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电影作为一种现代性都市实践
电影一直是城市在经济、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方面得以建构和发展的重要契机和因素。从卢米埃尔兄弟镜头中的巴黎和里昂到20世纪20年代的“城市交响乐电影”(city symphony films),从经典黑色电影(film noir)中的“阴暗之城”到法国新浪潮电影中的城市街角与咖啡厅,从“新好莱坞”电影中的“穷街陋巷”到科幻巨制中的未来都市,从全球化的后现代“迷失东京”到以电影来刺激游客消费的当代城市旅游宣传片,不同时代、地域、类型的电影(或影像)成为当代文化在空间和视觉上的重要组成部分,电影的文化和意识形态功能成为城市在定位、认同、特征和精神等各个方面得以建构的重要因素。
电影的拍摄、制作、发行和放映实践,也成为城市经济发展的重要契机和推动力。早期电影作为重要的城市娱乐活动出现在人们视线中,在卢米埃尔兄弟等电影人较为成熟的“电影”之前,从“幻盘”(thaumatrope)到“走马盘”(zoetrope)(图1-1),从“全景画”(panorama)到“立体画”(diorama),从“连续摄影”(chronophotographe)到“活动视镜”(praxinoscope)(图1-2),众多运动影像技术作为视觉性“戏法”(trick),是游乐场、公园、杂耍(vaudeville)剧院或音乐厅的重要娱乐项目。它们同歌舞、短剧、马戏等其他活动一样,共同促进了城市公共娱乐空间的形成和发展。而后,卢米埃尔兄弟、爱迪生、斯科拉达诺夫斯基兄弟、塞西尔·赫普沃思(Cecil Hepworth)等早期电影的先驱纷纷成立了电影公司,于是电影的制作、发行和放映逐渐成为城市中重要的产业链。时至今日,我们必须承认,洛杉矶的发展离不开“好莱坞”——尤其在20世纪前十年好莱坞的起步阶段,大量电影人从东海岸来到洛杉矶,促进了这个城市的迅速成长。与此类似,孟买的经济发展离不开“宝莱坞”,上海、香港、巴黎、伦敦等众多城市的电影产业也都为其所在城市贡献了大量的产值。这些电影公司、基地或产业不仅创造了经济价值,而且塑造了城市文化——好莱坞(或宝莱坞)早已融入洛杉矶(或孟买)最核心的城市精神,即便是迪士尼乐园也已经变成东京或上海重要的旅游名片。
图1-1 走马盘
图1-2 活动视镜(1882年插画)
电影院作为观影最为基本和重要的场所,参与了城市的外貌、地理、交通、社会关系和空间组织的变化与发展。我们很难想象,如果离开了电影院,现代城市将会发展成何种样貌。从早期的游艺场、音乐厅和杂耍剧院到“拱廊店”(arcade)中的“西洋镜”(peep shows)机器,从镍币影院到电影宫(movie palace),从多媒体影院(例如IMAX或4D影院)到影视城和主题公园,不同形式的电影院成为城市变迁的地标式建筑,也见证了城市空间的文化的不断变迁。[1]影院作为观影(spectatorship)场所,在很大程度上形塑了城市公共空间。米里亚姆·汉森(Miriam Hansen)指出,早期的电影院成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公共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同性别、种族、年龄、族群的观众相聚一堂,尤其是镍币影院的票价远低于杂耍剧院,因此镍币影院成为美国都市新移民、工人阶级和妇女的主要娱乐场所。[2]具体到城市个案,弗兰克·凯斯勒(Frank Kessler)指出,杜比环绕影院(Dolby Surround optimized cinema)其实有很久的传统,它同利物浦这个英国城市拥有非常密切的关系,今天它已成为利物浦城市推广的策略,为城市增添了光环或灵韵,并且将历史和现实相连,为人们提供了了解城市历史的一扇窗户。[3]正如北京的丰泰照相馆或者上海的徐园,这些电影院已经成为城市历史叙述的重要构成部分。而当代电影产业与旅游产业的相互交织和发展,令“游客”与“观众”逐渐融合而变得难分彼此,城市与电影也变得难辨真假。从影视取景地到影视城(或影视基地),从主题公园到主题旅游,众多城市成为影视、旅游、文化和城市建设相结合的产物,并逐渐发展出一种“产业链”的模式,融合了影视、旅游、房地产、餐饮、体育、教育等多种产业。类似横店影视城、迪士尼乐园、环球影城等的空间,在现实的城市(例如上海、东京、香港等)中建构了大量虚构的风景与事物,为观众提供了另一种欣赏电影文化或感受电影空间的方式,令其真正“沉浸”在梦幻或传奇的电影世界中,也大大促进了城市经济的发展。
城市中的各种空间和事物——从街道到建筑,从酒吧到咖啡厅,从大桥到港口,从火车到渡轮,都纷纷进入早期电影的镜头当中,于是城市成为电影重要的主题、场景和对象。不仅如此,城市中的大量重要事件(例如加冕礼、葬礼、游行、阅兵、体育比赛、博览会等)也成为境况电影的重要表现对象,构成了一道道亮丽的人文“风景”。电影并非仅仅捕捉、记录和再现不断运动和变化的城市,而是形塑了都市中人们的观影习惯和知觉范式。卢米埃尔兄弟的《火车进站》(图1-3)触发了观众的“震惊”体验与恐慌,“火车效应”(train effect)[4]突显了人们对于城市最早的视觉运动感受。“幻影之旅”(phantom ride)将摄影机放置于交通工具的前方或后方,于是城市的“全景”(panorama)构成了观众新的视觉和体感盛宴。梅里爱(Georges Méliès)的影片为城市中的观众带来虚构性和叙事性的体验,令电影成为脱离摄影的原初性影像。而布莱顿学派(the Brighton School)和鲍特(Edwin Porter)则将成熟的分镜头和剪辑技术带给电影,令观众逐渐熟悉碎片化的城市空间感受。这些重要的电影人一方面记录和再现了现代城市的风貌,另一方面又建构了人们对于城市时空的新知觉范式。
图1-3 《火车进站》(图片来源:IMDb)
早期电影在城市再现上,也具有各种性别、国族、阶级/阶层和种族的征候,因此参与了城市在文化认同和意识形态方面的建构。例如从阶级的角度来说,早期电影倾向于嘲笑乡村居民为“乡巴佬”(rube),并拍摄了很多讥讽他们在现代性的城市中无所适从的电影,例如以“约什舅舅”(Uncle Josh)为题材的系列电影集中表现了乡下人在城市各个角落里闹出的笑话。再如从种族的角度来说,早期电影将黑人、印第安人等塑造为文化的“他者”,不仅野蛮无知而且非礼好色,非白人的族群、空间和文化往往被“异域化”(exotic)或妖魔化。因此,早期电影中的城市基本上是中产阶级白人(尤其是男性)视角的。[5]正如芭芭拉·梅农所强调的,我们应当认识到“早期电影中见多识广的中产阶级城市白人也只是电影所塑造的角色”,这种再现是“电影要将城市人转化为电影这一产品的消费者的经济利益诉求”[6]。
因此,作为一种典型而重要的现代性实践,早期电影对于城市的意义体现在不同的层面。从电影制作和发行到影院的变迁与产业化,从影像技术的革新到文化地理的更替,从意识形态的建构到文化认同的建构,从空间感知的营造到知觉范式的转变,早期电影对于城市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在这一过程中,现代性作为一种内在的因素融合于电影和城市两者之中,促成了经济、社会、文化和时空感知的不断变化。
注释
[1]Canudo.Birth of a Sixth Art//Abel.French Film Theory and Criticism: A History/Anthology, 1907-1939.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8:63.
[2]Hansen.Babel and Babylon: Spectatorship in American Silent Film.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3]Kessler and Verhoeff.Networks of Entertainment: Early Film Distribution 1895-1915.London: John Libbey Publishing, 2008:7.
[4]尤里·齐韦恩(Yuri Taivian)将早期电影中逼近的火车所造成的恐慌与震惊命名为“火车效应”(train effect),然而汤姆·甘宁、斯蒂芬·鲍特莫尔(Stephen Bottomore)、马丁·洛尔普丁尔(Martin Loiperdinger)等学者都指出这种措辞其实是一种夸大,只有个别观众有这种恐慌反应,而且它是同早期电影的呈现方式密切相关的。参见甘宁.一种惊诧美学:早期电影和(不)轻信的观众.李二仕,译.电影艺术,2012:108;Bottomore.The Pancking Audience?:Early Cinema and the“Train Effect”.HistoricalJournal of Film, Radio and Television, 1999(19-2):178;Loiperdinger and Elzer.Lumiere's Arrival of the Train: Cinema's Founding Myth.The Moving Image, 2004(4-1):94-95.
[5]对于早期电影(尤其是城市题材)所再现的性别、阶级和种族问题征候,可参见本书第五、六章的内容。
[6]Mennel.Cities and Cinema.London: Routledge, 200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