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节 登黄鹤楼
历史播迁,春秋数易。武昌蛇山上的黄鹤楼几次焚毁,又几次重建。耗资之巨,气势恢宏而趋鼎盛的,则是今天的这一座了。
古时的黄鹤楼是文人骚客聚首之地。五月登楼,望短笛之梅,落瓣于芙蓉雪浪;九月凭栏,看长亭之柳,系舟在米市渔街。弄笔者对此,各有各的感悟:托兴寄情,写忧患文章者有之;叹乡关无觅者,更是不少。
今天登楼的人,旺季时如蚁聚。然而在这里发思古幽情的,却没有几个人了。人们当然不必追寻汉朝的黄鹤翩然何处,唐代的白云又飘向哪里。鸡犬桑麻的往事,早已失落在满楼喧响的迪斯科舞曲中。夹在旅游的人群中,我也曾好几次置身这高拔的仿古建筑,临观苍茫河汉,回之望之,歌之啸之。
人的视觉世界建立在两种经验之上:重力线是垂直的,水平线与它直角相交,成十字架结构。九省通衢的武汉,正在这十字架结构的交叉点上。万里长江自西而东,京广铁路自北向南,两条大动脉在黄鹤楼前的长江大桥交汇,车骑舟航,达至东西南北。而漫步黄鹤楼的高层回廊,亦能任乱发飘然,把四面江山,看个痛快。
倚楼西望,苍茫一片。乃是莺飞草长的江汉平原。这云梦大泽的遗址,尚有碧水千湖。牧歌与渔歌揉成的水彩平畴上,更有一水横来。涌入楚地的长江,开始有了大气魄。溯江而上,在进入南津关,探奇二百里三峡,继而去巴蜀买醉,天府搜神之前,不妨先来欣赏葛洲坝的水利枢纽工程。鬼斧神工,耸大江铁门;经天纬地,锁高峡洪波,好一幅精美绝伦的智能风景画。更有旋转于江心的巨型水轮发电机,让你体会到现代化建设进程的宏伟。凭栏东眺,拍天而去的长江早已挣断了西塞山前的千寻铁锁。轮船穿梭在吴头楚尾,往返穿过迷濛烟雨,当然也有二十四番花讯。如果在黄花初吐,紫蟹才肥的季节,长江三角洲的冲积平原上,大小游船就多于过江之鲫了。十年改革中的经济建设,正在改变金粉故都,烟雨六朝的江南情状。金山寺没有了法海,寒山寺远度的钟声,已滤净旷古的忧愁。买棹而去的游人,可在江浙的莺花月露中,乐成一尾春江上的活泼泼的游鱼。
在黄鹤楼上引颈面北,胸中顿生侠气。在古典的中原大地,是谁在黄河的左岸磨剑?又是谁在萧萧的易水上放歌?古来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他们的忧患意识凝为中华民族代代相传的情结。中原逐鹿,多少人逐老了青春,多少代又逐瘦了国脉。这一头政权之鹿,吸纳数千年的中原精气,跃过一个又一个漫漶着雾障的历史陷阱,最后终于纵身一跃而上天安门城楼,化为五颗金星,在人类文明的灿烂星系中闪射异彩。现在,一场新的中原逐鹿战又开始了。不过,人们逐的不再是政权之鹿,而是经济之鹿。这一只鹿,再一次凝聚全民族的信心和力量,跳跃在中原大地崭新的地平线上。
当我站在黄鹤楼上遥望南方,俄顷中,一颗心已随着呼啸而去的火车,越洞庭烟波,过潇湘峻岭,载欣载奔,去到南粤的椰林蕉雨中,体会新世纪的大氛围。南国多山,山生雾,雾生神秘,神秘而生智慧。智慧则如南国山外的海。在这片海中,中原之鹿更化为拨浪长鲸。在世界经济的大潮中,它仪态万方,锦鳞游泳。飚风回溜,概莫能阻。在一个春天,它忽然一口气吐出十四颗明珠,在古老的东方海岸,串成了一条光芒四射的黄金项链——这是我们民族新的自豪。
置身黄鹤楼头,眼界宽,心界更宽。与楼相对,汉阳的龟山之侧,是俞伯牙碎琴谢知音的古琴台遗址。龟蛇对峙,控扼大江;一琴一鹤,隔江呼应。然而我眼前翩跹的,不再是那一只汉朝的黄鹤。我心中弹奏的,也绝非春秋时代的那一张古琴。在今天,恐怕没有人愿意当跨鹤巡天的仙人了。要么做中原大地的逐鹿英雄,要么当大海上的骑鲸勇士。当然还有一种人生态度,那就是在这黄鹤楼上看翻船。但这种人毕竟很少很少。至于我,虽不能逐鹿骑鲸,却甘当勇士们的知音,自觉幸甚至!
1989.3.23写于武汉
第2节 登赣州郁孤台记
郁孤台,建筑于赣州城西北的贺兰山上,至今已有一千二百多年的历史。八百二十年前,南宋词人辛弃疾到此登临,写下了那首脍炙人口的《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从此,郁孤台声名鹊起,与初唐诗人陈子昂登过的幽州台一起,在中国文学史上,成为两曲千古传颂的绝唱。
1994年早春,潇潇寒雨之中,我到此造访。赣州城中,贡江边上,有一突出小山,这就是贺兰山。山乃城中制高点。郁孤台建在山顶,一座飞檐斗拱的楼阁,秀出葱笼绿树,缥缥渺渺,宛若仙城。拾级而上,凭栏远眺,耳畔不禁响起辛弃疾字字如火的吟诵。顿时间,一股苍凉之情,如隐隐雷声,叩动我的心扉:
怀着郁郁不振的心情,孤身一人,你在暮春的一个傍晚,来到郁孤台上。陪伴你的,有比雨雾还稠的映阶碧草,有比蛙声还近的深山鹧鸪。昨夜有梅花入梦,醒来难消一醉;今晨有青鸟入室,更想悲歌一曲。白日放歌,须纵浓酒;青春作伴,好还故乡。然而,你的故乡在哪里?金人入侵,中原沦陷,弱宋南渡,苟安东南。你的故乡山东,哪里还有村箫社鼓。战云荡处,泰山日出;胡茄声中,趵突泉哭。乡情啊,成了一场被风摧残的花事;故乡啊,成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万方多难此登临。杜甫的沉痛,传到你的手中,更成了万劫不复的忧患。眼看山下这一条发源于武夷山脉的贡江,你觉得是行人的眼泪在推动江上的风帆。行路行路,可是有谁能走过淮河?眼前千里江山,尽是颠沛流离之客;胸中万卷诗书,尽是去国毁家之痛。尊俎风流,却只能空度华年;慷慨悲歌,只换来绕齿冰霜。
你生不逢时。论国,大宋江山已失去了盛产英雄侠士的中原;论人,庸君之下,把持朝政者不是巨奸大滑,就是一班趋炎附势之徒。他们不顾国事糜烂,只图偏安一隅的享受。自临安而建安,自苏州而扬州,处处肥马夹道,娇娃盈衢。官场的黑暗,吏治的腐败,都沉浸在醉生梦死的浅斟低唱中。北方的兵戈,南方的香艳,一起淹没了社稷苍生的绵绵哀恸。当此际,辛弃疾啊辛弃疾,除了愤怒,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纵有拨乱反正,收拾河山的《美芹十论》,在当政者眼中,竟不及一篇溜须拍马的寿文;你纵有单骑突袭金兵大营的善战之勇,在弄权者看来,纯粹是好出风头的个人表现。因此,你只能饭蔬饮水,客死铅山。“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然而,阻拦你重新去黄河岸边行吟,南宋朝廷设置的障碍,却比岩峰更陡,群山更乱。
本是出生入死的社稷一戎衣,现在却只能当一名与鸥鹭相狎的天地一闲人。一匹马换成一瓯茗,一根矛换成一管笔,一支军队换成了一瓮老酒。在江南的山水之间,且徘徊、且踯躅、且饮且醉,且歌且哭。无数的牢骚,无数的愤懑,终于像决堤的黄河,在京口的北固亭,在建康的赏心亭,在博山道中,在郁孤台上,在一切你觉得可以倾泻的地方,作大气磅薄的泛滥。
生于忧患,死于忧患。这是上苍给中国知识分子安排的一条出路。幽州台、岳阳楼、郁孤台,都曾是这一条漫漫长路中的驿站。
登临远眺,触景生情,览今日之江山,发古人之幽愤。是为记。
1994.春记于旅次
第3节 普陀山极乐亭记
1996年初夏,我第二次礼佛普陀山,从梵音古洞之侧,登山而上极乐亭。亭为新筑,枕山面海,形势极佳。亭柱刻有一联:贪得宇宙隘,知足天地宽。站在庭中,看山色拥翠,沧海横波,极乐二字,不禁浮上心头:
极乐,极度之快乐也。然人世间,究竟有哪些极度快乐的事情?
平步青云,一年中连升三级;板倒对手,雾散处鹏程万里,是官场之极乐;所产商品之畅销,好比家中开银行;所购股票之暴涨,如同天上掉馅饼,是商人之极乐。天上人间,傍纸醉金迷之客;花前月下,得沉鱼落雁之人,是情人之极乐。戴顶博士帽,十年寒窗终于熬过;获得诺贝尔奖,一夜之间名满全球,是学者之极乐。然孔繁森之极乐,是于暴风雪中救出落难之人;是以一身之寒,换取春色无边。诺贝尔之极乐,是散尽家财,奖掖科技与文学;洗清铜臭,一身清白去见上帝。秋瑾之极乐,是雕裘换酒,红颜更添侠气;以身许国,巾帼不让须眉。爱因斯坦之极乐,是超越世俗的毁誉,而对真理的探求;是拒绝物欲的诱惑,而对道德的渴望。
大千世界,各阶层利益不同,极乐便不同。芸芸众生,各种人境界不同,极乐亦不同。毛泽东之极乐,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李太白之极乐,是“将进酒,杯莫停,会须一饮三百杯”;老子之极乐,是坐在牛背上悠悠晃晃,任蹄子下踏出一片紫气;孔子之极乐,是诸侯息战,化干戈为玉帛;梦见周公,毁瓦釜而奏响黄钟。
极乐一词,古典而浪漫。有时,它热闹如帝子筵前的箫鼓;有时,又冷清如宣德炉中的灰烬。桨声灯影的秦淮河,数百年的极乐,都写在调笑的朱唇与调情的酥胸上;铺金泻银的华尔街,本世纪的极乐,都写在敲响的钟棰和敲碎的哀哭中。
红颜易老,韶光不再,人生百年,究竟有多少个极乐的日子?春秋更迭,世事纷纭,极乐二字,究竟含多少重实在的意义?智者乐山,仁者乐水,志士乐在天下,鄙夫乐于一身。凡人乐在今世,佛家乐在西天。
佛家既然乐在西天,便以人世为苦厄。蓬头垢面是苦,天生丽质是苦。富甲天下是苦,名满人间是苦。妻离子散是苦,儿女成群是苦。卢旺达难民营是苦,爱丽舍宫的戴安娜是苦,经济封锁的伊拉克是苦,富翁如蚁的美利坚何尝又不是苦?痛苦是苦,极乐也是苦。乐极而生悲,这样的例子,在五千年文明史中,有谁不能信手拈来。
二千四百多年前的释迦牟尼,看到人间种种悲苦,终于悟道成佛,人为为伪,人弗为佛。伪者生苦,佛者得乐。但这乐,在芸芸众生看来,是天际飞鸿,杳不可及。我既生在今世,当以今世为乐。西天只是梦幻,而人类早已不是做梦的少年。人类的理性已达成这样的共识:让生活更丰富,让生命更欢乐。但科技进步显然还没有达到这样的高度:为每一个诞生的婴儿,植进一粒释迦牟尼思维的芯片,让每一个新生命的灵魂中,都生长一株嫩翠欲滴的菩提。
1994.10写于普陀山息来山庄
第4节 昆明昙华寺对弈亭记
昙华寺在昆明之东,民国初年,临济宗第二十二代传人印空大和尚驻锡于此。印空喜植花木,尤好兰花。林泉之下,佛门之中,静修之余,尚雅存棋趣。时朱德服役滇军,讨袁之后,回师昆明,任宪兵司令。弹雨稍歇,战云暂退,公务之余,偕友来游昙华寺。与印空和尚接谈,两心相契,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且两人都好兰花,好棋艺。于是经常在寺院中的木亭内赏花对弈。其后印空圆寂,而朱德继续军旅生涯,领正义之师,扫蒋兵日寇,终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大元帅。后人为了纪念这一段棋缘,将此亭名为对弈亭:
一个青灯佛子,一个戎马军人;一个暮鼓晨钟,一个枪林弹雨。一个修禅,哪管得尘世间白云苍狗;一个打仗,专收拾中国的枭首魔头。印空说空,以空持世;朱德存德,以德服人。印空出世之远,纵然有青牛白马,也不能引出禅关;朱德涉世之深,纵然是火海刀山,也不能改变理想。一个是当世的老头陀,一个是未来的大元帅,这样的两个人,似乎没有交友的可能。但人间万象,大道归一。和尚抱元守真,军人一尘不染。两个大丈夫,一对干净人。更有兰花为伍,象棋为约,小小的对弈亭,便为人间留下了一段佳话。
莳花弄草,应非将军本色;纸上谈兵,亦非和尚所能。但花中岁月,可以激发人去追求芬芳的人间;枰上风云,可以启迪人去思考迷茫的历史。谁道风花雪月,可以消磨英雄壮气?兰花为君子,必能陶冶人的高雅情怀;漫言车马炮卒,能够助长杀伐之心。棋如世间事,时时提醒人的向佛心境。静赏奇葩,倚尽藤箩之月;闲敲棋子,催开梦里之兰。苍山雪飘,袈裟不沾寒气;洱海风来,惊雷落满戎装。夜深了,花睡去;钟鸣了,子又落。二十四番花讯,二十四部历史;三十二粒棋子,三十二道禅关。朱德登堂入室,尽得佛门奥义;印空驱云扫雾,洞察人间真伪。朱德说:“好一盘残局,待我们从头收拾!”印空说:“看这钵兰花,总在无人处开放”。一衣一钵,无人无我;一枪一马,无法无天。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两个伟岸男儿,不仅深谙棋道,勤研花事,在本世纪初,还都开创了惊天动地的事业。
我今来游,八十年岁月已悠悠流过。兰花开着,欣赏它的有梁间燕子;棋局尚在,只是棋子上落满灰尘。人间的佳话虽然代代流传,美丽的结局却总是有些凄凉。英雄不再回来,袈裟化为灰烬。我能闻到的,只是今日兰花的芳香,我能带走的,只能是这一局永远下不完的棋。
1995.9.8速草于昆明
第5节 华山下棋亭记
赵匡胤在成为宋朝开国皇帝之前,曾来华山拜访隐居于此的一代名士陈抟,两人于山中对弈围棋。后人彰其胜,便在其对弈之地,建亭纪念,名下棋亭。
亭在东峰之侧,一座窄仅盈丈的小山峰上,四周孤峭,去来之路,皆借助于贴壁之铁链攀上东峰。上有青天不可复,下有深渊不见底。因此,来华山的游人,多半只能在东峰上,对下棋亭凭栏一望。能援铁链而下到亭中作一时半刻之盘桓者,实乃少之又少。我来到亭中,坐在石凳上,看着石桌上的棋盘,缅想千年前的那一场胜事,心情肃然,卒不能不发一言:
一个天之骄子,一个世外高人。一个金戈铁马,志在千秋社稷;一个闲云野鹤,心连百丈烟霞。两人对弈华山,逐鹿棋枰。手起手落,咫尺间风云变色;眉蹙眉舒,须臾间人神易位。泾渭在其脚下,黑白在其眼前。沙场秋点兵是英雄气概,松下问童子是仙家从容。陈桥兵变虽是后话,但杀机已从眼中射出;华山练丹正值此时,看逸气自他发际留连。千兵万卒死而何惜,只需赚得胜券在手;一炉一扇用而可贵,也好赢得云水在胸。
英雄与神仙,过招在千仞苍崖之上。蕞尔之地,龙腾虎跃。棋有棋风,弈有弈趣。一个月下挥斧,一个绵里藏针。一个层层紧逼,一个步步为营。起于草莽者,以图搏杀凌厉之痛快;隐于江湖者,欲得虚实相生之玄妙。潼关在右,万马奔腾且为嵯峨帝室;马嵬在左,六军不发只因蜿转蛾眉。四面楚歌,端的得道多助?五千奥义,岂必治国无为!二十四桥明月,七十二处烟尘,战士军前,美人帐下,兵戎相见,生灵歌哭。
治世者匡胤,养心者陈抟。潇潇洒洒,在天地间作一手谈。观棋者何人?朗朗乾坤,竟容不得第三人在侧。战马在山谷嘶鸣,童子在洞中面壁。且喜岩隙有二三古松,既可挂英雄的铠甲,亦可挂儒士的诗囊。万山肃立,听落子之动静;一鸟悠然,探胜负之消息。秦陵在前,始皇或叹后生可畏;茂陵在后,太宗静观文武斗法。壮士在黄河磨剑,智者在渭水放歌。太白鸟道,有糜鹿跚跚走过;终南紫气,引青牛款款而来。棋者奇也,纸上谈兵,智勇兼收。
一局棋罢,两人大笑。治世者以权造势,养心者练气化神。以权造势者阳亢,练气化神者阴柔。以柔克刚,人间至理。英雄输棋不输志,好一个大家风范;神仙赢棋不赢气,真正是悟透玄机。西北乃纯阳之地,华山乃华夏之根。于此对弈,可算是古国第一风流!
如今,此亭在山,弈者已去。游人至此,心下怅怅。一亭之下,万山之中,既无烹茶,又无煮酒,轿车不能到,玉馔不能迎,问谁还能于此弈出一段千古佳话?江山非宠物,可以私蓄;智慧非财宝,可以巧取。以贤事贤,岂能停诸口头;以棋会友,方显古道热肠。有道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方能够,世事如棋局局新。此言不谬,题以为记。
1997.9.18
第6节 杭州洗心亭记
洗心亭在杭州著名风景区云栖竹径之内。云栖竹径在西湖之西,九溪之北,五云山之下。晋时于此建五云寺,后屡建屡废,终至荒圯。仅于竹径里得见洗心亭一座,虽非古物,然清秀可爱。我游览到此,踱步亭中,禁不住浮想联翩:
亭名洗心,当以心为重,以洗为要。古有餐霞友鹿之贤士,隐居山中,友人造访约他做官,听了这等脏话,他慌忙跑到泉边洗耳;更有牵鹰狎鹭的渔翁,往来江上,风月相逼诱他入局,遇到这种事情,他干脆坐到水中濯足。隐士与渔父,以山中岁月为清,以世俗生活为浊。唯清之境,有泉石千回,有烟霞万轴,有穴可居,有藤可床,有消磨永日的残棋,有喧哗竟夜的秋雨;唯浊之境,有色相千般,有风情万种,有权可握,有利可图,有一笑倾国的红颜,有百吃不厌的佳肴。感叹人间世,清浊两重天。洗耳与濯足,洁身当自爱。
然耳不必洗,脏话说了千遍,你沉在与山花对语的禅趣中,又能听见什么?然足不必濯,你痴在与江鸟为侣的诗境里,又能败到哪里?是真才子留大手笔,唯真性情得大道理。
大道理是什么?最勤莫过于洗,最脏莫过于心。人生百年,须臾不可放松的,便是洗心。
心为何物?儒家说“由内圣开出外王”,这“内圣”便是儒家对心的最高期望。心为圣,圣是礼义,圣是仁德,以礼义待人,以仁德持世,凡我国民,必有泱泱大家的风范。
心为何物?释家说“心即是佛,佛即是心”。佛乃释家最高境界,无善无恶,不垢不净。六根清净,畅游大千世界;五蕴皆空,普度一切苦厄。不修来世佛,看住自家心,凡我众生,必得苍苍智慧之菩提。
圣心为一,佛心不二。治世重在治人,治人重在治心。智者常叹人心不古,阳明先生疾呼“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皆因世事推移,人心易变。天有常道而人无长心。心贼之人若为民,殃及者仅及家人与邻舍;心贼之人若为官,受害的将是众生与社稷。纵览域内,居心不良而为官者,似乎不在少数。在他们看来,追名逐利,可以出人头地;趋炎附势,可以沐猴而冠。为一己私欲,敢置人民利益而不顾,循党羽私情,视国家公德如草芥。情不真,国事焉能托付?心不正,腐败怎能根除!以民情为镜,方知孰美孰丑;以民心为鉴,分清谁恶谁善。众心即我心,才是光明磊落之境;洗心与治国,即是“内圣开出外王”。
行世不可虚伪,做人先要洗心。唯心净者,可为民之楷模;唯心清者,可作国之公器。心清心净,即圣即佛。可亲上古之贤,可开来世之风。民心清净,国家祥和;官心清净,国运隆昌。
徘徊杭州此亭,深感风物宜人。翠竹万竿,森森夹道;古树千本,峭峭临风。更有一溪清泉,于亭前结潭而过。眼前山花杂落,耳中鸟声互答。于此处洗心,真能领略到天人合一的妙谛。愿此亭长在国人心中,为心之清静,长洗不疲。
1997.11.25杭州西子宾馆
第7节 泰山普照寺筛月亭记
走近你,也是最适宜走近你的日子。一九九九年阴历三月十五。只是我来早了一个时辰,玉白的一轮圆月尚未越过泰山东面的瞻鲁台,而一朵硕大的金黄夕阳,正沿途收拾无数旅人抖下的尘嚣以及漫坡的迎春花芳香,沿着泰山嵯峨的山脊,踽踽而去。黄昏啊,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所特有的虽然疲倦却仍浮燥的黄昏,终于和我一起,振衣蹑足,来到这座石柱萧然瓦菲苍古的筛月亭。
亭在泰山南麓苍崖峰下普照寺中,大雄宝殿之后,观音阁之前。亭右是一株盘龙虬枝浓荫遮日的六朝古松,被它枝柯披覆的一排瓦房,原是1936年冯玉祥将军泰山读书处。至今那白色的照壁上,还留有他手书的“还我河山”四个斗字。听寺中老和尚道古,当年,每当夜色空濛之时,冯将军就会和二三好友来筛月亭小坐……
如今我置身这座亭子,怎能不追忆将军当年在此滔滔宏论的场景:
还我河山,这是一个浸透了民族耻辱黎民血泪的话头。杜甫在虁府孤城,岑参在楼兰古堡,辛弃疾在郁孤台,岳飞在风波亭,杨靖宇在长白山,毛泽东在杨家岭,都把这最能刺激中国神经的四个字,谈得惊天地泣鬼神。无论是“把阑干拍遍,无人会临登意”的苍凉;还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壮烈,无论是“四万万人同一哭,天涯何处是神州”的悲愤;还是“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的豪迈,透给我们后人的,绝不是闲谈风月的楮墨风流,而是,而是让匈奴丧胆倭寇惊魂的英雄心力,志士襟怀。
我想,冯将军在这筛月亭里,无论风雨竟夕,还是霜月满天;是就着一壶老酒,还是几盏清茶;是面对海内大儒,还是多年部曲,他都会用浓浓的乡音,把那四个字,念成一首荡气回肠的诗,念成一把削铁如泥的剑,念成一匹四蹄腾风的汗血马,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载着你斩将搴旗。
人类向往温馨的生活,但温馨的生活并不偏爱人类。哲人希望他们的智慧能变成和平的诗篇,但和平的诗篇却往往只能诞生于铁马金戈的战场。我们不能和强盗谈论美丽、自由和伦理,犹如不能与饥饿的狼群谈论如何拯救受伤的野兔。在侵略者淫威的铁蹄下,上帝消失了,真主消失了,佛消失了。唯一不能消失的,是我们华夏哲人创立的道。道中有火焰、有原生质、有激光、有比原子弹裂爆更大的能量;道中有出关青牛、有陀山鹦鹉、有填海精卫、有比历史更为宽广的执着与和谐。每一个中国人,几乎与生俱来就懂得道的真髓。因此,他们常常歌唱:朋友来了有美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谈论如此沉重的话题,似乎与筛月亭的雅致相去甚远。远在唐代的造亭人,是想我们在这座小亭子里吟风弄月,谈山论水;或书童手捧笔砚,或佳人怀抱琵琶;或沐泰山之松风,或眺齐鲁之蛰气;或拈宣德炉的檀香,或敲居士林的钟磬;或论陶、或说瓷;或探周易、或研玉谱;或穷屠龙之术,或言鬼神之道;或羽扇纶巾,或坦腹扪虱;或慷慨激昂,或造膝密语。一番相聚,不知今夕何夕。几乎温馨世界的所有话题、情愫、引力与活力,都应在这座小亭子里得到完美的交换。
但造亭人却万万没有想到,这座亭子,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里,被用来谈论仇恨。数学思维的伟大特点在于它能够进行抽象,但我们显然在抽象的思辩领域中找不到仇恨的位置。仇恨的前提是贪婪、是攫取、是侵略;仇恨的结果是反抗、是拼杀、是撕肝裂胆喊出的那四个字:还我河山!
往事如烟,可是这历史中的烟尘,并不是可以随便被风吹散的飘渺。现在,我坐在这座亭子里,周遭已是七分青翠,两分悠然,一分宁静。一千年前的登亭人,一百年前的登亭人,五十年前的登亭人,又有谁能够像我这样怀抱安逸,坐拥温馨?生而有幸,我们的世界正在从对抗走向对话。但五千年积淀下来的忧患意识,依然在提醒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毒蛇存在,它一定就会咬噬我们创造的智能风景。
1999.5.7匆草
第8节 汤逊湖记
自范仲淹后,凡游湖,虽有佳兴却不能写出佳文,有“崔灏题诗在上头”之苦。盖因我这个游客,虽有仲淹之眼力,却缺其文采;有仲淹之忧患,却缺其率真。不是没有率真,而是不能率真。
游过的名湖中,西湖显于唐,洞庭显于宋,太湖显于明,滇池显于清。武汉东湖,民国时始有记述。至于眼前的这一座汤逊湖,数年前还文字缺如。近两年偶尔见诸报刊,亦不见更多描绘,只是知道它地属江夏,毗邻武汉高新技术开发区,仅此而已。
今夏溽暑,蒙益善兄相邀,去汤逊湖盘恒一日,始领略其态势。虽未假舟揖,然缘岸而行,尽去眼目之嚣,心情为之一爽。
湖分内湖外湖,原本相连,因取土筑路,遂有内外之分。曲岸数十里,仅别墅数区,烟村七八,不以竹木致幽,而图画天开。偶尔三两丘山如驼峰,迤逦下影于湖,微风一动,则碎影如苍龙皮,驻足静观,助人禅思。
山远则青,水远则碧。有荇而不缠野航之桨板;有荷而不夺无穷之水势,浩阔无碍,犹如大琉璃海。此汤逊湖之一绝也。
水色天光,晓青暮紫。近城市而无喧嚣,少陵阜而多水田。水田中多青禾、多白鹭;田边又多水巷,水巷中多芰荷、多蛙鼓。云浮霞雁,鱼鸟相亲。稍一驻足,便尽得野趣,此汤逊湖之二绝也。
无断崖,无露涧,使人免起雕琢之妄想;无莲屿,无花坞,故风流巨贾履迹未到,红粉佳人笑语尚稀;无古迹,无名胜,故少吟咏,亦不见摩肩接踵之杂。就是一座空空旷旷的大湖,平淡中见自然,古朴中见风情,此汤逊湖三绝也。
人生终极境界,乃是返朴归真。朴是山,真是水。朴真相合,可结山水之盟。时值中年,久居城市的我,常想筑庐山中、或僦屋湖畔,于湖光山色之中,疏帘竹几之旁,会老友、喝老酒;读闲书、说闲话。与渔人结伴,品菱肥藕脆,鱼髓蟹脂;与山农为邻,尝笋鲜菇甜,瓜香蕨美,性情感情俱见,眼福口福兼有。此乃中国文人的第一大快活事。
在汤逊湖边,将此意愿告诉益善、宠猷、徐鲁诸文友,都拊掌一笑,赞道:“想法甚妙。”遂胡乱商量如何购地筑室湖边,入湖则舟一叶,上岸有亭一朵。欢谈甚洽,不知暮之将至。
2000.8.30写
第9节 游远安金家湾记
下午三时,在友人映泉兄的陪同下,我走进了远安县金家湾山谷。映泉是远安人,正是他多次富有诱惑力的宣传,言其远安存在着遗世独立的风景,才有了这一次旅游。
中午从荆州出发,当我驱车两个小时,沿荷当公路进入远安县境,顿时心情一爽。一个星期前,我刚游过峨嵋山,胸臆间的山水意象,仍在浩茫与险峻间跃动。但远安山水,让我享受到另外一派景象,它既有着喀斯特地貌的奇异与陡峭,又有着丹霞地貌的灵健与韵致。路旁的山,逶迤匀称,无高耸之态却有玲珑之姿,一如巨大的丹珠连缀的项链,蜿蜒于沮河漳水之间,在四月的明媚阳光下,闪着柔和的琥珀色光芒。
听我的夸赞,映泉眼角眉梢布满了笑意。他说,你见到的还不是精品,现在我领你去一处地方。于是,自远安县城往西南行约五公里,便到了金家湾入口处。犹如古人弃船而入桃花源,我们舍车步入山谷。立刻,一幅熟稔却仍新奇,宁静却不枯索的山水扇面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山为名胜者,大约分三类。雄浑博大,披寒拥雪,莽莽苍苍者,一也;奇峰幽谷,万壑千崖,卓然独立者,二也;磊磊岩石,腾腾飞瀑,宜游宜住者,三也。金家湾山谷,与这三类比,都迥异其趣。倒是从唐人的诗中,还可以找到一些与之相适的意境,譬如“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譬如“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譬如“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等等。我常恨楚地,不能殚自然造化之功,孕出一方山水,不必雄奇磅薄,但得园林庭院之美。如福建武夷,泛舟于九曲溪上,青山与我两相妩媚;如云南石林,徜徉于岩石丛中,尽赏美景而不必大汗淋漓。没想到,这金家湾竟满足了我的奢望。
该怎样描述金家湾呢?它不是那种让人荡气回肠的交响曲,温婉可人,倒是与月夜下的萨克斯风庶几近之。初入冲口,我并没有看到它的妙处。一树红红的樱桃,三两棵月白的桐花,结荚的油菜田,泥砖土屋的农舍,只让我欣赏到了恬淡的农家之美。但是,当我拐入一个山嘴,又拐入一个山嘴,金家湾的魅力,便在这刚刚开始的曲折中,以它的空山无人之致,深深地攫住我的心。
我游过的武夷山、龙虎山与齐云山,均属丹霞地貌,其山怒峰耸涌,绿水萦回,多神秘争拔之感。金家湾却不同,这里的峰头,仿佛山族中的盆景。一个个互不连属的孤立的山体,大片大片的岩石裸露着,赭红赭红,一如凝固的霞光。岩石之外,是蓊郁的林木,大片大片的葱绿,撑着永不凋谢的春天。这些山体昂之卑之,丹之碧之,各尽其态,各穷其姿。不要以为它们是孤立的,它们何尝孤立啊!它们用其自身静态的美,吸引鸟、花、虫、蝶、风、雨、云、雾……所有构成天堂的元素,都来参予这里的童话的建设。永恒的静和美,瞬间的流和力。自然用一千种声音讲话,在金家湾,我们又听到另外的一种。
贴着山根的小溪,我们在蜿蜒的沙石小路上漫步前行,尽情享受看山不走山,却如同闲庭信步的愉悦。偶尔的青草池塘,忽然三两声蛙鸣。一只白头翁挡住去路,它或许在求偶,或许在觅虫,不慌不忙地蹀躞着,这样子显然是一个个人主义者,傲然如十九世纪的绅士。而头顶上,仓促飞过了一只淡褐色的鸫鸟,那神态,如同城里赶末班车的夜游者。接着几只红鹭潇洒地飞来,如追赶时髦的摩托车手,它们同时扇动双翼,同时滑翔,尽情展示它们娴熟的飞行技巧。再看小溪中的鱼婴,如广场上散步的人群,时而结队游过温顺的藻叶,时而独自唼喋云丝投下的阴影。溪边的野蒜花,一丛丛的,月白色的,不受一点纤尘的野蒜花,正在吮吸山谷间最初的南风,把立夏时的炎热转化为一片片怡人的清凉。而鸽子花,这中国南方的孑遗的花神,也贴着岩壁,绽放得那么逍遥……
黑格尔的哲学具有宇宙的尺度,但是,它的尺度无法用来丈量自然。色彩、阳光、花木、羽禽,在金家湾,造物主把这一切都安排得那么井然有序,又明媚生动。且走且停,这山谷里不但秀色可餐,其斑驳的石色,却更能激起我们寻胜探奇的欲望。你看这一面岩石,好像敷了一层硫磺,仿佛只要擦一根火柴,它就会腾腾地燃烧起来。而那一面,左边的壁陡壁陡的一面,竟生了那么多的棱纹,亦如老农古铜色脊梁上留下了道道挠痕,又如坚韧的榕树的根须,这该是石筋了。因为它们,石头有了知觉,过了霜过雪过的冬季,又过了风过雨过的三月,再过了莺过燕过的四月,迟钝的岩石,终于羞羞答答的,在人的视线容易忽略的地方,悄悄儿抹上一些浅翠的苔色,这是它的要写下怀春心情的笺纸呢!
一面石壁,又一面石壁,千面石壁,万面石壁,它们全是相同的——坦坦荡荡地红!但它们又是不同的。你能说少女羞涩的红晕与壮汉古铜色的肌键是同一种红色吗?
就这么欣赏着,玩味着,我们不知拐过了多少个山嘴,但前头似乎永没有穷尽。走不尽的曲折,赏不完的美景。在金家湾,我们是迷不知终其所止呢。直到暮霭低垂,才不得不沿原路返回。出得冲口,我们议道,金家湾百美具备,但它究竟还缺点什么呢?有人说,缺月夜下的几杵疏钟,与鸟度屏风相比,它毕竟会给人恍若隔世的感觉;有人说,缺烟雨中可以泛舟的一篙春浪,与闲庭信步相比,它毕竟可以勾起人们剡溪访友的情怀。我小心咕哝了一句,你们这些说法,如同佛头上着粪。大地河山,各有品性,金家湾如果按你们的设计改建,那还叫什么金家湾呢?
是夜宿远安宾馆,金家湾的山水在眼前拂之不去,辗转难眠,得诗一首:
若问远安何处好?闲庭信步此冲湾。
条条翠谷丹峰下,簇簇红花古树间。
疑幻疑真云作画,且行且卧路如烟。
才言曲折已穷尽,又见飞泉出碧山。
2001.5.21夜草
第10节 天堂河谷记
把名山比之于文字,黄山像一篇格言,华山像一篇诤言,张家界像一篇寓言。我刚游过的大别山主峰下的天堂河谷,则像一篇隽永的小品。
二十岁时,我就登上过大别山的主峰天堂寨。八月溽暑,山顶早晚得穿上棉大衣。后来,在其东南坡下的海拔1200公尺的吴家山,我也数度前往避暑,并写了一篇《吴家山避暑手记》,介绍这清凉世界的美丽风景。不过,这里的风景不可与黄山、张家界等名山相比。它不像它们,可以凭借自身鬼斧神工的姿态去引起人们感官的激奋。这一片山区,没有那么多孤峭怒耸的峰头,它更像大海的波浪。每当我清晨起来,站在下榻的云峰山庄的阳台上,看万山重叠托起一轮红日时,那瞬间的光与影,线与点的变化,会使你心荡神驰。它让我想起高山深谷间的禅院,林木葱葱,白云深深,年复一年,禅钟穿过的,只能是清新与宁静。
四十岁后,我已很少去吴家山了。一是因为忙,二是有更多的久已向往的名胜吸引着我。两年前,听人说,吴家山上,发现了一条河谷,这道溪水是从天堂寨上流下来的,故称之为天堂河谷。经数所大学相关专业的教授评估,一致认为这里是“华中第一谷”。老实说,初初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笑了之。近些年,夸大其辞的广告宣传,已成社会通病,只要有红包可拿,那些专家教授们也是可以昧着良心说话的。心既存疑,便没有前往一探虚实的兴趣。今年五月,在几位朋友的一再怂恿下,我还是被动地有了这一趟旅行。
车子沿着盘旋陡峭的简易公路上行二十公里,抵达吴家山森林公园大门,我们一行便弃车步行,沿着路右新修的石阶一步步向悬崖与浓绿下的山谷走去。尽管我并不情愿有这趟旅行,但一俟看到漫坡的檵树,这最能给人沧桑感的灌木,看到色彩斑斓的蝴蝶,这些飞翔的花朵,正在穿织着艳丽的春光时,我的心情仍然一爽。毕竟,这里是远离城市的深山,对于迫切度假的心灵来说,它适宜于这里的芬芳与野旷。
一个拐弯,又一个拐弯;一百级石阶,又一百级石阶。当愈鸣愈幽的鸟声,把我们的喘气声衬得愈来愈重时,我们已大汗淋漓地走过上千级下山的石步,终于,我们听到了激越清亮的水声。当绕过最后一丛林幛,看到万丈翠崖之下一片又一片巨大的白石的河床,白的河床上。卧着一个篮球场般大小的,绿得化不开的深潭时,我的已经酸胀的双腿,忽然间如注清风。
站在潭边,掬一捧水洗了满脸的汗渍。坐在白石上,水气氤氲,清风绕膝。举头看两岸高悬的峭壁,绿茸茸有如海绵,它过滤了所有的嚣杂,只留下泉声和鸟声。它似乎更钟爱于色彩,更是一个插花高手。那七彩的山花,有的地方,簪一朵两朵,有的地方,泼墨似地泼出一片金黄或一片纯白。这一刻,山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下一刻,鸟度屏风去,山送白云来。面对这些,不知为何,我的脑子里竟闪现出激光、火焰,原生质这样一些毫不相干的词汇,难道这美妙的风景是光电效应?抑或电脑合成?当一个原子被激发时,电子从一个轨道跃迁到另一个轨道,我就是那一颗电子。我幻想自己变成一千六百多年前的陶渊明,正置身于桃花园的入口处。
啊,我又想入非非了。这里怎么可能是桃花园呢?桃花园是陶渊明设计的人间乐园,那里没有战争、杀戮、阴险与奴役。物质化社会的一切弊病,都消失在它的“民之老死,不相往来”的隔绝之中。这里却不同,一朵花把自己的芬芳传给另一朵花,一袭水波推动另一袭流向更为葱青的深处。我脚下的水潭,这青龙潭,倒影的也不是桃花源的袅袅炊烟,而是没有一点点人工痕迹的绝对正版的自然。
自然的魅力在于你不愿停下你的脚步,期盼得到更大的美的享受。我们从青龙潭边的栈道出发,顺着溪流,开始向上攀涉。
在以下走过的大约五公里的河谷中,你能见到最大的特色,大概就是瀑与潭了。短短五公里,却有将近四百米的落差,这就决定了水流的梯度。河床很窄,最宽处也不过三十米,而且几乎被乱石塞满,清清的泉水,只能从乱石的缝隙中穿过。这些乱石,大如巨象,小如蜂鸟,都是坚硬的花冈岩。尽管它们坚硬,却依然被细小的水流冲刷得了无棱角,这是流水在地质时间里创造的杰作。
这曲折蜿蜒的河床,可以称之为一座石头造型艺术馆,如狮如豹,如马如猴,百肖罗列,一尊尊都值得徘徊其下,品味再三。但是,我却只能粗略地浏览它们,动观流水静观山,这里动态的水流,虽百尺之地,亦清姿回异,可餐的秀色,首先在这流水之中。
沿青龙潭上行,大约三百米,绕过一面斧削的峭壁,便见到了天堂河谷中最大的水潭,大概有足球场般大小。这水潭四周全是山岩,几无路可下。眼下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平原上的阳光已是非常炽烈。可是,当它穿过丛树花枝,从万丈秀岩之上投到这水潭中时,却苍白得如同月光。一池翠液,娴静如镜。投一颗石子进去,叮咚一声,须臾间看到它沉入潭底。大约有两丈深许,然潭底景物历历可见。多么纯净的水啊。不用任何净化检测设备,只须拿瓶子来灌,标以“天堂牌”矿泉水,拿到城里去卖,包准是俏销品。然而这潭似乎是孤立的,只见溢过岩坎的清流向下游流去,却不见什么地方有水流来。待我们走过为旅游者架设的铁索桥,从潭对岸的崖边栈道绕过去时,才看到有三叠瀑布,从数十米高的岩骨上飞腾而下,飞花溅玉,穿云嗽雪,以激越的清姿,跌进了一个半掩的山洞中。水在这山洞中打旋、嬉闹,然后才贴着岩脚,从洞中流入大水潭。这水的来路被苍崖遮得严实,在下游是没有办法看得见的。
这潭叫明镜潭。由此上行,河谷无路可通,我们只好翻过一面山坡,从一片盘曲虬劲的古藤林中穿行,下至山根,来到那三叠瀑布的上方。由此而上的一段河谷,地稍平缓,而两岸的山却是更陡峭了。沿着河畔的林间小路上行,亦如闲庭信步。而这是一段最为美妙的溪山行旅。无论你的视线在何处停落,都有清纯的风景:山花落水时,鱼婴惊梦;青鸟点足处,尺水兴波。求侣的野雉从头顶上飞过,携着它怀春的幽梦;未名的古树从石隙里长出,沉静如远古的头陀。一卷白云息于潭心,犹如红晕飞起在少女的脸上;一只松鼠卧在枝头,犹如芭蕉叶上写着的一首唐人的绝句。瀑连瀑,潭连潭。瀑因潭而生动,潭因瀑而明媚。瀑有万斛珍珠尽情挥洒,潭有一池黛色陶醉游人……把无数个这样美丽生动的细节有机的统合,这天堂河谷,怎能不叫游人陶醉与倾倒!
不知不觉,我走完了这五公里的河谷。当我站在河谷中最后的一个潭——大瑶池的跟前时,只见前方赫然立着一堵犹如刀劈斧削过的大石壁,大概有数十丈高,流水从石壁上悄然而下,细碎的水流在阳光下闪耀着白炽的光芒。陪游的当地朋友告诉我,那苍褐色的大石壁上边,仍然是河谷,而且比下面这一段更为美丽,只是尚未开发,无路可通。我突然觉得,这堵石壁应该是一扇天堂之门。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在这座瑶池里洗掉人间的浊气之后,会走过这道门,进入到真正的天堂。
从天堂河谷归来,兴不能减,遂赋绝句四首,以记其行:
平生难解烟雾癖,宁卖天堂不卖山。
今日此游留浩叹,天堂原自在人间。
万曲溪声深复浅,行人一折一重天。
问谁能是天堂客,石满藤花绿满潭。
野花烧夏风还冷,深涧巢春气尚寒。
翠羽踏虹孤石上,何如白发对红颜。
坐拥清泉须浊酒,还听飞瀑说逍遥。
行囊尽载云烟去,何必乾坤一担挑。
2001年7月6日写于英山
第11节 西气东输赋
将新疆塔里木盆地蕴藏丰富的天然气,通过管道送往八千里外的大上海,是谓西气东输。它起于塔克拉玛干大漠深处的轮南,终于太平洋之滨的浦东白鹤镇,途经九省区。八月下旬,我随中国作家采风团一道,自西向东,全程走过这一条横贯神州的能源大动脉。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兴奋并感动着。我用心灵谛听,这飞旋的民族复兴的新史诗,这诗中的昂扬乐章:
青天高,黄地厚。青天高啊花雨飞,黄地厚啊潜龙起。浴砂岩之圣火,醒过来的长蛟,跃出地心;向东方之旸谷,御飚风的羲和,驾起轮台。当年江南儿郎,荷戟执戈,戌楼台而去;今日塞北紫气,流金溢彩,望浦东而来。征途漫漫,瑶光煌煌。在罗布泊的胡杨林中,你是一条红色的蜿蜒的梦,穿越连死亡都惧怕的天荒地老;在星星峡的魔鬼城里,你是一支青色的迷离的箫,吹奏连夜莺都妒忌的丽韵清歌。远了远了,博斯腾湖畔的阀室,你虽然孤零,却如同穹窿深处耀眼的启明星;过了过了,疏勒河水底的涵管,你虽然沉眠,却如同珠玑丛中温润的和阗玉。自哈密而祁连山,自酒泉而红寺堡……一关一隘,你呼啸而过;三秦三晋,你奔驰而来。攀秦岭、登吕梁、凌太行;穿黄河、越淮水、渡长江。大漠狂澜,飞身而往;巨岩深壑,鼓翼而前。在黄河的左岸,你没有磨剑,却把虹霓般的呼吸,留在风骨千寻的腰岘;在长城的垛口,你没有飞跨,而是把流风般的身影,潜行雄关千尺的地下。
出西北,入东南。赤龙过,白虹悬。在坦荡的中原,你如唐诗,穿过牡丹的故乡;在烟雨的淮扬,你如宋词,掠过客雁的芦洲。拜会金粉六朝的南京,你如舞鸾;徜徉彩蝶千姿的无锡,你如翔凤。行行复行行啊曳云拖玉;迢迢又迢迢啊走翠飞红。终于,八千里地山河,被你抛在了身后。抖落一身风尘,你来到白鹤翔集的浦东。在这里,你的激情喷涌而出;欣欣然,你走进千家万户。你发热,如炉膛里沸沸腾腾的烈焰;你发光,如高天上闪闪熠熠的星河。
当今之世,已非单极。现代生活,早已多维。装点祖国江山,能源不可或缺。电之江、油之海;煤之火,气之焰。风雷激荡,水火即济。既开启民生的方便门,又提升国家的竞争力。当此时也,西气东输工程大功告成。它向世人展示的:不仅是智能的风景,亦是科技的伟力;不仅是自然界的奇观,亦是新时代的礼赞。浩茫的生气啊,你是动力学的语言,炽烈而又磅薄;苍劲的长龙啊,你是物理学的构型,精确而又凝重。智慧用一千种声音说话,我们的石油建设者们,又为之增添新的一种。在这美丽的声音里:时间在旋转,空间在重组;民气在凝聚,国运在腾升。此情此景,为赋者安能不散魂而荡目,登高而骋怀。
2004年9月16日写于武汉
第12节 南宁赋
某日应约到南宁,甫出机场,主人便谦逊相告:南宁非旅游城市。论风景,不及近在咫尺的桂林;论人文,亦无世人景仰的古迹。王阳明、徐霞客虽然来过,但除了他们的文章,其行踪已无从稽考。嗟叹之余,颇显窘态。
自此于南宁盘桓数日,游参差城郭,串大小街巷。耳目所及,皆明媚生动的亚热带风光。考之问之,品之思之。一日筵席间,试将心中所想,言于主人:
中国之大,城市各异。北京凤阁龙楼,为辐辏八方之地;上海云蒸霞蔚,是风情万种之乡。西安称世,仍是盛唐气象;南京迷人,可追六朝烟雨。流光溢彩,是蕉风椰雨中的海口;暮鼓晨钟,是蓝天白雪下的拉萨。一样的茶楼,可品出成都的闲适,杭州的雅致;一样的辛辣,可分辩重庆的热烈、长沙的率真。南疆踏青,有广州花市、昆明芳讯;北国赏雪,有哈市冰雕、吉林雾淞。九省通衢,是白云黄鹤下的武汉;千古风流,是小桥流水里的苏州。兰州城外有大漠孤烟,绍兴城内有桨声灯影……诸多城市,各擅胜景。徜徉其中,游客心仪。
比之上述城市,南宁难以附会,既无石破天惊的山水家族,亦少鬼刻神镂的馆舍亭台。秦砖汉瓦,渺不可寻;文人题咏,亦告阙如。主人因此而气馁,我问何馁之有?倘若以此抱憾,更是谬莫大焉!
南宁东晋设郡,盛唐名邕。元朝改置,始称南宁。一千六百余年来,此城据百越,镇八桂。时而府治,时而省会。有兴有衰,衰而复隆。天时地利,气象自生。
秀山东耸,三叠而列嶂;邕江西来,七折而穿城。水之右岸,千楼矗立,虹霓中是生机勃发的大商埠;水之左岸,万户连环,彩云下是笑语喧阗的大民居。城外有山,山是万年不凋的翡翠;城内有湖,湖是千秋不化的春梦。天上起一片云彩,地上多一场酥雨;掌上接一颗露珠,眼前添一片新绿。山环水绕,树仙草灵,整个儿城市,更成为一座锦绣错综的植物园。
不必看顶狮山的古人类遗址,古斧和骨镞,是怎样洞开边陲的蛮瘴;亦勿考寿佛寺的建文帝故事,木鱼与念珠,又如何了结废帝的凄凉。民知恩而报,六公祠香火氤氲;地感时而华,八尺江雨雾迷濛。西村木寨,民淳事简;北流铜鼓,水远山长。棕榈林中,莫笑黑叶猴一夫多妻;凤凰树下,更有风流草尺蔓牵情。
千叠之绿,岂止在三春;四郊之美,更萃于一城。东山之上,奇花如簇;南湖之畔,嘉树成林。一千次凭欄,看一千重媚翠;一万次转身,看一万条画廊。美哉南宁,不愧是中国绿城;奇哉南宁,更成为华夏歌乡。
树、花、藤、草、叶,无不吐馥生姿;壮、瑶、苗、侗、彝、个个能歌善舞。芦笙坪、图腾柱;多耶舞、瑟琶歌。花炮节走风雨桥,是谁回眸一笑;盘王节跳蚂拐舞,看他勇冠三军。歌之咏之,人人都是青春一族;舞之蹈之,处处皆成长寿之乡。以歌会友,每年迎来四海宾朋;以舞饷客,此地成为十方乐土。
主人听罢,开颜一笑。答曰:先生之言,颇多溢美。然我南宁人民,的确既爱花树,又擅歌舞。花树比之古迹,少了沧桑多了秀色;歌舞比之山水,少了瑰丽多了天籁。缺此而厚彼,方显南宁特色。
主人朗笑,客子情怡。联袂出门,游兴如飞。观舞邕江边上,如看帝子临风;伫立古榕树下,如入天然氧吧。
2004年月10日6日写
第13节 宜兴紫砂赋
宜兴紫砂闻名于天下。虽然我很早就将紫砂壶清供于案,却从未到过宜兴。今年十月中旬,我爽然接受宜兴市文联徐风先生的邀请,与玛拉沁夫、陈建功、陈世旭、苏童、叶兆言、储福金、范小青、赵瑜、尹汉胤、赵智等同道一起,到江南的陶都作三日之游。既参观品玩诸多紫砂精品,又与数位制陶大师促膝而谈。即至回到江城寓所,兴不能尽,深夜灯下,爰为短赋:
试问江南茶客,有谁不知阳羡?既为中国文士,无人不爱紫砂。鹧鸪声里,清水泥如香雾凝成;画溪桥畔,黑调砂似烟雨幻化。华盖壶中,漾起蜀山古韻;井栏壶内,浮动兰岳溪声。啜琼壶,除了啜琼,更啜四山空翠;抱朴壶,除了抱朴,更抱一方天籁。嗽玉壶嗽尽江风月色;涤尘壶涤去俗虑烦忧。雨中黄叶树下,西施壶里的茶汤香了;灯下白头人前,石瓢湖中的风霜化了。月西斜,星明灭,山庭中,松声歇。值此际故友对坐,共壶一柄;更不知热肠转炙,笑饮干杯。
紫砂如诗,灵气中尽藏温婉;紫砂如画,空白处更传淡泊。诗之余、画之余,补之以茶道;茶之中、道之中,显之以紫砂。助神思,纸上铺锦绣;佐文章,笔底起风雷。青丝少女春梦中,回眸望你;白发渔樵江渚上,也说爱它。
大雅兮茶道,妙品也紫砂!探春而去,肺腑因你而香透;踏雪归来,肝胆因你而疏阔。持青瓷、品绿乳;执紫砂,饮乌龙。洞庭之碧螺,旗枪入眼;武夷之红袍,霞汁在胸。茶为异地之故友,壶是此刻之情人。过了过了青瓷的早晨,犹觉神清气爽;临了临了阑夜的紫砂,又是桂馥兰香。
古时的阳羡,半醉在紫砂壶里;今日的宜兴,流连在山水画中。既在暮云春树里,常寻茶灶;何妨诗情画意中,来淘紫砂!
2004.12.6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