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浙东古镇
一九一二年十月。
上天造物总是那么奇特,它会叠起一些大碎片,拼成几块大陆,星罗棋布,也会在浩淼汪洋中抛掷零星碎片,随意点缀。
临近东海的大陆板块,边缘并不齐整,凹起或凸出,一汪海水流到这里,蜿蜒地流入,犹如海马的躯体,旋成一个海螺,人称杭州湾。月亮利用海岸地貌的形态变化,玩起这个奇妙的海螺,将这里的江潮从低至高,吹涨到最大,因此每年的月圆之际,都会有大潮汐,惊天动地。
杭州湾的右岸,山麓下有一个古镇慈溪,因山里有溪水流淌而得名,又因沉淀了太多的岁月,顾影自怜,一直都还活着。古镇之西有一片古老的院落,方圆达几百里,青山翠湖环抱,临水面街,高耸的马头墙处处可见。
方公馆占据其中一处,粉墙灰瓦,淡雅明快。进门为狭长天井,正南处有一照壁,边上朝东有一开间过站,门内天井山墙,砖砌门台。院内石雕木梁,正屋朝南三开间,楼房二间,左右两厢楼台四间,西边有屋数间相连,直通深巷后湖。
方家原为北方大族,祖上忠勇报国,为汉朝的建立,立有不朽功勋,朝廷倚重许以世袭。东汉末年董卓之乱,为避灾祸,便有一支自愿来到这偏远的小镇,仍以读书求功名,自谋生存之路。
进则救世 退则救民 不能为良相 亦当为良医
中华医圣张仲景的这句名言,对隅居江南的方家后世子孙影响颇深。
方公馆延续到民国初年,已有数代。彼时,西学鼔荡,商品经济萌动,冲击着江浙沿海耕读传家。海上潮涌,方家到了宜生祖父一代时,已开始经商。
方老太爷日子过得蛮惬意,他靠着几份田产、商产,雇用管家长工,算账收租,自己笃悠悠用钱。老太爷一生娶四个太太,每得一个儿子便折了夫人,到四十八岁时,三太太又去世了。族人议论纷纷。
“你晓得否,方家老头子的夫人昨天去世了……”
“噢?又死了一个,还是个填房……好像得了时疫,没得救了。”
“老头子的命很硬,太太是第三个了?”
“那么又要填房了,也说不出他是福气还是硬气……”
“哎哟,他又要做抬房师傅了……嘻嘻……”
按族里的规矩再续弦,老太爷聚了年仅十七岁的姑娘李佩琳后,次年便生下方宜生。他出生时上面已有三个哥哥:老大方宜元、老二方宜富、老三方宜鸣。
没多久,老太爷便撒手西去了。方家的财政大权,由大儿子方宜元掌控。年轻资历浅的四太太佩琳,心知自己不是老大老二的对手,倘若再住在方家,只能守在一个小儿身边,永无出头之日,她决定离开这个家。某个月黑的深夜,趁奶妈在东厢房陪婴儿睡下时,离家出走。天亮时分已不知去向,从此佩琳再也没有回来。一时众说纷纭,但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方李两家都没有去追究,四周也没有她的消息。后来,人们渐渐地不再提起,多半人以为她是死了。
年幼的宜生早早便失去了双亲。他对自己父母的印象非常模糊:父亲个子不高,留着一条灰色的细长辫子,似乎永远是一个有着瘦削身体、威严面孔、精神矍铄的老人;母亲很年轻,细长身条,脸庞俊俏,生性活泼。
大少爷方宜元自然成了家中的老爷。方宜元毕竟是读书人,幼年乡下读私塾,少时县城读新学,回乡后被族里推举为族长。他在几年中带领族人办学堂、建医院,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海上的风光更诱人。
一日,方宜元携两个弟弟,游览附近的达蓬山。山中重峦叠嶂、林木葱郁,登山远眺,浩瀚的东海尽收眼底。他们走近山脚的龙山镇,看见一处大片刚落成的新公馆。深深被眼前这所建筑震撼了。整个建筑工艺精湛绝伦,堪称浙东地区最奢华的建筑。
在公馆门口遇见一个身着长衫的中年人,方宜元便递上自己的名状。
“在下是慈溪方宜元,今日游览达蓬山,远观贵宅不胜仰慕,心生观瞻,欲求主人一见。”
“噢,原来是慈溪方先生,久仰,久仰!此处是虞洽卿先生的新建住宅,但先生目前在申城,我是他的管家。虞先生虽不常在家,但一定乐意各位到访,请进!请进!”
虞公馆的管家拱着手说,“虞公馆建筑设计的屋宇有五进,现已建成三进。”
宜元三兄弟进得门来。只见第一进牌式门楼,正立面小八字磨砖结构砖雕额枋,上镌“天伦乐叙”四字。第二进厅堂,由正厅和东西夹楼的九间二廊组成,面宽进深,正厅三开间,正中悬挂“天叙堂”三字大匾。
“这字匾是取天伦乐叙之意吧?”宜元问。
“先生说得极好。”
“这里的梁枋、牛腿、雀替、门栿上均有人物故事、凤戏牡丹、鹿衔灵芝、梅兰竹菊、狮子滚球等题材的雕刻。”宜元赞叹。
“吉祥如意,荣华富贵,正如虞先生的事业蒸蒸日上啊!”老二宜富恭维着。
“这是第三进。”
三兄弟仔细瞧这后楼,有九间二廊,具有浓郁的西式风格。
“这三进承中国传统建筑风格。但大弟你看,这里风格独特,与前二进建筑不太一样啊。”
“方先生的眼光深邃。前二进承中国传统建筑风格,而这三进的内部结构为抬梁穿斗式,正立面经过后期改造,加入了西式建筑艺术,自然与众不同。”管家说。
“谢谢先生的指引,让我们兄弟三人学有长进。失陪!失陪!”宜元谦恭地说。
“不留,慢步,慢步,我会去禀报虞先生。等本宅全部建成,欢迎各位再来参观。”管家很客气,拱手作揖。
三兄弟步出龙山镇,再回望那一片建筑,个个脸上不无羡慕。
“那是虞先生发达之后的杰作。人家都说他刚去上海时也不过是一个学徒。从十六铺码头下船后,恰逢天下大雨,他怕布鞋被淋湿,便赤脚前往瑞康颜料行,被老板认为是赤脚财神上门,从此对他厚爱有加。”方宜元说,“虞先生在上海发达后回乡,建桥铺路,在达蓬山脚建筑起一大片中西式庭园,看着让人眼红。”
“噢,听镇上老人说,当年太平天国长毛之乱,一些宁波人去了上海,发迹的也不少。”老三宜鸣说。
“嗯,街谈巷议也不尽然,主要还是上海那地方发展快,早去的人,只要聪明肯干,就能占得先机。”老二宜富回应。
“看来,我们也应该去上海发展!”宜元若有所思,“守在乡下,虽然我是族长,但长久下去,不会有啥出息。”
上海自开埠以来,便因其地理形势,获得海内外青睐,也诱惑着国内各地民众,尤其是浙江这一带的青年才俊。有人捷足先登,已去上海发展。再说,方老太爷的四个太太,死的死,逃的逃,按镇上传统的说法,老宅总是不太吉利。
“大哥说得极是,我们快点去上海吧!”宜鸣立即跟上。
“那小弟怎么办?”宜富问。
“他还太小,让他暂时留在乡下,读完中学。”宜元回答,“你大嫂小脚,去上海不方便。我另外再讨一个……”
“大哥说得也对,让大嫂留守老宅,宜生也有照顾。”
“大弟不小了,该攀亲啦。前几天,有媒婆来说亲,是陈家六小姐。”宜元说。
“陈家?哪一个陈家?”宜富问。
“当然是那个诗书传家的陈家。”宜元回道。这个地方娶亲,讲究的是门当户对。
“噢,我听说陈家二少爷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他早就去了上海,我看重的就是他,才华出众,中文好,英文更好。人勤勉又敬业,很快就成为上海报界的著名记者。‘天铎报’知道吧?还有商报。”
“我听老师说过,孙文先生代表临时政府用英文起草的‘对外宣言’,就是由他翻译成中文,最先发表在报纸上。”宜鸣的语气中充满无限崇敬。
“二弟年纪小,知道的还真不少!要不你去娶陈家小姐?”宜富打趣地说。
“二弟还太小,陈家的几位小姐都比他大。”宜元摇摇头,他一向古板严肃。
“我喜欢的是陈家二少爷,又不是他家的小姐。”宜鸣一脸的委屈。
“他还有好几个妹妹哩,据说也是知书达礼的小姐。”宜元说,“这样一户好人家,不要错过啦!”他看着宜富。
“好的,大哥,我同意!”宜富回答,他知道如要去上海滩,必须跟着大哥。
“我们去上海,并不是去投靠虞家或陈家。我们自己打拼。我有高等学校文凭,略懂英文,但也是三脚猫。再学好一些,有点困难。你们好好读书,跟我去上海,方能成为人上人。”
“好啊,我同意。”
“那我决定了。”方宜元的决定不容置疑,他是一家之长。
“好吧!”
于是方家三兄弟决定赴沪发展。先成家再立业,方宜元自己选定镇里一户小商铺的朱家三小姐为姨太太——她比方宜元小十岁,有点文化,年轻活泼,出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还曾在当地小学任职教书。接着,他为宜富选定陈家六小姐,因她是乡里出名的贤惠淑女,于是托媒人说合。对方同意之后,媒人用手绢包了女方照片来方家。
陈小姐的身材略矮,但面相淳朴。宜元看了很满意,感到与自家老二方头大耳的面孔和身材蛮相配。但宜富看过对方照片,则觉得陈小姐不太漂亮,而且缠过小脚,心里不太愿意。但想想自己也是貌不出众,女方能相中,温柔顺从是一定的了,于是点头应允。钱财都在大哥手里,不答应也不行。
相亲、订婚、送聘金、送日子帖……都是媒人的事情,最后程序便是迎娶。两场婚礼先后举行,先是宜富和陈小姐的婚礼,这是为了给足陈家面子。
这一天,宜富衣冠楚楚,坐着轿子去陈家迎亲。因陈家自奉节俭,重慈善轻炫富,新娘子没有坐着朱金木雕奢华的万工轿,也没有乡里人人羡慕“十里红妆嫁过来,八抬大轿抬进门”的豪华场面,但陈家送亲队伍仍然按照乡里传统,抬着数件鲜艳明亮的朱漆家具及子孙桶,里面放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及五个鸡蛋,给家长鞋子各一双,灯盏和火铳。新娘坐在花轿内,手捧黄澄澄的精铜雕花香炉,红衣红裤的轿夫们抬着花轿,走过几里路。快到方宅时,新娘下轿,由陈家阿哥抱着送进方家。
方家早做好准备。客堂大厅后墙的木简壁上方,正中悬挂神佛先祖画像,两旁是婚庆楹联。木简壁前放置条案,紧靠案前放置八仙桌,两侧置太师椅和茶几。新人在上堂拜天地,拜双亲,然后方家在上下堂、左右厢和天井,大宴宾客。
接下来一个月,便是宜元迎娶朱家三小姐。没有请帖,也没有宴客,傍晚时分,一顶花轿悄悄地进了方宅。宜富的婚礼高调,宜元的婚礼低调,都让宜鸣觉得很没趣,他向往的是自由恋爱。宜生太小,只觉得家里很热闹,有很多好吃的东西。
新娘进门后,大家住在一起。但很快,方家的上下人包括宜生在内,都喜欢老二新娶的太太陈婉然。因为她人如其名,既守规矩又贤惠,事事亲力亲为,从不去麻烦别人。而老大的姨太太朱芯圆为人做事,也确如她的姓名一样,八面玲珑,讨得方家四兄弟的欢心。但她私下里的小心眼,却是兄弟们所不知的,仅大太太及其子女和下人有体会。但家丑不可外扬,有事都憋在肚子里消化。宜富和宜鸣去县里读书,回家次数少,宜生太小,尚不晓事。于是,方家的家庭和睦,便被远近族人和邻居称道。
宜元常常在书房里读书,苦读之后便摇头晃脑吟诗。他要再读书更上一层楼,大太太哪里能称他心意。他对大太太是越来越冷淡了,大太太只好忍气吞声,把自己的全部心思用在一双儿女身上。老大是儿子方子伯,自小听话,表相老实,内在聪明勤勉肯干;老二是女儿方子燕,读书聪明,但性情刚强,自小叛逆,也许她是见不得自己父亲的霸道和母亲的窝囊。
几年后,老大宜元不愿再做封建大家庭的族长了。因为清朝政府已被推翻,他认清形势,将家田捐出,再将家产变卖,在镇上与族人合作办医院,又把祖上传下来的中药铺转到杭州经营。自己携带姨太太先行到杭州,苦读几年,竟然取得律师执业证书,可以挂牌开业,他的英文也达到能阅读“字林西报”的水平。接着,他再回乡携两个弟弟去上海读书。几年之后,他与姨太太有了两个儿子。在上海开了一家中药材商行,取名逸帆公司,兼营五金以及生活日用品,不算富贵,也是小康。
老二宜富,在上海东亚同文书院毕业后,回乡接太太到上海。进入国民政府机构,做了高等职员兼商务翻译。老三宜鸣,考进上海大学社会广告科读书,立志做一名记者。宜生还太小,与自己的侄女子燕年纪相仿,就留在老家由大太太一并照顾。
宜生在大太太和奶妈的抚养下渐渐长大,她们对宜生管束很紧,不许去外面撒野,不许去邻家玩耍。宜生四岁时,家人请一个老秀才到家里私塾授课。他在孔老夫子的圣像前恭立,跪卧在地,向孔老夫子和先生各磕一个头,算作是正式入学。先生先教他背诵三字经、百家姓、童蒙须知和千家诗,接下来则读四书五经、古文观止等,整天之乎者也,宜生很厌烦,但他从小失去娘亲,不能撒娇,也不能调皮,只好潜心于读书中。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唐诗宋词的潜移默化,他渐渐地喜欢读书,精神上取得不少愉悦和慰藉。
方族在此地已延续三十多代,分有四个宗祠。宜元一支属于族里最末的一支。每年乡里祭祖,全族的人会聚在一起。
正月初一,古老的大宅变得不那么阴森。高墙长巷,敞开对锁的大门,解除平日的静寂。幽暗墙角,蛛网会扫除干净,花草树木修剪一新,显得生机勃勃。
祭祖活动集中在宗祠举行。方家的四兄弟与本家本支各系的主要男性成员齐集在这里。应用的供器,早已擦洗干净、供品也预备齐全,各代先人的神主牌位和画像,按辈分顺序摆挂。在祖先遗像前,点燃香烛,供置汤团、糕、饼、水果。随后在族长的主持下,所有人按辈分高低,分批向各位祖先上香行礼,依次跪拜。宜生年龄最小,辈分也最小,所以总是排在队伍的最末一位。
宗祠祭祖完毕,接下来还要在自己家里举行仪式。上厅的正中放置供案,上供神佛先祖牌位,香炉烛台,紧靠案前放置八仙桌,两侧置太师椅和茶几……在家里的祭祀活动,比较开明,男女老少,都会参与。
平常郁闷的方家大太太,在这一天变得异常快乐。她端坐在家中的太师椅上,男人客气地对她嘘寒问暖,家里的人奉她为上宾,小辈对她跪拜行礼——这是上天怜悯她的孤独,赐给她一点安慰,一点喜悦。
老三宜鸣一向调皮,人来了露个面,就借口功课忙,跑脱了。宜生就逃不过了,毕竟他还太小了。他自己并不感觉很快乐,因为此时,他常常会想起自己的姆妈。
大人们见了他都要拍拍他的头顶,摸摸他的粉嫩小脸,道声:“可怜!可怜!”然后在大人的引领下,从东绕到西,南绕到北,不知跨过多少门槛,去过多少家。磕头行礼,三叩九拜,昏头昏脑。到最后,他连饭也不想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