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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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一九四六年五月。

这里是上海西区。白天的喧哗已经歇息,傍晚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方宜生携着太太跳下电车,走在原先霞飞路宽阔的林荫大道上,街树仍然是树冠茂密的梧桐树。

方宜生已经三十三岁。他面目清秀,细高个子,身姿挺拔。他是自己开私人诊所的上海医生。他今天一身淡灰色西装,领口松开,没有系领带,袖口露出洁白的卡夫,长长的手指非常引人注目。他们今天要去照相馆预约全家福拍照。

他的太太郭凤仙小他两岁。她鹅蛋脸,柳眉杏眼,中等个子,化着淡妆,烫着精致卷翘的中长发,一身湖蓝碎花长旗袍,外套咖啡色乔其纱镂空背心,足蹬斜向交攀白条高跟鞋,显得清丽素雅。新换的路牌让她感觉很陌生。

“这条路现在又改名了,我还真不习惯。”她说。

“嗯,改过三次了,最早叫宝昌路,后来是霞飞路,两年前改叫泰山路,现在又改成林森中路。许多人都不习惯,你不大出门,更不习惯了。”

“不管他如何改,只要这条路还在,我们还是可以来逛逛的。”

“嗯,许多商店还在,饭店也在,还是可以自己小乐胃。现在先去照相馆,太晚,照相馆要打烊的。”

“好的,办事要紧,吃饭不急。”

他们穿过马路,走过转角处的国泰电影院,来到僻静的迈尔西爱路,现在已更名为茂名南路。不远处就是乔治照相馆。这家照相馆门面宽大,玻璃橱窗里摆放着各式绅士淑媛和明星的照片。宜生推开边侧的玻璃门,走到柜台前。柜台后面的灯光微暗,职员顾先生正在柜台上为顾客服务。

“欢迎光临!请问先生,您需要什么服务?”那声音很稳重,让人感到和蔼可亲。

“多年前,我们曾经在这里拍照,觉得你们技术很好,想麻烦你们再给我们拍照。”宜生说。

“噢……”顾先生抬起头,盯着宜生和凤仙打量,旋即笑着点了点头,“我记得你们在这里拍过结婚照。”

“是啊,六年前,乔治先生亲自为我们拍照。”宜生说,“我们今天不拍照,想预约一下,下个礼拜天请摄影师去家里拍摄。”

“那是我们的荣幸。今天老板不在,请旁边坐,摄影师等一会儿就会出来。”顾先生很客气。他的老板就是方宜生说的白俄摄影艺术家乔治先生。

“您忙吧,我们自己看看。”

宜生开始浏览贴在墙壁上的照片。从许多陌生的人脸中,宜生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侧影那么靓丽,那么亲切。他凝视着这张照片——那飘逸的白纱长裙,踮起的足尖,云一样的舞姿,看来像是天上的女神,但并非令人目眩的艳丽,又恍然似曾相识,矜持中有淡淡的忧伤。

“这不是你朋友给我们看过的一张剧照——芭蕾舞剧‘吉赛尔’么?”凤仙在轻轻叫着。

“啊呀!这不是伊莲娜么?她……”

“嗯,罗宋女人……俄罗斯舞蹈家,她也在这里拍过照。”顾先生已经走到他们身边。

宜生继续浏览照片,他的眼光停留在一幅美女半身照前。她笑意盈盈地对着人,细俏浓密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狭长多姿,鼻子玲珑有致,胭脂增添了脸部的妩媚。

“她是谁?”凤仙的目光也被吸引了。她向来不关心上海文化娱乐,也不大看电影。

“辛茉莉小姐,她……她已经不在人世了……”顾先生的语调很伤感。

“……”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摄影师终于完成了工作,从紫红色幕帘里走出来。

宜生与凤仙发现,摄影师竟然是以前为他们拍照的葛师傅,他一身黑色西装,系着灰红相间领带,头发朝后梳得服服帖帖,两边鬓角夹杂白发,但还是那样的文质彬彬。

“葛师傅您好!您为我们拍过照——还记得我么?”凤仙亲切地说。

“哪能不记得?!郭小姐你还是那样漂亮,我到过你家,还为你家老太太拍过照……大约有七年辰光了。”葛师傅露出开心的微笑,眼角漾起鱼尾纹。“现在我在此地工作。”

“哪能这么巧呢?”凤仙捂着嘴笑了,“这是我的先生——方医生。”

“我们见过一次面。”宜生欠身致礼,与摄影师握手。

“葛师傅,客人希望下个礼拜天给他们拍全家福。”顾先生说。

“好的,没有问题。外面拍照,夏天光线是下午五点钟最好——这样好否?下个礼拜天,我下午四点半到。”葛师傅笑吟吟地说。

“那么就这样定了,地点是梵皇渡路静园……”

“噢,就是极司菲尔路静园啊?”

“谢谢葛师傅,你对这一带很熟悉喔……”

“我也住在这一带,哪能会不熟悉?”

“葛师傅,请教您一个问题——那张照片也是您拍的吧?”宜生指着墙壁上那张芭蕾舞照片。

“嗯,那是三年前乔治先生带着我,为她在兰心剧场拍的剧照。你认识她?”

“不能说是一个熟人,我与她见面不多,但印象还有一点。”

“是啊,我们这个地区法国人、罗宋人不少,以前他们都叫这里法国区。”葛师傅感叹。

大家都颇有同感。虽然现在租界已被当局收回,但世界政治风云际会,欧美及俄罗斯的艺术文化已在上海滩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宜生与凤仙走出照相馆门外,已是夜晚时分。星星在深蓝色的天空闪烁。原来的霞飞路上,两旁的梧桐枝叶茂密,一阵风吹过,树叶在头顶飒飒作响,带来夜晚的清凉。他们漫步街头,各色商店霓虹灯闪烁,橱窗商品琳琅满目,不远处传来动听的爵士乐旋律。

“我们还是去罗威吃罗宋大菜吧!”凤仙说。

“罗威饭店现在叫喜乐意,亚培尔路也改名了,”宜生用手指着前方的路牌,“现在叫陕西南路。”

“哦,喜乐意?还是原来的西菜馆?”凤仙诧异地问。这些年她不常出门,不领市面。

他们拐到陕西南路,走进餐馆。侍者殷勤引领他们来到靠窗座位,这里的意境静美优雅。红菜汤不到二十分钟就上桌了,洋红色的浓汤底有厚实的几块牛肉和红菜头,葱香扑鼻,配着面包和白脱油。法式焗牡蛎和葡式焗鸡还没有上来。

宜生望着窗外迷人的灯光。迷离模糊的霓虹光影渐渐地,幻化成黄浦江上朦胧的日出和日落——在一刹那间,年光流回了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