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界记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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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选择了历史专业原载《书林》,1982年第5期。

1946年夏季,我正在上海交通大学铁路管理系学习,却重新投考了北京大学史学系。被录取后,作为一年级的新生,到北京学习。

我的亲戚、同学、朋友无不投以惊异的眼光。上海交大是名牌大学,铁路管理是热门专业,毕业以后职业有保障。而在旧社会,文科各专业没有多大出路,求职谋生较困难。为什么非要吃亏,去当北大史学系的新生?在人们看来,这好像“下乔木而迁于幽谷”,难以理解。

在人们的生活道路上,往往要遇到可左可右的十字路口,需要做出选择。我选择了历史学专业,在当时看来,这似乎是奇怪的选择。但我热爱自己的专业,对三十六年来走过的道路并不后悔,并且还欣幸当时的正确选择。

人在幼年、少年、青年时代走过了一段学习和生活的道路,逐渐形成自己的理想、志趣、性格、爱好、世界观。这些主观的因素是激励和推动每个人前进的力量。人们将根据各自的经历,沿着不同的道路,做出反应,进行选择,持续地努力,发挥各自的才能,去实现美好的理想。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时时刻刻在影响人们志趣、性格、世界观的形成。我想,其中书籍对人的影响恐怕是极为深刻、极为重要的。古往今来的贤哲之士不知道已经说过了多少赞美书籍的话,但每个人还会有自己不同的具体感受。

我之所以走上了研究历史的道路,很大程度上和我少年和青年时代阅读的书籍有关,我最早接触而且对我影响至深的是连环画。

大约刚进小学不久,我就开始看起连环画了。我的家乡,有一批以出租“小人书”谋生者,每到下午四点钟,就出来串街走巷,为小学生供应课外读物。他们都是些穷困潦倒的人,穿着旧长衫,头戴遮阳帽,背着破旧的藤篮或皮箱,里面塞满各种各样的连环画。他们专和孩子们打交道,我和姊姊兄弟是他们经常的顾客。每到夏天,夕阳西下,鸦噪蝉鸣,在树荫深处的流动书摊旁,总吸引了许多孩子。租金是便宜公道的,一个铜板租好几本书,租书人定时到来,第二天就可以换新书看。我最感兴趣的是历史故事,《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说唐》《西游记》《水浒传》等等,种类很多,内容不断更新。每本历史故事书,我总是津津有味地看了又看,爱不释手。有一位租书人据说是因抽鸦片而穷困失意的小知识分子,百无聊赖,也干起出租“小人书”的行当来。他却是一位善讲故事的能手,在许多小顾客的纠缠和恳求下,他有时给说一段“书”,内容生动隽永,人物神采飞扬。久而久之,我对历史养成了特殊的爱好,凡是画着历史故事的连环画,我都爱不释手。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新出了一套《薛仁贵征东》的连环画,故事生动,图画精美。我渴望购买一套,家里大人不给买,我使尽了一切办法,又是哭闹,又是哀求,又是软磨,好不容易得到大人的同意了,我兴高采烈的心情实在难以形容。不料,这时我因淘气掐死了家中一盆兰花,这对孩子来说是一个大错误,购书的权利被取消了。我为此而懊丧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偷偷地哭泣,却始终没有能得到这套心爱的“小人书”。

今天回想起来,“小人书”里讲的历史,出自道听途说,真真假假,有许多是不可信的。可是,大多数中国人的历史知识,恐怕都来自演义、戏曲和“小人书”,这类儿童读物和通俗戏曲对人们的精神世界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不知不觉之中,它在对你灌输知识,培养你的兴趣,塑造你的性格,引导你走进生活。如果有人问我:你怎么会爱好历史的?我将回答:最初是受了连环画的影响,它是我最早阅读的历史书,而那位租书人是我的启蒙历史教师。尽管当时“小人书”里的历史知识并不正确,但重要的不是它给了我什么具体的知识,而在于唤起了我一种特殊的兴趣和爱好。如果我没有儿童时代的这段经历,也许这种兴趣和爱好会长期沉眠在我的心底。我十分感谢那些辛勤地编绘连环画的无名作者们,也感谢奔波劳碌、为小读者送去精神食粮和讲说历史故事的租书人,是他们把我带到了一个丰富浩瀚、令人心醉神往的神奇世界的边缘。自然,一个孩子还谈不上有多少历史知识,但我也算得上是个小小的历史爱好者了。

到了中学时代,我的“历史癖”与年俱增,语文和历史是我最喜爱的课程。学校里的课本不能满足我的要求,就去寻找课外读物,当然不再看连环画,而是去寻找各种古籍。我的故乡江苏常熟是文化发达之区,历史上出过不少诗人、画家、文士,也有很多有名的藏书楼。我读中学已是抗日战争时期,由于战争的破坏,经济萧条,昔日人文荟萃之地,至此已风流云散。可街市上还保存了几家小小的古籍书店,摆着各种线装书,成了我经常光顾的地方。一个中学生,自然不会有多大财力去买书,幸好旧书店的老板们还算大方,允许人们在那里随便看书。这等于是个开架阅览室,书籍并不多,也没有什么宋元精椠,但对于我一个中学生来说,已是极丰富的宝库了。旧书店里是没有座位的,只能捧着书,站立着阅读,时间一长,两腿酸疼,头晕眼花。尽管这样,这里仍是我课后的乐园。我并没有阅读古籍的起码常识,更不懂专门的目录学、版本学,只是乱翻乱看,贪婪地读着,经史子集,诗文词曲,一知半解,生吞活剥,什么都感到新鲜有趣。一进旧书店,就感到琳琅满目,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有时,我也得到一点零用钱,几乎悉数在这里花费掉,买几册经过慎重挑选的廉价书。到了高中毕业时,我自己居然也拥有一个小小的书库,自然,这个小书库十分贫乏寒酸,但它是我的唯一财产,是多年来苦心搜集和积攒起来的,我十分珍爱它,为它感到自豪。记得我很长时间想购买一部《昭明文选》,但那样的“大部头书”已超过了我的购买力。有一次,旧书店来了一部印刷精美的大字本《昭明文选》,却残缺多卷,因此价钱很便宜,我简直喜出望外,凑够了钱,购买回去,这算是我小书库里的“珍本”书了。我决心抄写补齐它,借了完整的本子,又是抄写,又是装订,将近忙了一个月,才补足了这部“珍本《文选》”。我的书籍中很多就像这样来之不易,今天,这些书籍已大多散失,我只保存着有限的几种了,但每一种书几乎都能唤起我一段有趣而美好的回忆。

中学时代,数理化课程很繁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在应付了这些课程之后,总还要匀出时间去浏览历史和文学书籍。有时跑到旧书店,有时钻进图书馆,有时就在家里小楼上,在买来的书上,用红蓝色笔,浓圈密点。我那时不懂得写卡片、做笔记的方法,唯一的读书法是标点断句,这种方法很简单省事,靠这种方法当然不能深入理解书籍的内容。但为了把古书标点开,也要动动脑子,仔细去寻绎它的意义。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独坐小楼之上,青灯黄卷,咿唔讽诵,手握彤管,朱蓝粲然,竟也自得其乐,我就是这样不求甚解地读了不少古籍。这些书籍确是我的良师益友,它向我娓娓诉说着我国悠久古老的文明发展的历史,讲述着我们祖先生活着和斗争着的那个时代的生动故事。我在祖国历史文化遗产的辉煌宫殿中摸索着,可我并不是有意识地在寻求知识,而仅仅是课余的爱好,为了获得精神上的满足和享受。

尽管我非常喜爱历史和文学,可当我高中毕业以后,并没有去报考文科。那时是抗日战争的1944年,当时,重理轻文的风气就很严重。人们的偏见、社会的舆论以及求职谋生的考虑,把青年学生大批地推向理工科。学文史被认为是没有出息的。再说,在日本占领下的上海,很多大学迁往内地去了,上海并没有好的文科大学。在这种情况下,我考入了上海交通大学。

青少年时代逐渐形成的爱好、志趣、理想,推动着人们去选择和开辟自己的生活道路。我在交大学习,那些课程总和我格格不入,我还是想念着历史和文学,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感到苦闷、困惑、彷徨无计,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正是碰巧,抗战胜利后,1946年夏,北京大学第一次在上海招生,考场设在交大,就在我的宿舍楼下。如果不是这次送到鼻子底下的机会,我大概也不会再去改换自己所学习的专业了。一种强烈的冲动诱使我去试一试,果然被录取了,经过反复考虑,我决定放弃上海交大的学籍,到北京大学上学,重新开始大学生活。

这是我生活中的一次重要转折,似乎一次偶然的机会完全改变了我以后的学习和生活。其实,我选择历史专业是并不奇怪的。人们在幼年和青少年时代的环境和经历就在为他的整个生活道路做准备,我早年遇到的人和事、读过的书籍在我幼小的心灵上打下了深深的印记,这对我未来的专业选择和生活道路起着极重大的作用,我走上历史研究工作的岗位是有其必然性的。即使我失去了投考北大史学系的机会,仍在交大学习,我的职业和生活道路将会完全不同,但我仍然会是一个历史科学的热烈的业余爱好者。


注释

[*]原载《书林》,198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