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佛缘:生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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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的外婆

我的外婆虽渺小如宇宙的微粒浮尘,

但在我的心里,如巨星的光辉;

她陪我走过战火,祖孙两人相依为命,

四处流浪逃难。

我感谢我的外婆,抚养教养我的恩德,

她的慈善言行,她的正义勇敢,

她的不和人计较的宽大心量,

让我看到传统妇女,

她们勤练忍耐里是洋溢着大智慧;

在为亲人家族的付出中,

她们所持守的是无怨无悔,

不求回报的菩萨心肠。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

外婆问我爸妈好?我说爸妈好,外婆微微笑。

在记忆的摇篮里,摇啊摇,摇回我童稚无忧的时光。外婆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尊敬的人,她如同万能的天神,口袋里变化出糖果饼干;她温柔的话语,如同温暖烛光下那尊观音菩萨,抚慰我幼小的心灵,陪伴我走过兵荒马乱,亲人离散,而能身心安然,无有恐惧。

我一生最怀念的是外婆,现在只要眼睛闭起来,外婆礼佛的身影,脸上慈祥的笑容,都非常清晰。太虚大师也是由他的外婆带大的,他在《五十生日感言》的文章中提及“我母之母德罕俦”,对外婆的感念,我颇有同感。

人都有偶像的观念,而外婆是我一生最敬重的人,也是我的偶像。她没有读过书,甚至没有名字,她贤良、勤奋、温顺、敦厚、慈祥、助人、和蔼可亲,从不说人的闲话……这许多美德,影响了我的一生。外婆是集合中国女性美德的缩影,更是我记忆中最温馨的回忆,最美丽的一道彩虹,人生旅途上,一颗最闪亮的明星。

这些年中国大陆、欧美等地区,都曾传出雪患的灾情。雪,对我是不陌生的,弘扬佛法云游一甲子,世界各地的雪景,我都有幸观赏过。但生命中有一场雪景,是再美的风景都比不上的。这场绝美的雪色,那是七十多年前在故乡的扬州,外婆还在我身边的日子。即使昔日物资如此简约,环境如此鄙陋,但外婆给予我的一切却是丰盛无比。

冬天雪花飘飘,外婆到菜园里锄菜。勤奋的外婆,天还未亮就安静地下床,怕吵醒沉睡的我,一个人到菜园采收,再挑到街市买卖。感觉光线透进窗口后,外婆笑呵呵地带回热热的烧饼油条。

“快趁热吃!”屋外的雪花在飘,我口里的烧饼油条胜过山珍海味,坐在板凳的小人儿,像个王子快意地享受外婆给我的疼爱。

夜晚一灯如豆,外婆轻轻地吟唱经文,向她心目中崇敬的神明跪拜祈祷着。外婆吟唱经文比河流更悦耳,她虔诚的身影,散发的光彩,就像肃穆的神明,就像慈悲的观音。

严冬酷寒,细心的外婆,会用暖炉烘暖被子后,再唤我钻进去睡觉。

数十年后,我住过五大洲舒适的旅馆,看过全世界最棒的雪景,但我多么希望再回到童年的小屋子,那里有外婆。屋外的雪花纷飞,屋里的外婆,用她的爱,为我挡住所有的风雪。

记忆里听外婆说过,她姓王,嫁给外公时十八岁,以后就以“刘王氏”为名。她笃信佛教,一生茹素,到现在,连我都搞不清楚她信的佛教是什么宗派,也不是净土,也不是禅宗,现在想起来,应该属于民间的善门社团。她也拜过师父,但师父不是出家人。

记忆里,外婆每个月都会多次去参加各庵堂的信徒集会,叫做“上供”(在一个厅堂里举行,供碗堆叠起来像一座山一样叫一供),有一堂一供,一堂三供,或是一堂五供,几堂几供,任人随喜发心。主要的斋主就跪在供桌前,其他的人,就站在两边。外婆带我去参加过,念什么也记不得了,印象中是些善书诗偈,念着“叫你修来你不修,变个老牛拉轭头”;“善似青松恶似花,看看眼前不如他,有朝一日遭霜打,只见青松不见花”;“前生穿你一双鞋,今生驮你十里来”等等,庵堂里回荡着善诗的吟诵,像海潮似的声音,听起来很好听。

我一生的九个时期

我把自己一生走过的路,以每十年为一个时期,分为九个时期:

第一个十年是1岁~10岁:成长时期;

第二个十年是11岁~20岁:学习时期;

第三个十年是21岁~30岁:参学时期;

第四个十年是31岁~40岁:文学时期;

第五个十年是41岁~50岁:历史时期;

第六个十年是51岁~60岁:哲学时期;

第七个十年是61岁~70岁:伦理时期;

第八个十年是71岁~80岁:佛学时期;

第九个时期是81岁以后的人生:随缘时期。

我一生推动人间佛教,对佛教多所兴革;一生自奉慎谨,给人信心、给人欢喜、给人希望、给人方便。

我最初信仰的启蒙,外婆是最重要的因缘。

当时很少看到出家人,但是外婆很尊重出家人,她常常告诉我:“三宝最好,三宝最重要,三宝功德无边,做人要尊敬三宝。”我当时根本不懂三宝,只知有观音老母。

外婆去参加上供,我偶尔会跟随她去参加,也因为这样,在四五岁就学会了《般若心经》,也懂得要吃素,我的性格和外婆比较接近。有时候,没有跟随外婆出门,她从外面回来会带一包的饼食回来,我就在门口等,所以我知道台湾话“等路”(伴手礼)是什么意思。能够分得到一点供果,也算是有一点地位的,就等于是现在说的“功德主”。给我的印象是,她带东西回来,没有给我感觉到她盛气凌人,她是高高在上的施主,她很伟大。感觉她是很慈祥,很体贴安详地拿给我们吃,让人吃得很有尊严、很温馨,不是一种赏赐。她的劝善不是买卖性的,是没有条件的。她不会说:“你吃了要用功,吃了会开智慧,吃了会很有功德,吃了会消灾,吃了会健康……”她带回供果,就是很欢喜地分给我们。日后,我才稍稍懂得,外婆为我示现布施要做到“自他欢喜”的身教。

七八岁时我与外婆长住的时候,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她二十岁生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二十五岁生我。为什么会去跟外婆住?因为我很喜欢我的外婆。

从小我学到外婆的勤奋、正派、勇敢、不计较。在家里,虽然不是排行长男,但是家里的人都重视我,对我的发言,对我的意见,都会尊重。现在回想起来,是由于我的正派,我的懂事,我不顽皮,才让家人接受。我母亲喜欢打打小牌,赢了钱,是春风满面,输了钱就不是了。她身体不好,所以从小我就会煮饭、煮菜给家人吃,没去计较谁要去煮。对于家事,我自认我是认真用心地学习。像煮早餐,早上起来,一把米放到锅里煮,煮得快烂了,再把面糊放进锅里头,吃起来也有几粒米,叫“糁籽粥”。配一点萝卜干等咸味的东西。假如“糁籽粥”馊了、坏了,我也会处理,就到田里割一些韭菜回来,洗一洗,混到锅里,把异味消除掉。

到了中午,没得东西吃,就继续吃“糁籽粥”。如果妈妈上街,就买一些菜、饭回来。虽然我不到十岁,煮饭给家人吃是难不倒我的。这项乐意为人服务的个性,也是遗传自我的外婆。不过大部分都是外婆买来煮给我们吃,因为,外婆疼爱我们,小孩吃饱了,外婆要离开时,我就跟着回到她的家了。

外婆离我妈妈家很近,很早就一个人独居,但她没有独居老人的悲观落寞,每天精神奕奕,天未亮就到菜园工作,帮街坊邻舍排忧解难,到善堂去共修……屋里屋外,始终是窗明几净,我常常感觉在外婆的家,像童话故事仙人的住处,四周飘着有五色的云彩。

一九三一年左右,我的大舅母被大水淹死了,后来大舅又讨了一个后舅母,性格凶悍,后来就分家出去了。外婆和二舅住,二舅不大在家,他是个牛贩子,现在的话叫做“牛的经纪人”,就是牛在买卖的时候,专门帮人家评鉴这头牛值多少钱。在那个时代,牛是一家的财产,人家要买牛,就找他看一下。他为人敦厚,是一个老实人,我比较喜欢他。

三舅能活到近九十岁,实在了不起。他先在国民党,后来在“和平军”,再后来又在日本兵里工作,之后又在游击队,跳来跳去。我记得他最高做过“乡队长”,很神气,但我不喜欢和他亲近。

外婆与二舅的感情好一点,二舅也比较孝顺外婆,基本上当时外婆等于没有儿女了。因为外婆三个儿子,各自成家立业,也各有各的路要走,因此,外婆离开他们的依附,早早就独立。不过她本来就是一个独立的人,也许由于我外公的早逝,让外婆看透人间的无常,内心坚强起来。外公是做裁缝的,在我五六岁时,外公就逝世了,当时不懂,还在玩闹,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只觉得他怎么老是在睡觉?记忆中,外婆面临外公的死亡,并没太激烈的惊慌,只记得她轻声地哭唱着,像悠悠的祭文:“你为什么狠心抛下我,叫我一个人怎么办?”哀而不伤,但让人感受夫妻之间情深义重的想念。我会和外婆住,是祖孙两人习性相近,她也是得其所哉。

不识字的外婆,是个有见识的人,坚持让我受教育,送我去念书。

记得,第一天到私塾书馆去念书,念了一个字:“人”。这个“人”字,对我一生影响很大。我把“做人”列为最重要的课题,试想,一个人做得不像个人,说的话也不像个人,再严重一点,礼义羞愧之心都没有,所谓的“人面兽心”,人到了已经不像个人,那多没有价值呀!第二天,再学“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这些念诵的单字,都是生活上具体可见的实物,先生从我们看过的东西教起,这样的教育方式很有成效。

外婆送我去念书,一天要给四个铜板。十个铜板一角钱,也就是每天交四分钱。外婆每天给我四分钱交给老师,四分钱给我吃早餐,二分钱一个烧饼,要吃二个才饱,天还没有亮就去念书了。

那时候念书念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等,都要背书。由于战乱,时常要更换上课的场所、老师,课本也是有一课没一课地学习。由于学习无法连贯,加上也没有大人可以温习课业,课文就不容易会背,经常记不起来。我记得有一次,明天要背书了,老师也没有教内文,教了也记不得,吓得晚上睡不着。我就慢慢体会睡觉前回忆所念的书,嘴不动,苦思,醒来起床之前回想一下昨天晚上所想的,就记得了,这是我发明的“睡眠记忆法”,百试不爽。

那时候,战乱贫穷是社会的普遍写照。有钱就拿四个铜板去念书,没有钱就去不了。老师也谅解,他不会问你昨天为什么不来,他知道你家里没有钱。外婆给过我几次钱去读书,因为后来战乱、打仗、迁徙……难以有完整的学习环境和进展,但不论迁徙到哪里,她都会想办法找到私塾供给我读书。那时候,我不大懂,有读、没读无所谓,因为我喜欢做家务,扫地、洗碗、抹窗子、整理厨房……

外婆独立自足,从没在她的口里听到过她怨儿女的不孝,叹时局命运的不好,不论环境人事如何的险恶艰难,外婆总是安忍如一座山,平静如一泓泉……外婆的“忍功”,潜移默化了我的性格,让我在青年时,只身渡海来台,只为一腔弘法的热血,不畏茫茫的未来,这个“忍得住”的性格,我想,是外婆影响了我。

外婆从不疾言厉色,好像也很少睡觉的。她对任何人都是轻言细语,每当夜晚我睡觉了,她还在做晚课,有时候我还没有睡着,她端坐在床上打坐运功,肚子就“哗啦哗啦”翻江倒海地响着,有时候还会给声音吵醒。我就问她:“外婆,您肚子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响?”她说:“这是功夫啊!”

我离开大陆前曾回到家乡去看她,问她:“外婆,功夫有在吗?”外婆说:“当然,功夫怎么能丢了?”那时候外婆应该已经六十几岁了。我自以为懂得一些佛法了,刚刚有日本的飞机从空中飞过,我说:“外婆,飞机引擎声更响,那生死能了吗?对烦恼能解脱吗?对道德能增加吗?”外婆听完,脸色都变了。那时候的我,洋洋得意,自以为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念了佛学院,并且在外面参学,我所知道的大和尚们的肚子都不会叫,他们都是讲究要道德、要慈悲、要有智慧。

数年后,我才惊觉,我的无知,我的残忍。外婆的“功夫”是她几十年一生努力所成,我摧毁她心目中信仰的“成绩单”,我的得意换来她的失意,是很不应该的,我对外婆感到很抱歉。

信仰是超越言语文字的,外婆虔诚礼敬,举头三尺有神明,有善恶报应的观念,能行善助人,我想,比一个知识分子自私自利、只想图利自己的心高尚神圣多了。外婆,她到底是一个有信仰善根的人,虽然不识字,但《金刚经》、《普门品》、《阿弥陀经》都会背诵。很多的偈语,她也都会唱,也唱得很好听。

她对我们的教育,是一种鼓励的教育。她也不会指使我们要怎么做事,但是在我们工作中,例如:我扫地的时候,她就会说:“有志没志,就看烧火扫地。”让人听了很欢喜,觉得要扫得更好、更干净。一般人认为洒扫是“鄙事”,外婆视为是一种“品人”的方法,能不能成就,要从小地方着手。近年大企业在用人时,也都是从小细节观察一个人有没有用。有个公司在应征新人,以摆放在门口的鞋子有没有整齐,作为录用的标准。他们的观点是:“连双鞋子脱下来都摆不正的人,如何放心交给他重要的任务?”

外婆经常带糖果回来,有时候我也会拿一颗糖给别的小孩,她见了也很高兴,会满面笑容地说:“能分一点给别人吃,你很好啊!懂得结善缘!”外婆鼓励我把拥有的分享给别人的教育,我觉得现代的父母如果能教小孩把玩具、糖果,甚至把故事书、零用钱也分给贫穷的孩子,培养小孩“给”的性格,那么,我们的社会是个温暖互助的人间净土。

有时候,卖小鸡的来了,她鼓励我:“你买一只!黑的、白的、花的,给你选。”帮我出钱,让我自己养。我养了几次小鸡、小鸭,细心地照顾它们。她看出我对小动物的爱心,告诉我:“你要爱护它,不要给它饿肚子哦,要给它有地方住,给它睡觉。”她教我要爱惜生命,外婆的“生命教育”是成功的,让我看到一只缺嘴小鸡,会替它心疼流泪。如果我们的生命教育培养出的小孩心地柔软,懂得爱惜小动物,那么自然对人不会侵犯,不会去伤害人的。

记得,邻家有个小女孩患有小儿麻痹症,常被一些顽皮的孩童欺负,嘲笑她,甚至用石子丢她。外婆叮咛我:“你不可以欺负她,不可以看不起她哦!残缺也是一种美丽。”是呀,外在的残缺还可以补救,心灵的残缺,像贪嗔痴,忘恩负义,对人的苦难没有慈悲心,这样的心灵残缺比肢体的缺陷,更让人痛心。

卢沟桥事变后,南京发生大屠杀,波及故乡扬州,日本军人四处放火杀人。外婆家很大,必定成为战火下摧残的目标。她召集家族说:“不要同归于尽。”意思是说:“你们都往后方逃难吧,让我留下来,我来看家。”她已经计划要牺牲了。外婆一介弱女子却不输巾帼英雄的气概。当时,我感觉,外婆像大厅堂的神明,那样地伟大、崇高。

日本人轰炸家乡,把房子都烧了,四处有很多的破铜烂铁,外婆从废墟里把它捡回来,重新再使用。她叫我们要爱惜、要节俭。外婆说:“破铜烂铁也能成钢!”她教我不要只看到表相上的“无用”,要能看到“无用的大用”。外婆的“慧眼”,看出破铜也具有钢铁的质地,让我在日后课徒或弘法度众的历程中,不轻易舍弃一人。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五日,年冬岁残,我扛了一条被单,在大雪飘飘中随着人潮逃难,第一站到兴化。第一天就住在一个善人的寺庙里,没有出家人,蛮清幽的。里头挤满了逃难的人,已没得地方住,就给我们住在水车棚里,我们几十个人,就在那里安身,棚里的空间很大,绰绰有余。逃难的人如惊弓之鸟,有栖身处,大家都万分感念这份萍水相逢的恩情。至于当时厕所、洗澡的问题怎么解决的,已经不复记忆了。

当时,我们随身都带一个锅,随地两块砖头一放,随便抓点草啊什么东西来煮,填饱肚皮不为难也。冷天,大伙拾柴烤火取暖,还算能度日。遥望一百华里以外的南京城,火光冲天,布满整个天空。

就像杜甫的诗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场战火不知要延烧到何时?留在家乡的外婆可否平安?虽有母亲在身边,但小小的心灵,我还是时时记挂着外婆的安危。只是不敢开口询问,怕给母亲担心。不知过了几天,外婆找到我们,来到水车棚。

劫后余生的外婆,告诉我们她一路惊险的情况,她怎么逃出日本兵的枪炮刺刀。她说,日本人一到,就烧我们的房子,在门外围满了稻草,眼看就要把她烧死。那个日本人正要擦火柴时,刚好另一边有个日本兵大声地叫唤他,他赶紧放下火柴,跑上前去。外婆就趁“千钧一发”之际,逃开这场火劫。

两天后,外婆不放心家里被烧得怎么样,想回家看看。那时候我十岁,我跟外婆说,我跟您去。外婆最初不答应,禁不起我的央求,我和外婆一起回到家。家里的屋子还在烧着,都过了大半个月后,为什么?因为有黄豆、米谷在焖烧。

后来日本人又来把外婆抓去,我在后面追赶,日本人就踢我、打我。她近六十岁的老人,日本人抓她去煮饭,我二度和外婆失散,认不得路,回不去逃难的栖身处,自此过着流浪乱走的日子。

当年我才十岁,和外婆走散了,心里很想念外婆,但很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害怕。因为,只要回想和外婆住在一起的清晨夜晚,外婆买回的烧饼油条,外婆在如豆的灯下,安详地诵着经文,这些画面和声音具有强大的力量,让我感觉外婆还陪在我的身边。

这一路上,我看了很多的死人,人间无数悲惨的情况。你问我吃什么,我现在也不记得了,可能沿路有善心人,给我一点米粥吧。乱世的悲歌,不是现在太平岁月的我们可以想象的。那时候,我看到一条狗,狗子在吃死人,把整个死人掏出来,啃着咬着,肚子的肠子都没有了,只剩下两只手、两条腿、一个头。江面上,露出一具尸体,头朝下,两只脚朝上,心里想,怎么会这样?再看下去,看到一堆一堆的尸体,也不腐烂,因为是冬天,都冰冻了。

过了几天,外婆找到我了。外婆说,日本人把她丢到河里去,好在外面穿着棉袄,沉不下去。流着流着,抓到一条船的铁链,就在三民桥的地方,看到一个帮日本人翻译华语的同乡,她急忙地向他挥手,那个人看到浮沉在大运河里的外婆,赶快向日本人示意,说外婆是他认识的长辈,日本人就帮忙把我外婆拉上来了。

抗战时期,外婆为了爱护家族,誓守家园,差点葬身火窟。逃出家乡后,找到我们的水车棚,后来,又被抛到大运河。外婆逃开“火劫水难”两大灾祸,似乎冥冥之中有神明的保佑,而我想,这是外婆平时助人为善,才可能有奇迹的发生。这些点点滴滴的往事,多年后我才悟到,外婆在诉说时,平静无奇,好像在说别人家发生的故事,一个不识字的妇女,却具有无比的勇敢和智慧。为了家庭,为了亲情,走过暗暗的长路,如果不是她的信仰给她依靠,她对家庭的责任,她怎能当下决断,要疏散家族,要我们不要“同归于尽”。现在忆想起来,对外婆除了有深重的敬佩,还有一份感恩不舍的心情。

日本人在我们家乡见人就杀,后来由地方上的士绅组成的“维持会”,出来跟他们交涉、协调,要他们不要再杀人,答应供给日本人所需,这样才停止无辜的杀戮。

战火稍微平息后,眼见住房都烧掉了,母亲卖了一块田,建了一排大约六间的草屋。家里没几个人,外婆就跟我们一起住。

我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不怕”。不怕鬼,怕人;不怕死人,怕活人。我在死人堆里都能够跟他们睡觉。我的勇敢、沉稳,除了时代的洗礼,战争的磨炼之外,应该还要再加上外婆的“身教”。

面对这种艰苦的生活,或者是受了外婆的影响,我很勤奋。最初是捡铁钉来卖,还能卖一点钱。后来就捡桃核、杏核,可以卖给药房做药。也捡洋片(香烟盒里的纸片,可以把香烟撑持住),洋片上都画了一些历史故事。现在“金玉满堂”教材卡片的构想(为弘法布教的图文教材,有十二套,一千二百张卡,有法语、古德语录、佛光菜根谭、佛光祈愿文等),也是有一点来自这洋片的构想。

那时候儿童的游戏,就是把桃核、杏核拿来玩,还有像丢手帕、老鹰抓小鸡,官兵抓强盗……小孩总会贪玩,有时候迟归了,心也会慌会怕被大人责怪。外婆总是站在门口等我,昏暗的天色下,我的外婆像黑夜的灯塔,指引着我。

“洗手,吃饭去!”

外婆没一句责骂呵斥,从未疾言厉色,只问我吃饱,关心我的衣服穿得够暖否。

外婆的长处是腌酱菜,因此经年累月家里都不用去外面买菜。那时候,生活贫瘠到甚至看到油就想喝一口,现在生活富裕,没有油水是怎样的日子,大家是想象不到的。没有油水,吃什么都会刮到胃,涩涩的不好吃。

我早晨捡狗屎,傍晚去拾牛粪,狗屎做肥料,牛粪做燃料,卖给人家。那时候能赚钱,心里也很高兴。我赚的钱,外婆要我交给母亲,因为母亲要供应全家生活所需。外婆教我要报答父母恩,要我懂得母亲的辛苦。

以前我不敢告诉人,觉得拾牛粪、捡狗屎,是在做一些卑贱的事;现在敢说了,因为,以现代人的角度来看,这也是一种环保,更是教导小孩如何懂得“人间生活不易”,能为家庭分担,能自立工作,才是有尊严的人生。

外婆为人公平公正,人家有什么事,都来请她评个理。她有这种能量,人家跟她讲什么,她讲一下,大家都能欢欢喜喜地回去。尤其我印象深刻,我的大舅母很不孝顺,常常对外婆大声、忤逆、无理,邻居看不下去,和她说:“你的大媳妇非常不孝哦!”外婆很温和地回答说:“不会啊!她对我很好呀,有时候我去她家里吃饭,她会请我上座,还帮我夹菜。”此时,我的大舅母正在门外,听到了外婆的话深受感动,后来脾气改了很多。因此,我在佛光山大悲殿外刻《普门品》的壁画:“或值怨贼绕,各执刀加害;念彼观音力,不能损一毛。”若人持刀枪来了,慈悲对她,刀枪就没有了,说的就是我外婆的故事。

我的外婆是大脚,穿青布衣。一个何其平凡渺小的老太婆,她虽渺小如宇宙的微粒浮尘,但在我的心里,如巨星的光辉。

外婆陪我走过战火,祖孙两人相依为命,四处流浪逃难。看见那些尸体,就想起一句话:“当初永定河边骨,都是深闺梦里人。”路边的死人,都被野狗吃了,很可怕。外婆怕我心灵受伤害,就告诉我“面对死亡,不要惊慌”。

外婆的一生,她从信仰里得到安住身心,从慈悲里面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外婆常常赞美我,“从小一看,到老一半”,“李家的这一棵树,就看你这颗李子红了。”意思是,看一个人小的时候怎样,就知道长大以后是什么样子了,也是鼓励我要上进的意思。

我十二岁出家后,十八岁时曾和外婆见一面,这五十年来就没有再见过外婆。一九八一年,我和弟弟国民在美国见面,他说,外婆在我离开大陆不久后就往生了。料想不到,十八岁那年一会,竟是和外婆天人永隔。

记得,最后一次看到外婆,她坐在一棵树下,手里一面做着针线,那么年老了,还是闲不住。一面跟我讲:“我的身后事,靠你那几个舅舅是没有指望了,希望我把后事都交代给你。”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什么叫后事。不过心里想,外婆交代的事我一定照做。想不到,海峡两岸一相隔就是数十载,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外婆就算隔了多久的岁月,她安详的面目,她慈悲的言行,都清楚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据大陆的家人说,外婆是在一九四九年后的三四年往生的。

我当时以五千元美金,托国民弟返乡时为外婆建塔纪念。一九八九年回乡探亲,国民弟没有遵守我的托付为外婆建塔,只盖个纪念堂。纪念堂中间挂着他刚逝世的妻子秀华的遗像,我为外婆感到委屈,外婆疼爱我们的情义,帮助多病的妈妈照顾我们的三餐,难道这个恩惠,我们可以不回报吗?记得有首诗写着:“记得当初我养儿,我儿今又养孙儿;我儿饿我由他饿,莫教孙儿饿我儿。”这是天下父母心,难道后代儿孙,连起码反哺亲恩的心都没有了吗?

外婆唯一一次入梦来。我对着来来往往的路人,焦急地询问:“有看到我的外婆吗?”我到了一间宽大而破旧的屋中,一个壁橱里见到了外婆。她面黄肌瘦,好像不愿再看这世事沧桑,双目紧闭,面无表情。我向前握住外婆的手,外婆微微地张开眼,像是很意外的样子,从橱柜里一步一步走出,沉默地对我,只是摇头叹息。我想,外婆心中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只是旁边站了人,那是慧龙、道悟、杨慈满等,我支开他们。外婆说:“人间有不同的人,树上结不同的果子……”再没说什么,就快步在云雾里飘散了。我立即大叫:“外婆!外婆!”醒来,才知是一场梦。

二〇〇七年,寒山寺赠送“和平钟”时,我写了一首诗:“两岸尘缘如梦幻,骨肉至亲不往还;苏州古刹寒山寺,和平钟声到台湾。”写这一段,不禁想到与外婆杨柳树下一别竟成永诀,不禁泪眼潸潸。至于外婆葬在哪里?只有一句“踏破茫海无觅处,不知何处葬外婆”来说了。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我们没有外婆,我们都要饿死的。

我的父亲应该是在我十岁时外出经商,卢沟桥事变后,在南京大屠杀中殉难。那时候,如果没有外婆的扶助,多病的母亲是养不活我们的。

我外婆有一弟二妹,其中一位妹妹是出家的比丘尼,我们叫她“师公”,我也曾在她的庵堂住过一个月。还有我出生不久后,拜一位庵堂的比丘尼做师父,因为按照家乡习俗,小婴儿拜个“师父”比较容易平安长大。

十八岁那年,这位我婴儿期的比丘尼师父,请托外婆,一定要和我见一面,我不肯,我和外婆说:“我是比丘,不能认比丘尼做师父。”外婆似乎听不懂我的说明,还是再三地要我和这位比丘尼师父见一面。我无法推辞掉外婆的好意,只好退让一步,告诉外婆说:“我可以和她见面,但不要和她说话。”这段和婴儿期的比丘尼师父十八年后再见的情景,已渺渺不复记忆了,因为我的心中装满了外婆温厚的话语,还有她信守对人承诺的诸多忍耐,当然是装不下其他人事印象了。

我出生后“拜师”,应该也是我外婆的意思吧!外婆有所用意地为我“穿针引线”,我想,这是外婆希望把我接引到三宝门中,可免受战争无情的苦难,远离人间无常的折磨。

外婆是万能的,让我童年的夜晚,不惧怕鬼怪野兽,有了外婆,我什么都不怕。

初出家那几年,佛堂供奉的观音菩萨常常变换成外婆的面貌,外婆安详温暖的话语,常常让我想念,使我在午夜梦回时,泪湿枕巾,不知何年何月能与外婆重逢?

现在我八十多岁了,外婆去世已经近一甲子,外婆笑容可掬的神态,至今还刻在我的心版上。外婆并没有离我而去,她温顺、谦恭、柔和、勇敢、承担,她的与人为善,她的给人欢喜……这些精神思想,都流入我的身心血液了。

我想起外婆腌渍的酱菜,坛口封得紧密的渍物,经过时间的等候,入口最为香脆,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沉得住、耐得住,才会有所成的。外婆从善堂带回果品,让我稚嫩的心灵种下佛缘。因此,我鼓励佛光山派下的别分院道场,在法会或活动时,要备办结缘品分给大家带回去。因为带回的不是糖果、饼干,而是有礼佛敬佛心意的芳香,这若干的果品,散到哪里,哪里都会为众生种下妙因善缘。

我想念外婆肚子“哗啦哗啦”的声响,那是她引以为傲用信仰成就的神功。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深深地生起对外婆忏悔的心情。当年自以为了不起有学问,无的放矢的轻率言语,伤害了外婆的信心,也让温柔敦厚的外婆黯然神伤。

我感谢我的外婆,抚养教养我的恩德,最要紧的是,她的慈善言行,她的正义勇敢,她不和人计较的宽大心量,让我看到传统妇女,她们勤练忍耐里是洋溢着大智慧。在为亲人家族的付出中,她们所持守的是无怨无悔,不求回报的菩萨心肠。

“偶像”是内心崇拜的圣贤,外婆的慈悲,从不疾言厉色的温柔,她贤惠勤劳,是我幼年时的偶像;她的仗义执言,常为左邻右舍排难解纷,更是我童年时的英雄。

童年扬州的雪景不复再现,我与外婆共住的小屋已人事全非:外婆当年被抛入的河流今日犹在,立在桥边的我,望着流不断的水流,遥想那时候外婆豪迈的语气,述说她逃过日本兵的英勇经过。今日忆及,除了缅怀感念,还有一份对外婆的疼惜与不舍。

六十年悠悠过去,外婆的形体虽遍寻无踪,但我视每位长辈为我的外婆,让外婆活在我的心里,长长久久的……虽然我与外婆已生死隔绝,长大成年后,我不断有新的偶像群,但外婆永远是我生命中第一个偶像。一座森林,如果没有最初小小根芽支撑着、呵护着,提供它们所需的养分,怎能有希望长成枝繁叶茂、绿意遍洒的丛林呢?

外婆的音容、形象、精神已深植在我的心田,感谢有外婆,让我结下深厚的佛缘;感谢有外婆,让我童年时学习到爱护生命,懂得勤奋精进,无私地奉献自己的热心热情,六十多年来,无怨无悔地弘法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