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三个故事
“糟糕了！”影子舟驶出了好一段路，念橘忽然喊了一声。
孟逸慌慌张张地问：“怎么了？”
“怎么了……”丹尼在梦中喃喃地说，他趴在念橘的肩膀上，早已打起了瞌睡。
“忘了让女巫告诉我们第三个故事了，婆婆和记录者都说这很重要。现在也来不及了，到时候随便问一个路人吧。”念橘耸耸肩膀。
孟逸没有接话，他手中的蜡烛已经燃了一大半，蜡泪滚到烛台边上的小凹槽里，再一次凝固了，看样子还能燃上一段时间。
四周弥漫着沉寂与黑暗。影子舟驶出后不久，周围渐渐浮现出明黄色的光影来，像星星一样，流淌着澄澈明亮的光，从远处看，一定像夏天傍晚聚集的萤火虫一样美丽吧。他们的烛火摇曳在其中，渺小但并不脆弱，淡黄色的光晕把影子舟衬得像一弯残月，在夜晚的长河中寂静地漂荡着，轻盈得像一片羽毛。这不像是在银河中提着灯划船吗？
念橘和孟逸终于打起哈欠，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夜，黑暗，黑暗，有什么东西在喘息。
念橘半抬起眼皮，望见自己恍恍惚惚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巴士里，巴士像一道虹光飞驰着。念橘望向窗外，巴士经过孟伯伯的家，那座漂亮的小楼，孟伯伯就站在天蓝色的信箱边，微笑着朝她招手。
“孟伯伯。”念橘喃喃地说，睁开眼，巴士被光亮揉碎了。
她敲敲脑袋，告诉自己：“是个梦。”
影子舟已经靠在了岸边。雾很大，空气又湿又重。念橘和孟逸几乎同时醒来，丹尼还在睡，念橘没忍心叫醒他。蜡烛已经烧尽。
他们小心翼翼地跳下摇摇晃晃的影子舟，站到平稳的地面上，一时间还不能适应，念橘差点就跌倒了。影子舟迅速地分为两半，和它们的主人会合，烛台掉进水里，消失了。
脚下是坚硬的柏油路，念橘跺跺坐得发麻的脚，朝四周张望着。漫天都是浓浓的雾气，视线范围内只有岸边的一小圈白色栅栏，还有一个和公用电话亭类似的红色亭子。亭子前立着一个醒目的牌子，刻着七行字，每一行都是不同种的文字。
念橘一眼便看到了第三行的汉字：指明方向。
这么说，指路人就在这里。
孟逸也看出来了，他们一起走向亭子，推开红色的玻璃小门。亭子里摆着一张办公桌，桌子后头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金色直发的女人。她扎着利索的马尾辫，穿着红色的衬衫，打着深蓝色的领带，看起来像是职业服，耳垂上挂着一对亮闪闪的红宝石耳坠，和她的衣服很称。
“您好，很高兴能为您指引方向。请告诉我您要去的地方。”指路人说，声音里没有一点儿语气的起伏。
念橘觉得那是从录音机里放出的声音，她迟疑着，于是孟逸先开了口。
“我们要去一个能弄明白女巫交给我们什么东西的地方。”
念橘小声地对孟逸说：“这样说她真的能明白吗？”
“好的，请稍等。”出人意料的是，指路人打开桌面上的一本书，细细地查找起来。这本书厚得遮住了她的整张脸。
书后头传来一个简单的声音：“请往左边走，接着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只要往前走。”指路人合上了书。
“等等，能请您告诉我们著名的第三个故事吗？”念橘问。
可是指路人似乎误解了念橘的意思，她再一次打开那本书，用了和刚才差不多的时间，最后，她机械地回答：“同一条路。请往左边走，接着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只要往前走。”
念橘和孟逸无可奈何了，他们推开玻璃门，绕到左边，一头扑进了浓浓的雾气中。
他们就这样麻木地朝前迈着步子。雾迟迟不肯散去，反而越来越浓了，以至于丹尼醒来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坚硬的柏油路，站在了木质的道路上。
“嘿，你们有见过用木头铺的路吗？”丹尼揉着眼睛问。
“没有。”念橘老老实实地说，“我只见过木头做的桥。”
“这就是一座桥。”孟逸的声音不知从哪儿飘了过来，念橘环顾四周，竟找不到他的身影。
孟逸在浓雾里招了招手：“我在这里。快过来，这边可以晒到太阳。”
念橘急忙跟了上去，才迈出两步，居然就从雾里挣脱出来，阴凉潮湿的空气顿时变得干燥而香甜。太阳移动到天空的中央，金色的阳光挥洒着，和着一股风，花香在其中发酵。
念橘看着脚边，这果然是一座桥，并不宽，由一块块木板结结实实地拼贴起来，很平坦，两边没有立起栏杆。桥笔直地朝远处延伸，看不到尽头。蔚蓝色的天空中有一片相应的鱼鳞云，一瓣瓣云絮像木桥的倒影一般延伸向天际。
一看到鱼鳞云，念橘就会想起六年前的事情来，心里涌起一股被揉碎的疼痛。孟伯伯明明说这是个好兆头的，事情却往往不能如人所愿。
孟逸站在木桥边上，出神地望着桥下的景色。
念橘这才发觉，木桥下开满了柠檬色的花，饱满的花瓣逐层打开，花瓣边缘微微地皱起，像是公主美丽的裙褶，中间鼓囊囊的，仿佛一轮纯净的月亮，清澈透明。从花的间隙可以看到几片绿叶，数不清的花朵向两边蔓延，构成了花的海洋，花香在阳光里发酵，花们仿佛在明明媚媚地呢喃细语。
念橘仿佛真的听到了细语声。
“这儿有花精。”丹尼在念橘耳边悄悄地说。
有了丹尼的提醒，念橘眨眨眼睛，果真在花瓣里看到了一只只头戴着绿色花萼的精灵，他们藏起身子，露出水亮的眼睛，腼腆地望着陌生的客人，不时地窃窃私语。
在这样的环境中久留是件快乐的事，可念橘和孟逸选择了继续往下走，花朵的香气让他们暂时忘记了时间，仿佛只是一眨眼，一座小镇就出现在面前。
这座小镇只有两排房子，房子和孟伯伯的家类似，浅棕色的屋顶看起来像是薄薄的铜锣烧。念橘和孟逸没有犹豫，走上这里唯一的街道。身边人来人往，每个人的头上都顶着一桶水，家家户户都把被子挂在阳台上，用木板轻轻拍打着，每一个角落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息。
“你们不是本地人吗？”
念橘抬起头，看到一个头戴方巾的老奶奶在阳台上招呼着他们。
“不是。”孟逸回答，“您好。”
“您好。”念橘也应了一声。
“愿意进来坐一坐吗？”老奶奶眯起眼睛，说，“今天是花朝节，我们准备了点心和柠檬茶。”
念橘回应着：“那真是太感谢了。不过，可以请您告诉我们著名的第三个故事吗？”
老奶奶迟疑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像明白了似的，乐呵呵地说：“你们是想听听我们这里的版本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已经进到了屋子里，坐在老奶奶家客厅漂亮的长椅子上，丹尼把半个身子都埋进了盛着柠檬茶的杯子里。
尽管念橘和孟逸已经大半天没有吃上一点儿东西，他们却一点儿也没感到饿，茶几上精致的点心也只是挖了几勺。不过丹尼的那份只剩下了空空的碟子，他一口咽下了一整颗草莓，居然没噎着。
老奶奶就坐在一旁花布拼贴的椅子上，和他们聊天，手中的针线活也一刻没停下，明黄色的毛线在毛衣针上飞快地变成紧凑的图案。
“实际上——”念橘看了一眼孟逸，咬着牙齿说，“我们还没听过这个故事。”
“噢——我的天，你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老奶奶呵呵地笑了起来，仿佛刚听说了一件趣事，“不好意思……哦，这个故事是我从小听到大的，再说一遍也无妨。你们放心，我们这儿的是最通俗的版本——”
第三个故事：《另一个我》
啊哈，当然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故事发生在又一个男孩身上，这回是一个大男孩。
他是一个孤儿，在很小的时候就告别家乡，一人在城市里开始新的生活。他做过报童，辞去水手的工作后做了渔民，甚至作为万千淘金者中的一员在西方待了多年，这让他积累了许多宝贵的经验。最终，他选择在国都经营一家餐厅，生意非常红火。他的确非常优秀，这样说不仅是因为他年轻有为，相貌英俊，重要的是他为人热忱大方，身边聚集了许多朋友。传说他还是国王的好朋友，甚至被封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伯爵。
而世界就是这样小，在他的二十五岁生日那天，男孩遇见了一个从外乡来的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因为好奇，他们开始交谈，最后惊讶地发现，虽然他们姓氏不同，名字却一样。不只是相貌、年龄，他们的性格和各种喜好也都几乎一致，比如他们都喜欢钓鱼，喜欢喝南瓜米酒，喜欢色彩绚丽的油画，不喜欢煎得太老的牛肉、胡椒粉还有阴天等等。完全相同的品位和性格使两人建立起坚固的友谊，他们总是一起外出，一起就餐，简直形影不离。
有一天，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对男孩说：“不如我们交换身份，我装成你的样子，你扮成我的模样，看看周围的人要过多久才能发现。这不是很有趣吗？”
男孩没有拒绝。于是荒唐的游戏开始了。
他们交换身份的第一天，居然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男孩的变化，这让男孩有些失望。两天、三天……一个星期过去了，仍然没有人发现。男孩固执地等待着，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他究竟还是不是他。
然而不幸的消息从远方传来，原来这个新朋友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窃贼，士兵们一直追赶到这个城镇，并迅速逮捕了无辜的男孩。游戏还没有结束，这致命的原因导致了可怕的后果。
男孩拼命地解释着，他让现在装扮成他的朋友承认自己的身份，得到的却是嘲笑与蔑视。除非有人认出他来，否则男孩就要顶替这个朋友被士兵们带走。男孩开始绝望，直到他儿时的一个玩伴忽然出现在他身边。这位神秘的朋友是个女孩，她和男孩一般大，从家乡来到这儿看望男孩。
出人意料的是，她只看了两个男孩一眼，就辨认出哪一位才是她的朋友。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呢？”男孩问，带着胜利的喜悦，他终于又握住了一丝真实感。
“因为你就是你啊。”女孩笑着说，“我认得出你的眼睛。记得小时候你帮我煮凤仙花，让我染红了指甲；你做了一个秋千，这样我们就可以飞起来；你造了一只小木船，我们就一直漂荡着等待海啸；你告诉我风是一个长着白色翅膀的人，夏天只要吹起笛子，雨就不停地下……”
女孩仰起天真的面孔，认真地说：“我身边所有的奇迹都是你创造的，所有的故事都是你告诉我的。拥有这样神奇魔力的人，对我来说从来就只有你啊！”
女孩刚说完，冒牌者的眼睛里就出现了躲闪的神色。男孩的朋友们终于也辨认出自己的朋友，将他从危难之中解救出来，并让冒牌者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这就是第三个故事，”老奶奶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喝了一口柠檬茶，“是三个故事里唯一有结局的。它总是最特别的一个，每一个世界都流传着各自的版本。”
“究竟这三个故事想告诉我们什么呢？”孟逸问。
老奶奶拾起针线活，说：“不同的人总会有不同的感受，这只有你自己去体会。对一些人而言，它们不过就是三个故事，三个说给孩子们听的童话。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它们也许就是指引梦想的箴言。无论如何，它们能这样广为流传一定有其道理。”
一段沉默，每个人似乎都在想着自己的事。
念橘决定打破这个僵局，她说：“您说今天是什么节日？为什么大家都把被子晾了出去？”
“是花朝节。”老奶奶又眯缝起眼笑起来。
“传说花神会在这一天降临人世。最开始，人们会把彩条扎在树上来迎接他们。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演变成了将各家的被子拿出来晒。各种颜色的被子挂在道路两旁，不仅起了迎接花神的作用，而且花朝节无一例外总是晴天，这一天的花香是最浓郁的，阳光裹着花香渗入被子里，这样晒好的被子一整年都会有香气哟。”
“吃点心也是节日的一部分吗？”孟逸问。
“对。”老奶奶点点头，“柠檬茶是必不可少的。这里的柠檬不是水果，而是一种和柠檬颜色相似的花，柠檬茶就是用它的花瓣泡成的，只有我们这儿才有。喝柠檬茶也可以代表我们的花神在招呼远道而来的其他花神们哩。”
吱呀！门被推开了。
念橘看向门边，可是那儿一个人也没有。不对，她把视线往下移，结果看到一排身着红色军装的小兵人。他们喊着口号，训练有素地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进屋子，黑色的皮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整齐好听的声响，令人振奋。
“噢，是我们的朋友，小兵人。”老奶奶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的针线活。
带头的那个小兵人拉起老奶奶的食指，尊敬地吻了一下。
“你们的女王还好吗？”老奶奶问。
“很好，谢谢您的关心。”小兵人摘下帽子，非常标准地鞠了一躬，“我们奉女王的命来迎接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我们才打听到他们在您这儿，可否请您允许我们将他们带走？”说着，他也朝念橘和孟逸鞠了一躬，芝麻一样的眼睛有些躲闪，大概是因为身高差距很大。
“你们愿意去吗？”老奶奶笑着问念橘和孟逸，“小兵人永远是最热情好客的，他们就住在我们镇附近的森林里，和镇子里的人一直相处和睦。特别是他们的女王，她是我见过的最优雅、最高贵的女性。”
念橘看了看孟逸，彼此心领神会了。孟逸说：“好吧。”
于是他们告别老奶奶，跟着走在小兵人队伍的中间，朝森林走去。
一路上总有经过的人们微笑着和小兵人打招呼，他们总是说：“替我向女王问好！”
刚才从老奶奶家出来时，老奶奶也说了同样的话，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还让他们提了几瓶柠檬花蜜去献给女王。由于装满了花蜜的瓶子对于小兵人而言太沉了，这个任务就交到了念橘和孟逸手上。
“你对小兵人有什么了解吗，丹尼？”念橘小声地对肩头上的小精灵说。她的眼角瞥到身后的一个小兵人正神情严肃地看着她，念橘心虚地咧咧嘴角，扭过头去。
丹尼咂着嘴说——似乎在用舌头追寻点心的滋味：“我也只是听说过，和你们一样，今天是第一次看到他们。”
路上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沿着一条并不明显的道路进入森林，念橘不由得怀疑这条路只有小兵人走过。
他们闯过低矮的树叶丛，矮小的蕨类拉扯着他们的裤脚。越往里头走，树木就越茂盛，阳光几乎无法透过厚厚的树叶。地面上湿漉漉的，踩在上边又黏又滑，树木因为阴暗的光线而显得像极了妖怪。
念橘忍不住问：“我们还要走多久？”
“实际上，到这里就可以了。”队伍停了下来，带头的那个小兵人折了回来，对他们说。
“什么意思？”孟逸问。
念橘环顾四周，寻找着可以居住的地方，可是除了树木，附近什么也没有。难道在地下？她看着脚下黑黝黝的土地。
小兵人踩着靴子，啪嗒嗒地跑着，迅速将念橘和孟逸包围起来，举起小小的枪支，咔咔地响。
“把手举起来！”仍然是带路的小兵人发出命令。
丹尼不满地喊道：“你们骗了我们！”
“对不起。”小兵人长官拉下帽檐，挡住了芝麻一样的眼睛，“女王被带走了，我们别无选择。但我们不会杀了你们。子弹里含有安眠药，可以让你们安稳睡去，直到精灵来。”
“怎么办？”念橘小声地问身边的孟逸。
“花蜜。”孟逸耳语般地说，“花蜜。”
他们悄悄拔开柠檬花蜜的瓶盖，孟逸突然说：“把它们泼出去！”
小兵人们显然被吓了一跳，当念橘和孟逸把又黏又稠的花蜜倒在他们身上时，他们才反应过来，不过为时已晚。老奶奶给他们的可是上等的花蜜，把小兵人的手脚粘在了一起，使他们不停地摔跤。
嗖——嗖——
小兵人长官幸运地躲过花蜜的袭击，他举起枪，打了两发子弹，只是擦破了念橘和孟逸的衣服，正准备打出第三枪，就被丹尼一把扑倒了。
“快跑！”孟逸拉着念橘，丹尼把小兵人长官推到他的手下身上，让他也粘上黏稠的花蜜，就紧紧地跟了上来，双手紧紧拉着念橘的衣服，像一面旗子。
他们不停地奔跑着，不知道是朝着什么方向，裤子被低矮的树枝划得这儿一道那儿一道。渐渐地，念橘发现自己使不上力气了，困意一阵阵地涌来，看来小兵人打出的子弹起了一定的作用。她看看身边，孟逸也站不稳了。
光亮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他们奋力一跳，挣脱了树林，谁知眼前摆着一道长长的陡坡，他们向下滚去，草叶划破了手脚，又痒又黏。
这么长的陡坡，小兵人是不可能追来了。念橘这样想着，很快进入昏沉沉的睡眠之中……
光，水影，光，看不清……
“……你们两个，快醒醒，快醒醒，看一看这是谁？”
念橘睁开眼睛，丹尼的喊声几乎震破了她的耳膜。她直起身，身上又酸又疼。她迷迷糊糊地撑开眼睛，清晨的凉风让她打了一个激灵。
“你说什——”一起醒来的孟逸突然将话打住了。
念橘费解地抬起头，用手遮住强烈的阳光，看到了丹尼身边站着一个戴着人脸面具、扎着两条粗粗的麻花辫的女孩。
“这是真的吗？”她问自己，然后彻底地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