抽屉钥匙藏在某个地方,而且不时更换藏匿之所,但是好奇心很强的妻子很可能知道我藏钥匙的所有地点。其实,我这么麻烦完全多余,那种钥匙是轻而易举就可以配上一把的。
……我刚才写了“从今年开始我不想顾虑这一点了”,其实,也许我从来就没有担心过,甚至做好了她会偷看的心理准备,而且一直暗暗期待着呢。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要锁上抽屉,并将钥匙东藏西藏呢?也许,我是为了满足她那寻找东西的嗜好吧。如果我把日记本故意放在她看得到的地方的话,她一定会想“这是为了让我看而写的日记”,因此不相信日记里写的内容,甚至会猜测“一定还有一本真正的日记藏在什么地方”……郁子啊,我亲爱的妻子啊,我不知道你是否一直在偷看我的日记。即使我直截了当地去问你,你也一定会说“我决不偷看别人写的东西”,所以问你也是白搭。不过如果你看了的话,我希望你相信我写的都是真实的,没有一点虚伪。当然,对于疑心重的人,越这么说越会引起怀疑,所以我不会对你说什么的。其实,只要你看了这本日记,究竟是真是假就不言自明了。
我当然不会只写对她有利的内容,肯定要露骨地写一些让她感到不快,或使她不堪入耳的事。我之所以打算把这些事写进日记,就是因为她那极端的秘密主义的缘故——在夫妻之间,她也耻于谈论闺房之事,我偶尔说两句下流话,她便马上捂起耳朵,这就是她所谓的“教养”,伪善的“女性的温柔”,矫揉造作的高雅品位。我们结婚已有二十多年,女儿都快出嫁了,可上了床仍然是默默行事,从来没有一句亲昵的话,这哪像是夫妻呀?她不给我与她直接谈论闺房之事的机会,对此我感到不满至极,这才决定写进日记里的。今后,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偷看了,我都当作她在偷看,并以间接地和她谈论这些事的心情来写日记。
我是真心地爱她的——以前,我也常常这样写,绝无虚饰,我想她也很明白这一点。只是,在生理上我的欲望没有她那么强烈,在这一点上和她不太匹配。我今年五十六岁(她应该是四十五岁了),应该说并不算太老,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干那事时总觉得力不从心。说实话,我现在大约每周一次——也许十天一次更合适。可是,她尽管是腺病体质[1],心脏也不太好,那方面却出奇的强。(这么露骨地谈论这种事是她最忌讳的了。)这是现在我唯一感到困惑、苦恼的事。虽说我为作为丈夫却不能完全尽到对妻子的义务而深感内疚,可是,假设她为弥补这一缺憾——这么说,她一定会生气,怪我把她看作淫荡的女人,这不过是个“假设”——而找了个情人的话,我也会受不了的。我仅仅这样设想一下都嫉妒万分。再说,考虑到她自身的健康,是否也应该多少抑制一下她那病态的欲望呢?
……更让我头痛的是,我的体力逐年下降。近来,我在房事之后总感到十分疲劳,一整天都无精打采的,几乎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我讨厌和她做这事呢?事实正相反。我绝不是出于义务,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应付她的要求的。我很爱她,不知这是我的幸福还是不幸。在此,我要揭露她的一个隐秘,她有着一个她自己全然没有意识到的、独特的长处。我如果没有年轻时和各式各样的女性交往的经验的话,就不会了解她所具有的这一稀有的长处。根据我年轻时冶游的经验,才知道她是百里挑一的、极其罕见的器官的拥有者。她如果被卖到从前岛原[2]一带的妓院去的话,肯定会大受欢迎,无数嫖客会竞相聚集到她的身边,天下的男子无不为她夜不能寐。(我想,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她为好。如果让她意识到了这一点,至少对我自己是不利的。不过,她若是知道了的话,究竟会暗自高兴,还是会感到羞耻或侮辱呢?大概会表面上装作生气,而内心不禁得意万分吧。)
只要想到她的那个长处,我就感到嫉妒。如果其他男人知道了她的这个长处,而且知道我并没有能够完全报偿这一天赐的幸运的话,将会发生什么事呢?我一想到这些就心里不安,感到自己对她做了罪孽深重的事,而且充满了自责,于是我用各种办法来刺激自己。例如,我让她刺激我的兴奋点——我闭上眼睛,让她吻我的眼皮时能感到快感。或者,我通过刺激她的兴奋点——她喜欢让我吻她的腋下——来刺激自己。然而,就连这点要求她也不痛快地回应。她不喜欢沉溺于此类“不自然的游戏”之中,总是要求正统的对向式。即便我向她解释说,这些前戏是使对向式成功的手段,她仍旧固执于所谓“女人的教养”,不越雷池一步。而且,她明知我是脚的fetishist[3],也知道她自己的脚长得特别美(完全不像四十五岁女人的脚),不,应该说她是正因为知道,才故意不让我看她的脚的。夏天最热的时候,她也一般穿着袜子。我求她至少让我吻一下她的脚背,可她总是借口什么“太脏了”,或者“脚是不该吻的”,等等,怎么也不让碰。她这样推三阻四的,让我无计可施。
……其结果,搞得我刚刚进入正月就发了这么多牢骚,真难为情。不过,还是觉得把这些写下来的好。明天晚上是“姬始”[4],妻子一定会遵循惯例,以对向式古板地行事的……
一月四日……今天,我遇见了一件稀罕事。书房有三天没打扫了,下午趁丈夫出去散步,我进去打扫时,看见摆放着插有一枝水仙的小花瓶的书架前掉了一把钥匙。这倒也没什么可稀奇的。但是,丈夫是不会毫无理由地不小心将钥匙掉在地上的,因为丈夫是个很谨慎的人。再说,多年来他每天写日记,也从来没有丢掉过一次钥匙……我当然早就知道丈夫在写日记,也知道他把日记本锁在那个小桌子的抽屉里,还知道他把钥匙有时放在书中间,有时藏在地毯下面。但是,我分得清什么是我该知道的,什么是我不该知道的。我知道的仅仅是日记本的所在和钥匙的藏匿之所。我从不曾偷看过日记里写了什么。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生性多疑的丈夫却总是把日记本锁起来,把钥匙藏起来,否则心里就会不安似的……而这么小心的丈夫今天把钥匙掉在地上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他改变了想法,觉得有必要让我看日记了吗?也许,他知道直接对我说你可以看日记,我反而不会看,所以才用这种方式表示“想看的话就偷偷看,这是钥匙”的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是否表明丈夫一直不知道我知道钥匙的所在呢?不,不是这样,他大概是要表明“我从今天开始默认你偷看我的日记,只是假装不知道你在偷看”的吧?……
反正他怎么想都无所谓,即便他是这么想的,我也决不会看的。我不想越过迄今为止自己划定的界线,进入丈夫的内心。正如我不愿意别人了解我的心事一样,我也不喜欢对别人的秘密刨根究底。况且,既然是想让我看的日记,就一定会有虚假的成分,不会都是让我愉快的事了。丈夫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反正我有一定之规。其实,我从今年也开始写日记了。像我这样不愿意对人敞开心扉的人,至少可以说给自己听。当然,我是不会粗心大意到让丈夫发觉我在写日记的。我总是趁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写,还把它藏在一个丈夫绝对想不到的地方。我想要写日记的第一个理由就是,我知道丈夫的日记本的所在,而丈夫连我写日记都不知道,这种优越感使我兴奋无比……
前天夜里行了一年之始的房事……啊,把这事写下来真难为情。去世的父亲过去经常教导我要“慎独”,他要是知道我写这样的日记,不知会怎样叹息我的堕落呢……照例,丈夫达到了欢喜的顶峰,而我依旧没有得到满足,而且事后感觉非常不愉快。丈夫为自己的体力不支而惭愧,每次都要说一通抱歉的话,同时还攻击我对他过于冷静。所谓冷静的意思,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虽然“精力绝伦”,那方面病态的旺盛,但我的方式却过于“事务性”“一般化”“公式化”,过于一成不变了。尽管我平素遇事消极保守,但唯独在那件事上是积极的。可是,二十年来我总是用同一种方式和同一种姿势来跟他做爱——尽管如此,丈夫并没有忽略我无言的挑逗,对我极其细微的表示都十分敏感,立刻就能觉察到。也许是因为经常要战战兢兢地应对我过于频繁的要求,他才变成了这样——在他眼里,我是个只求实利、不讲情调的女人。丈夫说:“你爱我还不及我爱你的一半。你只把我当作必需品——而且是很不完整的必需品。你如果真爱我的话,会更热情一些,会答应我所有的要求的。我不能使你充分满足的责任一半在你,如果你能多少挑起我的热情的话,我也不至于如此无力。你一向不做任何努力,在这件事上从不主动协助我。你虽然很贪吃,却只是揣着手等现成的。”他甚至还说我“是个冷血动物,是个心地很坏的女人”。
丈夫这么看我也不能怪他。可是,我从小就受到古板的双亲的训诫,说什么对于男人,女人无论什么场合都必须是被动的,不可主动。我绝不缺乏热情,我的热情潜藏在内心深处,只是没有发散出来而已。如果硬要让它发散出来,就会在瞬间消失的。我的热情是苍白的,不是火热的,这一点丈夫并不理解。
……近来,我常常感到,我和他是不是阴差阳错地才当了夫妻呢?也许还有更适合我的男人。对他而言也是如此吧。我和他在性嗜好方面的不合之处太多了。我遵照父母之命糊里糊涂嫁到这个家里,一直以为夫妻生活不过如此,可是现在想起来,我似乎选择了最不适合我的人。虽然我只当这是命里注定,无可奈何地压抑自己,可是当我和他面对面时,常常无缘无故地感到不舒服。这种恶心的感觉并不是最近才有的,从结婚的头一夜,和他同床共枕的那天晚上就开始了。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新婚旅行的那天晚上,当我上床后,看见他摘下近视眼镜时,竟吓得浑身哆嗦。经常戴眼镜的人一摘下眼镜,都会给人异样的感觉,丈夫的脸突然间变得像一张惨白的、死人般的脸。丈夫凑近我的脸,死盯着我看,我也自然而然地盯着他的脸看。当我看到他那细腻得像铝制品般光滑的皮肤时,又哆嗦了一下。白天没有看清楚,原来他的鼻子下边和嘴唇周围长着浅浅的胡须(他其实体毛很重的),这也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有生以来我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男人的脸。也许是这个缘故,从那以后,只要在明亮的地方长时间注视丈夫的脸,我就会心里发毛。所以,为了尽量不看他的脸,我总是把灯关掉。丈夫却相反,那个时候总要把屋里的灯开得亮亮的,然后从头到脚把我的身体看一个遍。(我很少同意他这么做,只是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不情愿地让他看看脚。)我不了解其他男人,不知男人是否都这么固执?那种死缠烂磨、黏黏糊糊地要求必要行为以外的游戏的习性,难道是所有男人共同的吗?……
一月七日。今天,木村来拜年。我正在看福克纳的小说《圣殿》,所以只跟他打了个招呼就上二楼的书房去了。木村在客厅里和妻子、敏子闲聊。三点多,他们三人一起去看了《龙凤配》[5]。六点时,木村又和她们一起回来,和我家人一起吃了晚饭,一直待到九点多才走。吃饭时,除敏子外,我们三人都喝了一点儿白兰地。我觉得郁子近来酒量见长,虽说最开始教她喝酒的是我,但她其实本来就是能喝酒的体质,只要给她酒,她一声不吭地能喝好多。虽然她也会喝醉,却是阴性的醉法,内攻而不外发,所以一般人不易察觉。今晚,木村给妻子斟了两杯白兰地,妻子的脸色有些发白,却看不出喝醉的样子,倒是我和木村的脸红彤彤的。木村不太能喝,似乎还不如妻子能喝。妻子喝别的男人给斟的白兰地,今天晚上好像还是头一次。
木村开始是给敏子斟酒的,敏子说:“我不喝酒,给妈妈斟吧。”我早就感觉敏子在回避木村,大概她感觉到木村对母亲比对她更显得亲热吧。我原以为是自己的嫉妒心作怪,想要努力打消这个念头,现在看来我的感觉是对的。妻子对来客一向冷淡,尤其不愿意会见男客,唯独对木村很热情。无论是敏子,还是我和妻子,虽然嘴上没说出来,可都觉得木村长得像詹姆斯·斯图尔特[6],而且我知道妻子很喜欢詹姆斯·斯图尔特(虽然妻子没说过,但只要有詹姆斯演的电影,她必定去看)。当然,妻子接近木村是由于我有意把敏子嫁给木村,所以常常让他到家里来,并让妻子留意他们两人的情况的缘故。可是,敏子对这事似乎不大上心。她总是回避和木村单独在一起,经常和郁子三人一起在客厅聊天,去看电影也必定叫母亲一起去。我对妻子说:“你老跟着去,他们怎么好得起来呀?让他们两个人单独去。”妻子反驳说,作为母亲她有监督的责任。我说:“你的脑筋太旧了,应该信任他们。”她说:“我也这么想,可是敏子叫我陪她去。”如果敏子真是这么说的话,很可能是敏子看出来母亲喜欢木村,反过来为他们搭桥呢。我总觉得妻子和敏子之间有种默契。不过,妻子也许还未意识到,她以为自己是在监督两个年轻人,其实让人感觉她已经爱上了木村……
一月八日。昨天晚上我喝醉了,丈夫比我还醉得厉害。他一反常态,一个劲儿地要求我吻他的眼皮。我也因为白兰地喝得多了一点,竟晕晕乎乎地答应了。这还不算,吻他时,我一不留神看见了不该看的——他摘掉眼镜的脸。这种时候我一向是闭上眼睛的,昨天晚上却睁开了眼睛,他那铝制品般的皮肤仿佛被显像管放大了似的展现在我的眼前。我倏地一抖,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好在丈夫很快戴上了眼镜,像以往那样仔细端详我的手和脚……我默默地关掉了枕边的台灯。丈夫伸手要打开它,我把台灯给推远了。
“求你了,让我再看一次吧,求求你了……”
丈夫在黑暗中摸索着台灯,怎么也摸不着,只好放弃了……久违的长时间的拥抱……
我对丈夫一半是极端的厌恶,一半是极端的爱恋。我和丈夫虽然性不合,但我并不想去爱别人。旧的贞操观念已深深扎根在我的头脑里,是决不会改变的。我对丈夫那种执拗而变态的爱抚方式深感困惑,然而他明显是狂热地爱着我的,因此我不回应他一下,总觉得过意不去。啊,要是他还能像从前那样体力充沛就好了……他那方面的精力怎么会减退得这么厉害呢?照他的说法,是因为我过于淫荡,他自己禁不住我的诱惑而失控的结果。女人在这一点上是不死之身,而男人要用脑,所以那种事会立刻影响到身体的状况。被他这么一说,我真是觉得羞耻,可我生就这样的体质,自己也无可奈何,这一点他理当一清二楚。如果丈夫真心爱我的话,应该想方设法使我高兴才对。我只希望他能明白,那些多余的爱抚使我无法忍受。对我来说,那一套不仅毫无意义,甚至影响情绪。我希望每次都按照老规矩,在昏暗的闺床上,裹在厚厚的被子里,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脸,悄然行事。夫妇这方面的嗜好大相径庭实在是一大不幸,难道双方不能努力寻求点儿妥协吗?……
一月十三日。四点半木村来了。说是从老家寄来了乌鱼子,带来让我们尝尝。他们三人聊了一个小时左右,木村正要告辞时,我从书房下来,挽留他吃了饭再走。木村也没推辞,说了句“我不客气了”,便又坐了下来。准备晚饭的工夫,我又上了二楼的书房,敏子一个人在厨房干活,妻子在客厅陪木村说话。
晚饭只是家常便饭,由于有乌鱼子和昨天妻子从锦市场[7]买来的鲫鱼寿司做下酒菜,我们就又喝起了白兰地。妻子不喜欢吃甜食,而喜欢吃下酒菜,尤其喜好鲫鱼寿司。我虽说没有特别的好恶,却不喜欢吃鲫鱼寿司,家里只有妻子一个人喜欢吃。出身长崎的木村说他虽然喜欢吃乌鱼子,却不喜欢吃鲫鱼寿司。
木村是第一次带礼物来我家,说不定他早有留下来吃晚饭的打算。我对他的心理还摸不准,不知他到底喜欢郁子还是敏子。如果我是木村的话,要问我会喜欢哪一个,我肯定也会对母亲感兴趣的,虽说她已上了年纪。不过,从木村的表情上看不出什么来,也许他最终的目的反倒还是敏子。只是见敏子对他不那么上心,才想要暂时讨母亲欢心,并通过她来追求敏子的吧?
……其实,重要的倒是我自己是怎么打算的呢?我是出于什么考虑,今天晚上又一次挽留了木村呢?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理。七日那天晚上,我已经对木村产生了一丝嫉妒了(也许不只是一丝吧)——不对,是从去年年底开始的——可以说,我也在偷偷享受着嫉妒吧。本来,我一感到嫉妒,那方面就会产生冲动。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嫉妒是必要的,它能够引起快感。
那天晚上,我利用对木村的嫉妒,成功地使妻子兴奋了。我由此得知,想要使我们夫妻今后的性生活能令人满足地持续下去,木村这一兴奋剂的存在就是必不可少的。当然,有必要提醒妻子的是,不要超出把他作为兴奋剂来利用的范围。妻子尽可以走到极端的程度,越极端越好。我希望她能使我产生疯狂的嫉妒,甚至使我对她抱有一些怀疑,怀疑她是不是越过了限度,最好能达到这样的程度。就算我这么说,恐怕她也不会有那个胆量的。我只是希望她能明白,她那么做,来尽力刺激我,是有利于她自身的幸福的。
一月十七日。木村这几天一直没来。我和妻子从那天开始,每天晚上都要喝白兰地。妻子只要劝酒就喝,能喝好多。我喜欢看妻子为极力掩饰醉态而憋得脸色冰冷发青的样子。我觉得这时的妻子有着万种风情。我本来是想把妻子灌醉后和她睡觉的,可是妻子就是不进我的圈套,反而借着酒劲愈加耍赖不让我碰她的脚,还要我为她做这做那……
一月二十日。今天头疼了一天。虽然不到宿醉的程度,但昨天的确喝过了一点……木村先生担心我的酒量会越来越大,近来每次只给我斟两杯,并劝我别喝得太多了。丈夫则相反,比以前更加怂恿我多喝。他知道我从不拒绝别人的劝酒,就没完没了地给我倒酒。其实,我的酒量也就到这儿了。尽管没在丈夫和木村先生面前失过态,但喝酒过量之后会很难受,所以我还是把握分寸比较好……
一月二十八日。今天晚上妻子突然晕倒了。木村来了,四个人围着饭桌吃饭时,她离开了饭桌,好长时间没回来。木村说:“会不会有什么事啊?”以往,妻子常常一喝多,就爱去厕所,所以我就说:“没事,一会儿就回来。”可是半天也没回来,木村不放心,起身去找她。不大工夫,他在走廊喊道:“小姐,有点奇怪,你快来。”——敏子今天晚上照例是一吃完饭就早早回自己房间了。木村对她说:“真奇怪,哪儿都找不到夫人。”
敏子在浴室里找到了妻子,她泡在浴缸里,双手搭在浴缸边上,面朝下伏在上面睡着了。“妈妈,别在这儿睡觉呀。”妻子仍然一动不动。
“先生,不好了。”木村又赶紧跑来告诉我。我进浴室给她把了脉,脉搏很微弱,一分钟跳九十多下。我脱掉衣服进了浴缸,把妻子抱出来,放在浴室的木地板上。敏子用一条大浴巾裹住了母亲的身体,说“我去铺床”,就去卧室了。
木村不知该干什么,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出去地转来转去。我对他说:“你也进来搭把手。”他这才轻轻地走进了浴室。“得赶快擦干她身上的水,不然会感冒。不好意思,你帮忙擦一下。”我和木村两人用干毛巾擦起郁子湿漉漉的身体来。(在这么紧急的时候,我也没有忘记“利用”木村。我让他负责上半身,我负责下半身。连脚趾缝我都擦得干干净净,并命令木村“你把手指缝也擦干净”。一边擦着,我还一边留心观察木村的动作和表情。)
敏子拿来了睡衣,见木村在帮忙,就说了句“我去灌热水袋”,转身又出去了。我和木村给郁子穿上睡衣后,把她送回了卧室。
木村说:“有可能是脑贫血,还是不要用热水袋的好。”
三个人商量了一会儿要不要请医生来,虽说儿玉先生不是外人,可我也不愿意让他看见妻子的这副丑态。可是她现在的心脏跳动很微弱,只好把儿玉先生请来了。医生的诊断果然是脑贫血,他对我说“不要紧,不用担心”,然后给她打了一针樟脑液就回去了,这时已是凌晨两点了……
一月二十九日。昨晚喝多了,很难受,就去了厕所,到此为止我记得很清楚。去浴室后晕了过去也有印象,以后的事就不知道了。今天早上醒来,见自己躺在床上,一定是被人送回卧室的。今天头疼得起不来床,迷迷糊糊地躺了一天,不停地做梦。傍晚时感觉好多了,勉强写了这篇日记。还想接着睡觉。
一月二十九日。妻子从昨晚晕倒以后到现在一直没起床。昨晚,我和木村把她从浴室送回卧室时是十二点左右,儿玉先生来出诊是零点半,回去时已是今天凌晨两点左右。我把医生送到外面时,头上一片美丽的星空,寒气袭人。卧室里有火炉,只要睡觉前往炉子里放一撮煤就够暖和了。木村说“今天应该烧旺点”,于是我让他多放了一些煤块儿。“请多保重,我告辞了。”虽然木村这么说,可是夜已深,怎么好让他回去呢?我说:“被褥都是现成的,就在客厅将就一晚上吧。”“不用了,离得不远,不用费心了。”他帮着把郁子抬进卧室后,一直转来转去的(也没有多余的椅子可坐,就站在我的床铺和妻子的床铺之间),而敏子在木村进卧室的同时就出去了,没有再进来。木村执意要回去,我也没再坚持。不过说实话,他回去也正合我意。因为刚才我突然想起了一个计划,所以内心也希望他回去。
把木村送走,又确认了敏子不会到这里来之后,我走到妻子的床边,给她把了一下脉。刚才打的那针樟脑液很管用,脉搏已经正常了,看样子她现在睡得很熟——从她的性格来看,到底她是真的睡着了,还是装的,不大好判断。不过,我觉得即便是装的也没有关系。
——我先加旺了火,火苗呼呼地响着,又取下盖在落地灯罩上的黑布,屋里亮堂多了。我把落地灯轻轻地挪到妻子的床边,放在可以将她的全身置于光亮之中的地方。我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我多年的梦想今晚终于能够实现了,这使我无比兴奋。我又蹑手蹑脚地去了二楼,从书房的桌子上拿来了装了日光灯灯管的台灯,放在床头柜上。这是我早有预谋的。去年秋天,我将书房的台灯换成日光灯管,也是因为估计到会有这样的机会。当时,妻子和敏子都反对,说是换成日光灯的话,收音机会有杂音。可是,我还是以视力衰退、有碍看书为由,换成了日光灯——其实虽说也有为了看书的因素——但是更重要的,还是出于自己强烈的欲望,盼望有一天,能在明亮的日光灯下欣赏妻子的整个裸体。这是自从知道了日光灯这一事物的存在之日起便产生的妄想。
……一切都按预期的进行。我重新脱掉了她身上的所有衣服,让她一丝不挂地平躺着,暴露在落地灯和日光灯那如同白昼一般的光照之下。然后,我开始像看地图似的,细细地品味起她来。当妻子一尘不染的美妙肉体呈现在我眼前时,我竟有些慌张和恍惚,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以全身像的形式观看自己妻子的裸体。许多“丈夫”对妻子的肉体都是了如指掌的,甚至连脚心有多少皱纹都一清二楚。可是妻子从来没有让我仔细看过她的整个身体。亲热时虽然看过一些局部,但是她也只允许我看上半身的一部分,其他地方一律不许看。我只是凭借手的触摸来想象其形状,感觉她的肉体很美。正是这个缘故,我才产生了要在灯光下一睹她身体的念头。如今,这一期待不仅没有让我失望,反而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自结婚以来,我第一次从上到下地看到了妻子的完整裸体,尤其是能够将她的下半身看得真真切切。
她是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出生的,体格不像现代女性那样欧化。但是,她年轻时经常游泳、打网球,所以作为那个时代的日本女性来说,她有着十分匀称的骨骼。然而,她的胸部平坦,乳房和臀部都不很丰满,腿虽然细长,但是小腿略微呈O形,不太直,尤其是脚脖子不够细。不过,比起西洋人那种修长的腿来,我更偏爱像我母亲和姑妈那样的旧时日本女人的弯曲的腿;笔直如棍的腿没有曲线,因而不好看。比起发达的胸部和臀部来,我更喜欢像中宫寺的主佛[8]那样微微隆起的程度。我想象妻子的身体就是这个样子,果然不出我所料。而出乎意料的是她那全身上下毫无瑕疵的、洁净的皮肤。一般人身上总有些细小的斑点——比如浅紫或黝黑的小点,等等,可我仔细找遍了妻子的全身也没有发现一处。我还把她翻了个身,让她脸朝下趴着,连臀部都没有遗漏地看了个遍……虽然她已有四十五岁,还生育了一个女儿,皮肤竟然没有一点瑕疵。结婚这么多年,由于她只允许我在黑暗中触摸,所以我至今一直没有能够看到她这美妙绝伦的肉体,现在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幸福。二十几年同床共枕至今,丈夫才刚刚知道了妻子的肉体之美而感到惊异,感觉就像是新婚燕尔一样。尽管倦怠期早已过去,现在我却比以前更加热情百倍地溺爱妻子了……
我又将妻子翻过身来,让她仰面朝上躺着。然后,我贪婪地注视着妻子的身体,感叹不已。忽然,我想到妻子肯定并没有睡着,只是在装睡。她最初是睡着的,可是中途醒了过来,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因倍感羞耻而继续装睡。我认定是这么回事。也许这仅仅是我的妄想,但我非要这样想。这雪白而美丽的、女人的肉体,像一具死尸般任我抚弄,可她实际上却完全是有意识的,这个念头给予我莫大的快慰。不过,假如她真的睡着了的话,我还是不把这恶作剧写进日记里为好。如果她确实在偷看我的日记的话,我这么一写,她以后很可能就不再喝醉了……不,她不会不喝酒的,如果她不再喝酒,就证明她偷看日记了。只要她没有看这篇日记,就不可能知道在她昏睡的时候,我都干什么了……
我从凌晨三点一直这样看了一个多小时妻子的裸体,还意犹未尽。当然,我并非光是在看。假如她是在装睡的话,我打算看看她到底能装到什么程度。我想要迫使她不得不装睡,并忍受到最后。我趁此机会,用尽浑身解数,一一尝试了她不愿意让我做的——用她的话来说,执拗的、令人羞耻的、下流的、非正统的各种动作。长久以来,我一直在心底渴望能有机会尽情地用舌头爱抚她那美丽的脚,现在终于得以实现。此外,我还尝试了各种花样的——用她的口头禅来说,就是无法写进这里的、令人羞耻的动作。我还亲吻了她的那个性欲点,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结果不小心把眼镜掉在了她的肚皮上。当时,她很明显地眨了一下眼,就像醒来了似的。我也吓得慌忙关掉了台灯,使屋子里暗一些,然后拿起炉子上的开水壶,倒了半杯水,又加了点凉水,兑成一杯温水,给她喂了一片鲁米那。我给她喂药时,她半梦半醒地咽了下去。(这点药量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并不是为了让她睡觉才给她吃药的,而是觉得这样更便于她装睡。)
等确认她睡着了(或许说像是睡着了)之后,我开始了实现最后一个目的的行动。今天晚上,在毫无妻子妨碍的情况下,我已然做足了准备工作,情欲高涨,异常亢奋,所以进行得非常顺畅,连自己都感觉吃惊。今天晚上,我变成了能够征服她的、淫乱的、强有力的男人,一扫往日的畏缩和无力。我今后也只能靠着频繁地让她喝醉才能顺利成事了。可是,尽管我已经行事了好几次,她依旧昏睡不醒,就好像半梦半醒的样子。偶尔微微睁睁眼,眼神却是蒙蒙眬眬的。虽然手在慢慢移动,却跟梦游患者似的。她摸索着我的胸部、胳膊、脸颊、脖子、腿,等等,这是从未有过的。她一直是坚决不看也不碰必要之处以外的任何地方的。
她嘴里说出“木村先生”这样的梦话,就是在这个时候。虽然只说了一次,而且声音非常非常的小,我却听得很清楚。这是不是真的梦话呢?会不会是假装说梦话,故意让我听的呢?至今我也弄不明白。这句梦话包含着多种意思。她是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己在和木村做爱呢,还是假装做了这样的梦,以便把自己心里想的“要是能和木村先生这样该多好啊”的心情传达给我呢?还是“让我喝醉了以后,像今天晚上这样玩弄我的话,我就会梦见和木村先生做爱的,所以不要再这样搞了”的意思呢?……
……晚上八点木村来电话,他说:“后来夫人怎么样了?我应该去探望一下的。”我告诉他:“后来又吃了安眠药,现在还睡着呢。她没事,不用担心。”……
一月三十日。自醉酒以来,我还一直没有下床。现在是上午九点半。今天是星期一,丈夫好像三十分钟前出门了。出门之前他悄悄进来了一下,我假装睡着了,他瞧了我一会儿,在我脚上吻了一下才走。
女佣进来问我好些了没有,我让她拿来条热毛巾,在室内的洗脸池里简单洗了脸,又让她拿来一杯牛奶和一个半熟的鸡蛋。我问起敏子,女佣说:“小姐在房间里。”可是,她没有进来看我。
今天我感觉好多了,下床已经没有问题了,但我还是在床上写了日记,静静地回忆前天晚上以来发生的事。前天晚上怎么会喝得那么醉呢?固然有身体的原因,但是,那瓶白兰地似乎不是平时喝的三星,丈夫那天新买来一瓶Courvoisier[9],标签上写着拿破仑[10]白兰地。我觉得口感很好,不由多喝了一些。我不愿意被人看见自己的醉态,一喝得难受就会躲进厕所里,那天晚上也是这样。我在厕所里待了有几十分钟呢?几十分钟?不对,大概有一两个小时吧?我一点也没觉得难受,只是有种恍惚的感觉。虽说意识模糊不清,也不是完全没有知觉,断断续续地记得一些。我模模糊糊记得,由于长时间蹲在厕所里,腰和腿都累得不行了,不知不觉双手便扶在了便池前边的地上,最后整个人摔倒在地。我觉得自己浑身沾上了臭气,走出厕所后,大概是想要洗掉身上的臭气,也可能是觉得自己晕晕乎乎的,不想见人,好像直接去了浴室,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好像”的意思就是,自己的记忆仿佛遥远的梦境中发生的事情那样模模糊糊,而后来的事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右胳膊上贴着创可贴,看来是请医生来给我打针了,请的是儿玉先生吧?)
清醒过来时,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清晨的日光洒进了卧室。记得当时是昨天拂晓六点左右,可是后来一直都迷迷糊糊的,头疼得像要裂开似的,感觉身子沉沉地向下坠去,处于半睡半醒之间——不,昨天一天都处在既没有完全清醒,也没有完全睡着的中间状态。头虽然疼痛难忍,却感觉自己不停地在一个能使人忘掉疼痛的、奇怪的世界进进出出。那肯定是梦境,可是怎么会有那么鲜明、真实的梦境呢?起初,我感到自己的肉体到达了极度痛苦和快乐的顶峰,我惊异地发现丈夫从来没有像这样让我感到过强有力的充实感。一会儿,我又觉得压在我身上的不是丈夫,而是木村先生。难道说,木村先生为了照料我留宿了?丈夫又去哪儿了呢?我怎么可以做这样不道德的事呢?……可是,使我飘飘欲仙的强烈快感不容许我多加思考。夫妻生活二十多年,丈夫给予我的是多么乏味、多么差劲、多么平淡、多么无力、多么不舒服的感觉啊。现在回想起来,以前都不是真正的性交,现在才是真正的性交。是木村先生使我感受到的。
……我这么想着,渐渐又意识到这些感觉有一半是梦境。我以为搂抱我的男人是木村先生,其实这只是我在梦中的感觉,因为这个男人就是我的丈夫——就是说,我渐渐明白了,尽管被丈夫搂抱着,却感觉是木村先生。前天晚上,丈夫把我送回卧室后,大概趁我昏睡之际,抚弄我的身体了。由于他的动作过于激烈,我曾一度清醒过来——由于他太投入了,眼镜掉在我的肚子上,一阵冰凉,所以我猛地睁开了眼睛——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被脱掉了,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暴露在落地灯和日光灯的明亮光照之下——对了,可能是由于日光灯太刺眼才醒的吧——不过,我的意识并不太清楚,丈夫拾起掉在我肚皮上的眼镜戴上,换了个地方亲吻起来。我记得自己条件反射似的缩起身子,慌忙摸索着毛毯想要盖在身上。丈夫发现我快要醒了,就给我盖上羽绒被和毛毯,关掉了枕边的台灯,给落地灯罩上了黑布——卧室里不该有日光灯的,准是丈夫从书房的桌子上拿来的。一想到丈夫在日光灯下仔细查看我的身体,并且欣喜不已——一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有仔细看过的各个地方,却被丈夫看到,我感觉自己的脸都红了。丈夫肯定长时间地让我光着身子躺着,证据就是——他怕我感冒,也为了不让我醒来,而将炉火烧得很旺,屋子里特别暖和。
现在回想起来,对丈夫的这种行为,自己既生气又羞愧,但是当时头痛得顾不上这些。丈夫给我喂了咬碎的药片——大概是鲁米那之类的安眠药吧——我想要止疼,就老老实实地吃了药。于是,不久我又失去了意识,进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我产生自己好像搂着木村先生而不是丈夫睡觉的幻觉,就是那段时间。要说是什么幻觉?就是那种朦朦胧胧的、转瞬就会消失的、飘浮在空中的情景。不过,我所看到的并不是那么舒服的幻觉。我刚才虽然说是“好像搂着……睡觉的幻觉”,其实并不是“好像”,而是真的“搂着睡觉”,这种感觉现在还清晰地残留在我的胳膊和大腿上。这种感觉和被丈夫搂抱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伸出手紧紧抓住木村先生年轻的手臂,被压在他那富有弹性的胸脯下。我觉得木村先生的皮肤非常白,白得简直不像是日本人的皮肤。而且……真有些羞于启齿……反正丈夫也不可能知道这本日记的存在,当然不会看到了,我就如实写下来吧……啊,丈夫能达到这个程度就好了……他为什么就做不到这样呢?……非常奇妙的是,尽管我心里这么想,却一直隐约感觉到这是个梦境……虽说是梦境,一部分是现实,一部分是梦境……就是说,实际上,是丈夫压在自己的身上,而自己把丈夫当作木村先生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整个过程的充实感……与丈夫迥然不同的力度,使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那瓶拿破仑干邑能使我醉成那样,还能使我产生那样的幻觉的话,我真希望今后经常给我喝那种白兰地。我必须感谢使我喝醉的丈夫。尽管如此,我在梦中见到的是不是真正的木村先生呢?从木村先生平时的穿着上,我大致看得出来他的体形,可是从未见过他的裸体,怎么会在幻觉中见到呢?我空想的那个木村先生和现实中的木村先生完全一样吗?我想要真正见识一下木村先生的裸体,而不是在梦幻中……
一月三十日。中午,木村往学校打来电话问:“夫人的情况怎么样了?”我回答:“早上我出门时她还在睡觉,已经没事了。今天晚上来喝一杯吧。”“这怎么行呢?前天晚上真是太危险了,先生也少喝一点吧。不过,我还是应该去看看夫人。”他说。
下午四点,木村来了。妻子已经起来了,正在客厅里。木村说:“我只待一会儿就走。”我使劲挽留道:“今天请一定留下再喝一次,别走了,别走了。”妻子在旁边听了只是嗤嗤地笑,一点没有讨厌的神色。木村也只是嘴上这么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木村虽然不会知道,那天晚上他走了以后,在我们的卧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在前天晚上天没亮时,就把台灯拿回二楼的书房去了),当然也不可能知道他自己出现在了郁子的幻觉中,使她陶醉的事情。可是,他脸上呈现出想要让郁子喝醉的神色究竟是什么缘故呢?木村仿佛知道郁子内心的欲望,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所谓的心心相印吧?或者,他是受到了郁子的暗示吧?只有敏子,我们三人一开始喝酒,她就很厌烦似的,匆匆吃完自己的饭,便离开饭桌……
……今晚,妻子又是中途去了厕所,然后去了浴室(我家是隔天泡一次澡,但妻子吩咐女佣近一段时间每天都烧洗澡水。女佣是日工,所以每天都是放好了洗澡水就回去了,家里人自己负责点煤气。今天晚上是郁子估摸着时间点的),并昏倒在浴室里,一切都和前天如出一辙。儿玉先生来给她打了一针强心剂,此后的过程也和前天一样。敏子不愿意管了,木村帮了一会儿忙就回去了。夜里,我的行动也和前天完全一样。最奇怪的是,连妻子的梦话都一样……她今天晚上也喊了一声“木村先生”。难道说她今天晚上也做了同样的梦,在同样的情况下梦见了同样的幻影吗?……我是否应该理解为自己是在被她愚弄呢?……
二月九日。今天,敏子要求搬出去住。理由是想要安静地学习,还说正好有一个合适的住家,才突然提出来的。那是一位法国老夫人的家,她在同志社大学教过敏子法语,现在是她的私人教师。老夫人的丈夫是日本人,现在中风卧床,靠着老夫人在同志社教课,以及兼任私人教师维持生活。自从丈夫卧床以来,除敏子外,她不让别的学生到家里来,全是自己出去上课的。家里只有夫妇两人,虽然房间不多,可原来作为丈夫书房使用的一间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现在没有人用,如果敏子能住进去的话,老夫人出门也就放心多了。家里有电话,也有洗澡设备。老夫人说,要是敏子能住进她家,真是求之不得。如果想要把钢琴搬来的话,她就打算在房间地板下面垫上砖头,加固一下。电话可以接个分机,厕所和浴室要经过丈夫的房间,不大方便,所以需要另外开辟一条可以直接进出的通道,这些只需要不多的经费就可以改造。老夫人不在家的时候,一般很少有人给生病的丈夫来电话,即使有电话也一概不用理睬,敏子是不会受到打扰的。由于是这样的条件,房租也降低了一些,所以敏子决定出去住一段时间。最近,木村隔三岔五就来我家喝白兰地,已经喝光了两瓶拿破仑干邑了。每次一喝酒我都会晕倒在浴室里,敏子一定厌烦极了。她也一定发现,深夜时父母的卧室常常灯火通明,再加上日光灯的光亮,更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她想要搬出去住是因为这个缘故,还是另有隐情,我就不清楚了。我说:“你去问问你爸爸的意见吧。他同意的话,我不反对。”……
二月十四日。今天,木村趁妻子去厨房时给我讲了件新鲜事。
“您知道美国有一种叫作宝丽来(Polaroid)的照相机吗?这种照相机能够将拍摄的照片马上洗出来。像电视里播放了相扑比赛的实况之后,解说员在进行相扑技术解说时,胜出招数的瞬间会很快出现在静止画面上,靠的就是宝丽来。其操作非常简单,和普通相机差不多,携带也很方便。如果用闪光灯拍的话,不需要太长的感光时间,不用三脚架也可以。目前日本只有极少数赶时髦的人在使用,还没有普及。由于胶片是普通的四寸胶卷与相纸重叠在一起的,在日本不容易买到,需要托人从美国买了寄过来。我有个朋友有这种照相机,也有胶片。他曾跟我说过,需要的话,可以借给我用用。”
听木村这么一说,我马上想到了它的用途,可是,木村是怎么会知道,一告诉我这种照相机,我就会喜欢用它的呢?真是不可思议。这只能说明,他对我们夫妻之间的秘密是明察秋毫的……
二月十六日。刚才,下午四点左右,发生了一件让我有点担心的事。我把日记本藏在客厅壁橱里的小储物柜抽屉里(这个抽屉除了我之外,别人没有碰过)一堆父母的旧信笺的最下面。我一般都是尽量等丈夫外出时写日记,但有时怕忘了想先写下来,或一时冲动想写点什么的时候,就等不到丈夫出门了,而是趁他在书房里的时候写。书房就在客厅的上面,虽然听不见他的动静,但我大体能估计出他在干什么,是在看书还是在写东西,是在写他的日记还是在思考,等等,恐怕丈夫也一样能猜到我在干什么吧。上面总是静悄悄的,没有声响,但是有时候会突然安静下来——我这么感觉——他似乎在屏息静气地倾听楼下客厅的动静。每当我一边留意着上面,一边悄悄拿出日记本开始要写字时,总有这种感觉,我想这并不一定是我多心。
为了不弄出声音来,我不用钢笔在一般的纸上写,而是拿毛笔在轻薄柔软的折页线装雁皮纸小本子上写日记,字写得很细。刚才由于我写得太投入了,放松了几秒钟的警惕心,谁知丈夫竟悄无声息地下来上厕所,经过客厅,上完厕所又上二楼去了,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偶然的。“悄无声息”只是我的主观感觉,也许丈夫只是为了上厕所才下来的,并没有别的意思吧。也许他只是像往常一样走下楼梯,并没有轻手轻脚,而我的精神太集中了,所以才没听见脚步声吧。总之,直到丈夫下了楼梯,我才听见他的脚步声。当时我正趴在饭桌上写日记,听见声音,慌忙把雁皮纸本子和墨盒(以防万一,我不使用砚台,而使用墨盒。这是父亲的遗物,是热带硬木做的,好像是中国制,很有古董的价值)藏到桌子底下。尽管桌子上什么也没有了,但是将雁皮纸日记本慌里慌张地藏起来时,他会不会听见了雁皮纸特有的、哗啦哗啦的声音呢?我觉得丈夫肯定听见了这个声音。而且他一听到这个声音就会想到是雁皮纸,就会由此推测出我用这种纸在干什么吧?以后我可要多加小心,要是被丈夫找到了日记本,那该如何是好?只能重新换个藏匿之处,可是这么狭小的地方,藏在哪儿都难保不被发现。唯一的办法就是丈夫在家的时候,自己尽量不出门。最近由于整天昏昏沉沉的,我很少像以前那样频繁外出了,生活必需品都让敏子和女佣去锦市场购买了。前几天,木村先生问我想不想去朝日会馆看新上映的《红与黑》,我倒是很想去,不过我必须想出一个对策来才行……
二月十八日。昨天夜里,我听见妻子说了四遍“木村先生”的梦话。现在看来,这梦话毫无疑问是故意说出来的了。那么,她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目的呢?如果她是想告诉我“我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在装睡的”,那么究竟是“最起码,我不想与你共处,而希望是木村先生,只有这么想才会兴奋起来,其结果受益的还是你呀”的意思,还是“这不过是为了刺激你的嫉妒心而采取的手段,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是你忠实的妻子”的意思呢?……
……敏子今天到底还是搬走了,去了冈田夫人的家。她住的房间和浴室之间有走廊连接,地板下面垫砖的工程大致完工了,只是电话分机还没有安好。虽然昨天郁子说今天是赤口[11],日子不大吉利,让她等到二十一日大安[12]再搬吧,可敏子还是搬了。除了钢琴晚两三天再搬以外,其他行李木村都帮着搬走了。(郁子照例是从昨天夜里一直昏睡到今天早晨,到了傍晚才好容易起了床,所以没有帮着搬家。)住址是田中关田町,从家里走过去也就五六分钟的路。木村借宿的地方在百万遍附近,位于田中门前町,离关田町更近。木村顺便上楼来,站在楼梯上说了句“打扰一下”,然后走进书房说:“我把照相机给您拿来了。”说完,放下那个照相机就走了。
二月十九日。敏子的心理状态我实在把握不了。她对母亲是爱还是恨我判断不了,但可以断定,她对父亲只有恨。她似乎误解了父母的闺房关系,认为天生具有淫荡体质的是父亲,而不是母亲。在她看来,母亲体质纤弱,经受不起过度的房事,而父亲却勉为其难,甚至超出了常规,沉溺于莫名其妙的卑劣游戏,因此母亲才一直不由自主地被诱惑的(其实是我有意引导她这样想的)。
昨天,她来拿剩下的行李,到卧室跟我告辞时,她警告我说“妈妈会被爸爸杀死的”,说完就走了。这可真是罕见,因为女儿和我一样不爱说话。她似乎暗地里也在担心我的胸部疾患可能会因此更加恶化,并因此才这么恨父亲的,可是这句警告在我听来却是充满了恶意和嘲弄,丝毫感觉不到从女儿的角度关心母亲的、温暖的亲情。也许,她的内心深处有种自卑感,自己比母亲年轻二十岁,在容貌和姿色方面却不及母亲。她从一开始就说过讨厌木村,可是从母亲——詹姆斯·斯图尔特——木村先生——这样来推测的话,她会不会只是表面上装作讨厌他,而内心正相反呢?于是渐渐地对我抱有敌意了呢?……
……我尽可能不出门,可是说不准哪天有事必须外出呢。丈夫也说不定会在应该上课的时候突然回家来,怎么才能把日记本处置好呢?我煞费苦心地左思右想。如果藏不住的话,至少要想办法知道,丈夫是否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偷看了我的日记。我打算在日记本上做个记号,这个记号只有我能明白,而他看不出来——不,或许他看得出来反而比较好吧。意识到自己偷看日记的事已经被妻子发现了的话,以后就会谨慎小心些吧。(虽说这么做多少有些不地道。)——不管怎么说,这记号还真不容易做。用一次可能成功,但反复使用就会被他钻空子的。比如,把牙签夹在某一页里,一打开本子,就会“啪嗒”一声掉出来。即便第一次成功了,可是第二次的话,丈夫就会小心不让牙签掉出来的。只要记住是从哪一页里掉出来的,再放回原处就行了。(在这一点上,丈夫是非常阴险的。)可是,如果每次都换一种方法,那简直是不可能的。经过反复思考,最后我想出了将有斜纹的透明胶带剪成合适的长度(差不多有五点三厘米),选择封面的某一处,用它把日记本封上的办法(位置是离天八点二厘米、离地七点五厘米的地方,透明胶带的长度和粘贴的位置,每次稍微变换一下)。这样一来,打开本子时,势必要撕开胶带。一旦撕开,再用新的胶带准确地贴在原位上,虽说从理论上讲不是没有可能,但非常烦琐费事,很难做到。而且,撕开胶带时,无论怎样小心翼翼,都会在封皮的纸面上留下撕痕的。恰好我的日记本的封面就像那种在奉书纸[13]上洒了一层白胡粉[14]的纸,只要一揭胶带,就会把周边的纸面一起撕下两三毫米。这么一来,丈夫偷看日记时就必然得留下痕迹了……
二月二十四日。敏子搬出去住以来,木村虽然没有像样的借口来我家了,但还是隔三岔五就来一次。有时我也打电话叫他来。(敏子每天来露一下脸,每次只待一会儿。)我已经使用了两次宝丽来相机了。我拍摄了妻子裸体的正面和背面,以及各个局部的特写镜头,还将她的四肢弯曲成各种姿势,从最富有挑逗性的角度来拍摄。要问我拍摄这些照片的目的,首先是我对拍照本身有兴趣。自由挪动睡眠中(或者说是装睡)的女人的身体,让她摆出各种姿势,这令我愉快。其次是为了把这些照片贴在我的日记本里。这样,妻子肯定会看到这些照片,她一定会惊异于自己从未意识到的、自身的姿色之美。再次,是为了使她理解我为什么喜欢看她的身体,从而让她赞成我——应该说是感激我这样做(让她知道,今年五十六岁的丈夫对四十五岁的妻子的肉体如此着迷,实在是罕见)。最后,我想要使她感到极度的羞耻,试探她到底要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
这个照相机镜头不太清晰,又没有焦距,只能靠目测拍照,像我这样的生手拍出来的通常是模模糊糊的,加上木村拿来的又是过期的旧胶片(虽说最近新出了感光度很灵敏的、这种相机专用的胶卷,但在日本很难买到),就更照不清楚了。再说每次都用闪光灯又不太方便,所以这个机器目前只能达到第一和第四个目的。因此,我暂时还没有往日记本上贴照片……
二月二十七日。今天是星期日,木村先生却于九点半来我家,问我去不去看《红与黑》。现在,考大学的学生们正忙于复习考试,所以教师们也很忙。进入三月后,反倒会闲下来几天。可是,这个月每周都要在学校加几天班,给学生补课。回到宿舍后,也常常有校外的学生来请木村先生给辅导。木村先生预感能力强,是押题的高手,据说他押的题准确率很高。木村先生的学问如何不好说,但在预感能力方面,我丈夫比他差得远了……所以木村先生这个月只有星期日有空,可是星期日丈夫整天都在家,我不方便出去。木村先生来我家时也叫了敏子,所以不一会儿,敏子也来叫我一起去。她的表情像是在说:“我本来不想跟你们一起去,可是你们两个人去不方便。我是为了妈妈才勉强去的。”木村先生说:“星期日不早点去就买不到票了。”丈夫也在一旁劝我说:“我今天看家,你去吧。你不是总说想看《红与黑》这部电影吗?”我知道丈夫这么做的理由,也早已考虑到了这种情况的对策,于是三个人一起出去了。
十点半入场,下午一点多散场。我请他俩到家里来吃午饭,可是两人都回自己的住处去了。丈夫说他一天都不出去,但是我回家不大工夫,他就出去散步了,从三点左右一直到傍晚都没有回来。
等丈夫一出门,我便马上取出日记本。透明胶带还贴在原处,猛一看没有撕过的痕迹,可是用放大镜一看,仍然能够看出两三处细微的撕痕(看来他是相当小心地撕开的)。我设置了两道防线,除胶带外,还在某页里夹了一根小牙签。经过查看,小牙签也换了位置。现在可以确认,丈夫在偷看日记了。那么,这日记我以后是继续写下去呢?还是不再写好呢?
我正是由于不想让别人了解我的内心,只想写给自己看才写日记的,现在既然知道被别人看了日记,就不该再写下去了。可是,所谓别人,毕竟是自己的丈夫,至少我们表面上是绝对不看对方日记的,所以还是应该继续写下去。就是说,今后可以用这个方法间接和丈夫进行交谈。不好意思面对面说的话,通过日记就能说了。只是我希望丈夫看了就算了,千万别明说自己看了。当然,他一向就是看了也装着没看的人,不用我特意嘱咐。还有,丈夫怎么做我不管,我希望他相信我是决不会偷看丈夫日记的。我是个很守规矩的女人,绝对做不出偷看别人日记那样的事来,这一点丈夫比谁都清楚。我知道丈夫的日记本的所在,甚至偶尔也拿起来翻过,可是连一个字也没有看过,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二月二十七日。正如我估计的那样,妻子在写日记。我有意没在日记里提及这件事,其实从几天前我就有所察觉了。前两天的一个下午,我下楼上厕所,路过客厅时,隔着玻璃看见妻子正姿势很别扭地伏在餐桌上。这之前还听见类似雁皮纸的沙沙声,听起来不止一两张,好像装订成册那么厚,被慌忙塞进坐垫下面。我家很少使用这种雁皮纸,我立刻就猜出来妻子拿这种不占体积、不易发出声响的纸张干什么用了。可是这几天一直没有机会证实,今天趁她出门看电影,我在客厅找了找,很容易就找到了。不过我没有料到的是,她早已估计到了会被我发现,已经用透明胶带封住了口。女人就会干这种傻事。我真没想到她的疑心这么重。我不至于卑劣到连老婆的日记都要偷看,可是我现在偏要赌气看一看。我十分小心地去揭胶带,看看能否不留下痕迹。我想要告诫她一下“贴胶带也没有用,照样会被偷看的,还是再想想其他的办法吧”,结果还是失败了。我不得不佩服她计划的周密。我是相当小心翼翼地揭去胶带的,可还是在封皮上留下了痕迹。这才知道,揭去胶带而不让她知道是不可能的。我想,胶带的尺寸一定是经过测量的,可我没留心给团成了一团,没法测量其长度了,只好靠着目测用同样长短的胶带给封上了,她是不可能不会发现的。不过,我必须解释一下,我虽然开了封——虽然打开了本子,却连一个字也没有看。字写得那么细小,我这个近视眼看着太费劲了,这一点请务必相信我。只是我越说没看,她就越会以为我看了。没有看却被误认为看了的话,似乎还是看了好,但我还是绝对不看。其实,我是害怕知道她在日记里是怎样告白对木村的欲望的。郁子啊,求你千万别在日记里写这个。虽然我不偷看,但你也不要把真实的想法写下来。即使说假话,也要这么写:现在只不过是利用木村作为刺激物,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其他的价值……
今天早上,木村来邀请郁子去看电影,是我事先请他这么做的。我对他说:“最近我在家的时候,郁子很少外出,什么事都吩咐女佣代劳,我总觉得有些不正常,你带她出去两三个小时吧。”敏子也一起去了,这是以往的惯例,可我还是难以理解她的心情。敏子很像她的母亲,却比母亲要复杂。也许,她觉得我和世上的其他父亲不同,对母亲爱得要比对她狂热得多,因此才对我感到愤懑吧。她这么想就错了。我是同样爱她们两人的,只是爱的方式不同而已。没有一个父亲会疯狂地爱女儿。我一定要找个机会跟敏子解释清楚。
……今晚是敏子搬出去后第一次四人同桌吃饭。照例是敏子先离席,妻子喝了白兰地后又重演了那一套。夜深后木村回去时,我把宝丽来相机还给了他。
我说:“虽然不用冲洗,但每次要用闪光灯很麻烦,还是普通照相机好用一些。我想使用家里的蔡司伊康相机试试看。”
“拿到外面去洗吗?”木村问。
“要是请你帮我洗照片,方便不方便呢?”我虽然也有种种顾虑,但还是这么问道。
木村踌躇了一下说:“在您家洗行不行啊?”
“你知道我拍的是什么照片吧?”
“不太清楚。”
“是些见不得人的照片,我不方便在自己家洗。而且还想要放大,家里又没有适合做暗室的房间。你现在住的地方能不能开辟一个暗室呀?这些照片对你是例外。”
“应该不成问题,我回去跟房东商量一下。”……
二月二十八日。早上八点,妻子还在昏睡时,木村来了。他说是去学校上班顺便来的。我还没起床,听见他的说话声,就起床来到客厅。“先生,一切都OK了。”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原来他指的是暗室那件事。房东近期不用浴室,正好可以用来做暗室,浴室里还有自来水,用起来也很方便。我当即请他做好一切准备……
三月三日。木村虽然考试繁忙,但对这事比我还要热心……昨天夜里,我找出好长时间没用的蔡司伊康相机,一晚上就拍了一卷。木村今天也若无其事地到我家来了。他走进书房,察言观色地问我:“照好了吗?”
说实话,此时我还未下决心是否把这个胶卷交给木村去冲洗。他已经多次见过郁子的裸体,除了交给他之外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但是,他只不过是看见过郁子身体的某些局部,而且是短短的一瞬,看得不大清楚,更没有从各个角度仔细地看过那些挑逗性的姿势。所以,交给他洗的话,对他来说会不会太刺激了?他如果就此止步当然好,但万一超出这个界限怎么办呢?到了那个时候,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了。该受到责备的只能是我,而不是他。
再说,这些照片要是被妻子看到了,会怎么想呢?她肯定会为丈夫瞒着自己拍照,还交给别人去冲洗而生气的——也许是假装生气。接下去,她可能会想,既然自己的裸照被木村看到了——而且是丈夫让他看的,那么她可能会以为这就等于丈夫同意自己和木村发生越轨行为。我也会由于想到这些而越来越妒火中烧。为了这种嫉妒的快感,我要冒这个险。
决定之后,我对木村说:“请你把这个胶卷冲洗出来,绝对不要让别人参与,完全由你一个人来办。然后从中挑选一些有意思的放大。”木村内心非常兴奋,却极力装作平静的样子说“好的”,便告辞了……
三月七日。今天又看见书架前掉了把钥匙,这是今年以来的第二次了。上次是在正月四日的早晨。这次和上次掉在同一个地方,我想这一定有什么原因,便打开抽屉,拿出丈夫的日记本一看,谁知和我的一样,也封着胶带呢。我明白,这是丈夫故意在表达“请务必看看”的意思。
丈夫的日记本是学生使用的普通作业本,看起来很容易就能揭掉胶带。我被好奇心所驱使,想试试自己能不能顺利地揭掉。没想到,无论我怎么小心,还是留下了痕迹。丈夫肯定会发现我看了日记。不过我可以发誓,里面写的什么,我一个字也没看。丈夫知道我不喜欢听下流话,才故意以这种方式和我谈论这些,所以我更不愿意看了,太肮脏了。
我只是翻了翻,看看写了多少页了,当然这也是出于好奇心。丈夫的钢笔字写得细细的,神经质又潦草,宛如无数蚂蚁在爬,我只扫了一眼,便立刻合上了本子。忽然又想起,刚才翻阅时,隐约看见本子上贴着几张淫秽的照片。这些照片是哪里来的呢?为什么贴在日记本里呢?……是为了让我看吗?照片上的人是谁呢?
突然,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令人厌恶的印象。前几天,半夜时我在梦中感到屋里突然啪地闪了几下。当时,我以为是看到了别人给我拍照的幻影,现在想起来,那很可能不是幻影,而是丈夫在给我拍照呢。我还想起他曾对我说过:“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美,我真想拍下来给你看看。”对,那几张照片肯定拍的是我……
……我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被脱光了衣服,如果那照片里的人是我的话,就证明那些感觉是真实的。我清醒的时候,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但睡着以后就无所谓了。虽然这是很无聊的嗜好,可是,既然丈夫喜欢看我的身体,我就该努力做个贤惠的妻子,忍受他的这种做法。要是在封建时代,妻子是必须绝对服从丈夫的。况且,我丈夫不做这些疯狂的游戏来刺激他自己的话,就不可能使我满足。我不仅仅是在尽义务,也是为了满足我自己那无比旺盛的情欲。那么,丈夫是请谁去冲洗、放大的呢?有必要这么做吗?这仅仅是恶作剧吗?一向嘲笑我“清高”的丈夫,是不是打算改造我呢?……
三月十日。不知把这些事情写下来合适不合适,妻子看了会有什么后果,但坦白地说,近来我感觉身心有些异样。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有点神经衰弱。我的精力本来不比一般人差,可是中年以后,因疲于应付妻子旺盛的欲求,精力过早地消耗尽了。现在总觉得对那方面缺乏欲望,不对,应该说欲望很强,只是力不从心。所以才采用种种不自然的、强迫的方法来给情感施加刺激,以勉强与精力出众的妻子进行抗衡,可这样的状态到底能坚持多久呢?我甚至感到恐惧起来。
迄今为止的十年间,我一直被妻子的攻击所压倒,是个不堪一击的懦夫丈夫,但是,最近我变了。从今年开始,我很快学会了利用木村这个刺激物,还发现了白兰地这个灵丹妙药,托此二者的福,近来连自己都觉得欲火不可思议地焚烧起来。为了补充精力,我还去找相马博士商量,每个月补充一次男性荷尔蒙激素。可我还感觉不够,每隔三四天注射五百单位的脑下垂体前叶荷尔蒙(这是瞒着相马博士的,是我自己的主意)。然而我之所以能够维持旺盛的精力,比起药物来,恐怕主要还是精神的兴奋更起作用。对木村的嫉妒酿成激情,尽兴欣赏妻子的裸体加速了性冲动,这些作用无休止地导致了我的疯狂。眼下我成了远比妻子还要淫荡的男人。一想到每天都能沉浸在梦寐以求的无上喜悦中,我就为自己感到庆幸,同时也预感到这种幸福不会持久,是早晚会得到报应的。自己每时每刻都在消耗着生命,不,现在我已经在精神和肉体上感受到这种报应的前兆了。
上周一早上,就是木村去学校时顺便来我家的那天早上,发生了一件怪事。我起床想要去客厅见木村,我刚一坐起来,忽然觉得四周的一切,炉子的烟囱、拉门、隔扇、格子窗、柱子等东西的直线都成了双影。我以为是上了年纪眼睛花了的缘故,于是拼命揉眼睛,可是不像是视力有问题。以前一到夏天,我常常由于脑贫血而发生轻度晕眩,但是这回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以往大约两三分钟就过去了,这回好长时间看东西还是双的,直到今天都没有恢复正常。虽说没有特别的不便和痛苦,却使人有种不祥的感觉。我本想去看看眼科,又觉得这不是单纯的眼科疾病,一定有更致命的病因,就不敢去了。而且,我觉得这多半是由神经方面的问题引起的,有时身体还会突然轻飘飘的,失去平衡,走路忽左忽右,像要摔倒似的。
昨天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下午三点左右,我打算给木村打电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所在学校的电话号码了,我其实每天都给他打的。过去也有一时想不起来的时候,但这次不像是这种情况,很像是失忆,因为一丁点儿都想不起来了。我有些惊慌失措,又去回忆木村的学校名称,结果也忘记了。最让我吃惊的是,连木村叫木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家女佣的名字也忘了。妻子和敏子的名字好歹还没忘,可是去世的岳父、岳母叫什么都不记得了。敏子现在寄居的人家的名字——虽说还知道她是个嫁给日本人的法国夫人,在同志社大学教授法语——也记不起来了。甚至连自己家的地址——只知道在左京区,后面的吉田牛宫町却想不起来了。
我内心充满了恐惧,这样下去,发展严重的话,我大学教授的职位也保不住了。不仅如此,连单独外出、与人交际都不可能了,那不就成了废人了吗?好在虽说是失忆,可只限于人名、地名等想不起来,还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忘掉。虽然想不起来那位法国老夫人的名字,倒还知道敏子寄居在她家里这回事。看来只是脑子里传达人或物的名称的神经麻痹了,传达知觉的组织并没有全部麻痹。幸好这种麻痹状态只不过持续了二三十分钟,被阻断的神经之后恢复了通畅,失去的记忆又回来了,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强忍住对失忆会持续多久的担忧,对谁也没有说,别人也没有发现——而且以后也没有再犯。可是,对于不知什么时候会再犯的担忧——对于失忆不止持续二三十分钟,而可能持续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弄不好会持续一生的担忧一直萦绕心头。假使妻子看了我写的这件事,她会采取什么措施呢?大概会考虑到我的将来而多少控制一下自己以后的行为吧?不过以我的估计,这恐怕不大可能。她理性上虽然想控制,但她那永不知足的肉体不会听从理性的指挥,仍会为了满足肉体的欲望而不惜置我于死地。“说什么哪?我以为你近来一直挺有精神的,看来还是撑不住了。是不是想让我稍微退一步而吓唬我呢?”——她很可能会这么想。不,其实是我自己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了。我本来就害怕疾病,一向小心谨慎,但这件事使我感受到了活了五十六年才刚刚体味到的生命乐趣。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比她还要积极,还要不顾一切……
三月十四日。上午,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敏子来了,她神情严肃地说:“我要跟妈妈谈谈。”我问她:“要谈什么?”“昨天我在木村那儿看到照片了。”她盯着我的眼睛说道。我还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妈妈,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跟我说实话吧。”
她告诉我,昨天说好去木村那儿借法语课本,回家的时候就顺路去了他那儿。虽然木村不在,她还是自己进屋从书架上拿出了那本书,看见里面夹着几张照片。
“妈妈,这些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瞒着我呢?”
尽管我猜到她说的照片可能就是前几天我在丈夫日记本里看到的那样的照片,照的是我那些不堪入目的样子。可是,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跟敏子解释才好。我估计敏子把事情的实际情况想得还要恶劣,还要严重得多。她大概认为这些照片只能说明我和木村先生之间存在着不正当的关系吧。为了丈夫和木村先生,也为了自己,我必须尽快做出解释,可是即便照实说出来,敏子又是否会相信呢?我想了想,说了下面这番话。
“也许你不相信,可是,我的的确确是刚刚从你这儿才得知这些令我无地自容的照片的存在的。如果真有其事的话,也是你父亲在我昏睡的时候偷拍下来的,木村先生只是受你父亲之托冲洗出来罢了。木村先生与我之间绝对没有越轨的关系。至于你父亲为什么使我昏睡,为什么拍这些照片,为什么自己不洗而让木村先生去洗,等等,随便你怎么想都可以。现在对女儿说这些话已使我无法忍受,不要再问我什么了。请你相信这一切都是按照你父亲的意思做的,我只是觉得要尽一个妻子的义务,心里不愿意也只好服从。你也许理解不了,可是受旧式道德教育的妈妈只能这样做。如果妈妈的裸体能让爸爸高兴,妈妈会不顾羞耻地站在照相机前面的,更何况拍摄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你爸爸自己呀。”
“妈妈,这是你的心里话吗?”敏子吃惊地问道。
“是的。”
“我蔑视妈妈。”敏子气愤地说。
我觉得让敏子生气很好玩,所以口气中也带了些夸张的成分。
“这么说妈妈是贞女的典范喽。”敏子难过的表情中浮现出了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