祛魅与祛蔽:批判性思维与中学语文思辨读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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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鄢烈山:关于公共说理与批判性思维

鄢烈山,著名杂文家、时评家。以“公民写作”自我定位,追求“我手写我心”的境界。有《点灯的权利》等个人文集20多种,杂文选集《一个人的经典》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一、教学生学会公共说理

余党绪:鄢老师,您是著名作家,但您被公众所熟知,可能还因为另一个身份:著名时评家。我理解的“时评”,就是针对社会热点新闻、焦点事件或者难点问题,发表自己的判断和看法。这恐怕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个人意见或文人情怀,而是一种“公共说理”。

鄢烈山:狭义的时评通常是新闻评论,广义的时评指对时局和社会政策的评论。时评写作,是对全社会发声和建言,当然要考虑传播效应和社会效应;它对于达成社会的基本共识和价值取向,是很重要的。因此,应该站在公民的立场,为达成社会共识,促进公共利益而发言。这种诉诸公众的时评,应该属于“公共说理”。

余党绪:在写作教学中,我借鉴了您关于“公民写作”的一些阐释,提出引导学生“以公民姿态,就公共事务,做理性表达”的教学理念。其中“就公共事务”,就是希望学生能够关心时事,就一些具体的社会事件发表自己的看法。我觉得,私人写作毕竟是个人的事情,教育的介入要有分寸;而且,将私人化的写作纳入公共的关注和考察范围,也应该保持谨慎的态度。比如有些高考命题的个性色彩和情感倾向过于浓厚,过于私人化,不具备公共性,这可能就不大妥当,因为它在满足了一部分人的情感体验时,也可能给另一部分人带来挫伤,这也不合乎公平原则。

鄢烈山:不过,“公民写作”与“私人化写作”也不必然冲突。每个公民都享有私人空间,两种写作都应强调个人的权利,即所谓独立人格、自由精神。区别在于,两种写作的题材不一样,表达的诉求不一样。公共说理还是个新生事物。传统社会中,老百姓对国家与公共事务没有发言权,实际上“说了也白说”。你看过去的电影和小说,茶馆酒楼要贴个告示:“莫谈国事”——我是这个国家的人,竟然不能谈这个国家的事,很荒唐。这就造成了老百姓对公共事务的淡漠、公民精神的缺失。长此以往,公共说理的意识与能力,当然就有限了。

余党绪:顾炎武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既然要人们承担对天下兴亡的责任,那就该赋予他相应的权利。如果他对国家大事一无所知,一点参与的权利都没有,他能负什么责任呢?现在是个民主化、信息化的时代,公共社会与文化空间正在形成之中。社会开放了,言论自由了,技术条件也具备了,应该说,我们有了公共说理的基本条件。但遗憾的是,在公共话题的讨论中,我们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辩论,只有无休无止的争吵。很多极有意义的话题,争来吵去一阵子,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更坏的甚至是胡搅蛮缠,恶语相加,人身攻击,曝人隐私,不但没达成共识,反倒添了堵。一直关注公共说理的徐贲先生提出“中国式辩论”这个概念,说“中国式辩论”看似雄辩,其实缺乏事实和逻辑,只专注于姿态与声势,因为目的只在于打败对方,而不是为了讨论问题,也不是为了达成妥协。

鄢烈山:公共说理的最大价值,在于探讨真理,求同存异,达成共识。社会本来就不是铁板一块,强求一致,结果必然是万马齐喑。因此要彼此尊重,尊重对方表达的权利,尊重对方的人格和尊严。这就是公共说理的“君子之风”。现在有一些恶习,妨害了公共说理的环境与氛围。比如有些人不能就事论事,不能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喜欢推断别人的动机,做“诛心之论”,指斥对方“用心何其毒也”,结果陷入“阴谋论”。再如将讨论转变成道德审判或者智力羞辱,指责对方的资格与人品,意思是“你还不配”。公共事务涉及每一个公民的利益,怎么就不配?还有些人喜欢危言耸听,夸大质疑的破坏性;再如拉大旗作虎皮,借权威、权势的幌子来震慑对方,这些都不是公共说理的姿态,基本上还是一种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思维。

余党绪:我们应该达成一些公共说理的基本原则,比如不羞辱、不欺骗、不撒谎、不歧视、不伤害、不使用暴力语言。鄢老师在《愤世与媚俗》一文中,引用《尚书》里的“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将此作为公共表达的文风追求,我很受启发。以温济直,“有理不在声高”;以栗(庄敬)济宽,就不会油腔滑调;不要让刚正走向酷虐的极端,动辄喊打喊杀;也不要让简洁明快变成妄自尊大,以一句顶一万句的姿态睥睨天下。其实,说理能力反映了公民的素养。这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的文明、自由、平等、民主、公正的价值理念,是一致的。

鄢烈山:在公共说理方面,胡适是个很好的范例。鲁迅病逝之后,苏雪林称鲁迅“匿迹于日本浪人所开侦探机关之内山书店,病则谒日医,疗养则欲赴镰仓,且将以日本为终老地焉”,暗示鲁迅为日本之鹰犬,“彼骂人为汉奸为卖国贼者,或做贼心虚,自写供状耳”。此即典型的诛心之论。胡适对苏雪林骂鲁迅“玷辱士林之衣冠败类,廿五史儒林传所无之奸恶小人”不以为然,复信道:“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鲁迅自有他的长处。如他的早年文学作品,如他的小说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胡适能够撇开与鲁迅的恩怨是非,独立而客观地评断,就是一个很好的案例。

余党绪:在公共说理上,胡适也一直提倡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反对滥用宏大概念,反对生搬硬套,他称那种大而化之、笼而统之、一言以蔽之的思想方法是一种“懒”。中学语文教材选入他的《差不多先生》,这种偷懒式的思维其实也是一种“差不多”精神。

鄢烈山:在说理中,我们一直强调“摆事实,讲道理”。但在具体表达中,有多少人假“摆事实,讲道理”之名,行狡辩与诡辩之实!事实是个客观判断,对于事实,一要辨真伪,二要看论证是否有效。如果事实(论据)与论点驴唇不对马嘴,即使事实是客观的,“有图有真相”,说理(论证)依然无效。“讲道理”,就要遵循公认的形式逻辑和辩证逻辑。你离开了公共逻辑自说自话,比如偷换概念、转移命题,把别人说的“必要条件”当做“充分条件”来批驳,这不是对话,而是吵架。

余党绪:是的。我看徐贲先生的介绍,美国加州的四五年级学生就开始学习公共说理了,比如六年级公共说理的教学重点就在于区分“事实”和“看法”。他们强调:任何看法都不具有自动的正确性,都需要加以证明,需要提供充分的理由。这其实就是在训练一种实事求是的精神,训练一种理性而精确的思维方式。用胡适的话说,就是“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没有证据,只可悬而不断;证据不够,只可假设,不可武断;必须等到证实之后,方才奉为定论”。

鄢烈山:“讲道理”看似简单,其实很不容易,因为我们的思维被蒙蔽了太久、被遮蔽得太多,有许多难以烛照的黑暗区域。我看过一个案例。美国第36任总统约翰逊对越南的战略地位与政治形势一直有误判。他是“主战派”,为了说服反战派,他用“多米诺骨牌”来突出越南问题一旦不能解决所带来的政治局面。所谓“多米诺骨牌”效应,前提必须是牌要一张一张排好,彼此关联,且每张牌都处于一个准稳定与准平衡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一张倒了,其他的都会跟着倒。将东南亚局势比作骨牌,隐藏着一个思维的陷阱,因为国家不是骨牌,它们并不是一张一张排好的。而且,一个国家的政权或政府发生更迭,其他国家也一定会跟着改变吗?即使跟着发生了改变,也会朝着同一个方向改变吗?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约翰逊的这个比方确实影响了一些反战派的意见。在公共说理中,这是一个典型的“隐喻陷阱”。

余党绪:这样的“陷阱”在高考写作中比比皆是。很多高考命题,都是一种隐喻式的命题。比如2005年江苏省的题目,就是拿“凤头猪肚豹尾”来隐喻人生与事业。其实,人生与写作是不一样的。人是不能选择或决定自己的“开头”的,能否以“凤头”登场,不取决于我们自己。有个“凤头”,人生固然幸运;没有“凤头”,人生也可照样精彩。将人生比作写作,这其中就隐含了一个“陷阱”。当然,头脑敏锐的孩子恰好能利用这个“陷阱”,表达对人生的深刻理解。但多数考生恐怕只能“陷”在这个“阱”中。就像“人生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这样的隐喻,不就让很多家长陷入了焦虑与错乱吗?但仔细想一想,人生与跑步比赛岂能同日而语?

鄢烈山:公共说理的意义正在于发现这些陷阱,达成真理性的认识。对个体而言,它可以塑造一种公民理性;对社会而言,它可以塑造一种公共理性。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积久成习,积淀为集体无意识。思维方式的缺陷与弊端,往往会在深层左右人的思维与行动。从一个人肯不肯说理、会不会说理,大抵可判断,他接受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教育,以及他与公民的距离。

余党绪:遗憾的是,我们的写作教学,立意常在指导学生“应制”一篇高分作文,以满足升学之需,少有人从培养公民的表达素养的高度,来设计课程与教学。学生作文中暴露出的说谎、夸大其词、简单归因、上纲上线等问题,现在看来是个小事,可由此养成的恶习,可能就会影响他未来的公民表达。单从公民表达的角度看,我们对写作能力的关注很多,而对写作态度、表达动机与伦理、表达风格这些问题的关注还远远不够。我们的写作教学,似乎还是为了培养写手,甚至是玩弄文字的“酸文人”。如果中小学不去教学生学会公共说理,还有哪里能教他们?

二、批判性思维非经培育不能养成

余党绪:说到“公共说理”,我就想到批判性思维。批判性思维是公共说理的基础。有人说,学校应该为学生提供两种扫盲教育,一个是“文化扫盲”,另一个是“批判能力扫盲”。其实,也就是批判性思维的扫盲。

鄢烈山:批判性思维有其人性的基础。人都追求自由,想当家做主,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天性,两三岁的孩子就开始“叛逆”了。只是在成长过程中,慢慢被改造了,被改变了,天性丧失了。

余党绪:但这种“批判的天性”,并不能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批判性思维。

鄢烈山: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的。一个正常人,即便没接受多少教育、没读多少书,也能理性地看待和解决日常的生活问题。以我自己为例,如果我不去上大学,我相信我的逻辑思维也会很清楚。所以,要信任人的日常逻辑和常识。处理日常事务,逻辑与思维训练并不见得有多么重要。这是一人一票的民主选举制度不分文化程度和职业的理据所在。

余党绪:不过,日常逻辑多来自于直接的、经验性的感受与总结,常常受到利益、情感、心理和环境的影响,并不见得科学与合理。一旦超越了日常和经验的范畴,这个逻辑往往就会暴露出它的混乱和悖谬。比如按照日常经验,人们都相信“眼见为实”,这个逻辑也确实能被日常经验所证实,但实际上,“眼见”的未必都是“实”的,因为你见到的可能只是表象或者假象。在今天,依靠日常逻辑和经验逻辑来应对日新月异的社会变化,往往更加捉襟见肘,甚至南辕北辙。

鄢烈山:首先,人的天性仍然值得敬重,不可压抑。其次,在思辨领域,虽然每个人都有批判性思维的种子和萌芽,但作为一种理性的、自觉的、科学的思维方式,批判性思维方式非经教育不能养成。教育就是要引导人们摆脱各种束缚与局限,包括本能的局限、日常与经验的局限。这里向大家推荐一本书《好好讲道理:反击谬误的逻辑学训练》,美国学者爱德华·戴默写的,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出了第7版的译本。

余党绪:这本书我读过,也可作为批判性思维的启蒙读物。从思维方式看,教育的重要价值,就在于培养学生摆脱个人的、环境的、利益的、情感的、情绪的束缚,让自己的思维更公正。我读美国的批判性思维教程发现,他们特别强调批判性思维的宗旨是思维的公正性。它的逻辑是,每个人天生就是自我中心的,他的思维在本能上也是自我中心的。正如卡西尔所说,“人总是倾向于把他生活的小圈子看成是世界的中心,并且把他的特殊的个人生活作为宇宙的标准。但是,人必须放弃这种虚幻的托词,放弃这种小心眼的、乡巴佬式的思考方式和判断方式。”批判性思维的训练,就在于摆脱这种自我中心以及由自我中心所带来的褊狭、片面与绝对,成为一个公正的思维者。

鄢烈山:“公正性”是批判性思维的道德基础。没有对公正的追求,“批判性”就容易陷入另一个极端。很多人对批判性思维有误解,以为它就是解构,就是否定,甚至是专门与人唱反调,与人作对。但其实,批判性思维绝不是政治上的定性与否定,也不是人际关系上的那种多疑与猜忌。胡适说,做学问要无疑处有疑,对人则要有疑处不疑。即便对人有所怀疑,也不要先下否定性结论。我们湖北乡下有句话,朴素但很深刻:“怪人不要怪早了,谢人不要谢迟了”。做否定性判断,要慎重,不要太草率。在日常的人际关系上,先要假定人家是个好人,遗憾的是我们的现实生活正好相反,先假定别人是坏人,“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让我觉得没有尊严。

余党绪:是的,人们对批判性思维存有很多误解。其实,批判性思维中的“批判”二字,首先是指思考者对自己的思维的自我监控,是一种自我的“批判”,以警惕因自己的各种因素所带来的偏见、局限和迷失。批判性思维首先不是针对别人的,它并不具有外向的否定性和破坏性。它是一种积极的建构,追求的是真理性的建构,是公正的思想建构。

鄢烈山:除了胡适,我还喜欢明末的“处士”耿定理与“异端思想家”李贽订终身之交的故事。耿定理问李贽:“学贵自信,故曰‘吾斯之未能信’;又怕自是,故又曰‘自以为是,不可与入尧舜之道’。试看自信与自是,有何分别?”李贽回答说:“自以为是,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不自以为是,亦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一个人不可不自以为是,那就是要有自信。李贽是很自信的,他以“异端”自居,对男尊女卑、假道学、社会腐败、贪官污吏不留情面,大加痛斥,不自信断难如此。但同时,人也不可自以为是,要能自我怀疑、自我批判,随时准备修正自己。

余党绪:人总有自己的局限,视野上的,知识上的,性格上的,甚至生理上的,所以不能太执迷。孔子说“勿意”“勿必”“勿固”“勿我”,否定的就是那些主观臆测的、固执己见的、故步自封的、一意孤行的思维方式。佛家也说“勿执”,要“破我执”。“思辨”这个词的由来,就是《礼记》中的“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只要是追求真理,追求真相,追求公正,总会走到“思辨”这条路上来,因为它导向的,正是人类梦寐以求的真理、真相与公正。

鄢烈山:这样理解杂文也无不可。鲁迅说杂文是“投枪”,是“匕首”,虽然只是个比喻,但还是太尖刻,给人咄咄逼人的、攻击性的印象。我倒觉得,杂文应该是良医,所谓“银针”和“解剖刀”。好的杂文,在司空见惯的现象或者习以为常的事物中,发现某些悖谬之处,让我们不再习以为常,不再视若无睹,不再心安理得,这样才能激浊扬清,拨乱反正,正本清源。批判性思维是杂文写作最重要的思维品质,追求公正与真理,也是杂文写作的方向。

余党绪:说到批判性思维的培养,其实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实践,区别只在于是否自觉,是否将它作为一种科学的思维方式进行系统性的教学。哪个老师没有告诫过自己的学生读书要动脑筋,多问几个“为什么”呢?这话里就有批判性思维的因素。为什么要问“为什么”?怎样动脑筋?其实就是不盲从,用自己的脑子去判断,去思考,要有自己的质疑和确认。

鄢烈山:作为局外人,我对具体的教学技术没有发言权,但我觉得,目前要想提高学生的批判性思维的水准,最重要的是要给学生思想松绑、精神松绑,让他们养成自由说话、敢于表达的勇气。

余党绪:是的。我一直觉得,培养批判性思维,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就是给学生一个自由讨论的环境,不要用我们习以为常的、自以为是的观念来约束学生。现在的课堂,教师似乎更喜欢表现自己因势利导、循循善诱、因材施教的本事,还冠以“启发式”“对话式”等美名。当然,这些理论后面还跟着一大堆看似合情合理的说辞。但我的看法是,在教师的强势启发与精心诱导下,学生丧失的恰恰是面对文本时的那种自由态度、批判精神与对话能力。有些公开课结束时,表演出彩的老师常常感谢学生的“倾心配合”。这不是一语道破天机吗?原来学生只是个“配合者”。

三、传统文化与思辨性阅读

余党绪:鄢老师,最近《语文学习》杂志刊载了几篇关于《水浒传》教学价值再评估的文章,引起了很多反响。鲁迅说,读古人的书,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做现代人。他还说,要不要保全传统文化,要看它能否保全我们自己。总之,文化应该为了今人更好的生活。当然,不大会有人明确反对鲁迅的这个说法,但在具体的教学实践中,大家的取向还是存在许多微妙的差别。我更倾向于将传统文化作为一个认知对象,在教学中重在批判性的理解与对话式的思辨,将其与现代公民的养育结合在一起。也有另外一种理解,认为学生还小,继承才是他们的天职和责任,更强调接受,更强调灌输与记忆,教学也多在为传统文化辩护。您怎么看?

鄢烈山:传统文化是个很复杂的概念,它有经史子集这些典籍,也有社会风俗传统。文化传统有儒家,也有道家,还包括墨家、法家,当然也包括历朝历代的各民族文化,这样才有了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笼统地讲继承传统文化,显然是不够精确的。难道商鞅的那一套以刑役民、以刑残民的恐怖政治与愚民政策也要继承?再如,宋朝先是被契丹人入侵,达成了所谓的“澶渊之盟”;到了南宋,北方是女真人统治,汉族政权的生存空间被压缩到最南面。面对这段历史,我们就不能只关注汉民族的文化。比如,当我们说陆游是“爱国诗人”的时候,不要忘记了元好问的存在。元好问所用的典故、地名,都是《诗经》和汉唐诗歌中反复出现的,他的情调也是汉诗的情调。在金人看来,他们才是“中国”和“中原”的正统。相对来说,南宋偏安江南,格局却是多么小。因此,谈论彼时彼地的传统文化,就不能只局限于南宋那么一个朝廷。传统文化这个概念,与“国学”这个概念一样,本身也是很复杂的。

余党绪:所以,我觉得首先还是要认识,要理解,要辨析式地阅读与选择。但现在,确实有很多人,一说到传统文化,就是汉人的文明,就是儒家,就是孔子,就是膜拜,这显然太狭隘了。文化本身是多元的,应该超越民族与学派的局限。当然,从对后世的影响看,儒家、道家、佛家的影响显然是最主要的。

鄢烈山:不管怎样,不能将某一家某一派推为“一尊”,就像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是对文化生命力的扼杀。“五四”时代高喊“打倒孔家店”,有些极端,但针对的主要是把它当做唯一的、最高的标准。儒家的局限性是显而易见的,把它当国教,拿它来治国,与现代文明多有冲突与悖逆。对此,我们应该有个基本的判断。

余党绪:对传统文化,需要谨慎的、理性的、批判性的态度,而不能忽左忽右,需要的时候奉若神明,不需要的弃若敝屣。这种功利性的、实用的庸俗态度,不尊重前人,不敬畏传统,其实也是不尊重我们自己。有人痛感于今天的道德失范与伦理失序,想回到古代去,在儒道佛那里寻找拯救世道人心的灵丹妙药,这显然是不理性的。背诵《弟子规》能重建师道尊严吗?这样的思维方式是很悲哀的,“五四”一代人做过很多努力,就是想改变这种“中体西用”式的思路。可惜,到现在有人依然故我,依然活在五千年的迷梦之中。

鄢烈山:迷信就是不自信。其实,若从知识的角度看,古人哪能与今天的人比?“学富五车”算什么?还不如我们的一个U盘。孔子读了多少书?释迦牟尼读了多少书?

余党绪:他们有他们的智慧,当代人也有当代人的眼界。孔子再智慧,也不能理解数字化时代的物理人伦。前面鄢老师提到的李贽,那么聪明、那么智慧、那么有胆识,但他就是想不到,一个没有皇权的社会究竟是怎样的。

鄢烈山:传统文化中的那些精华,主要表现在他们对于人性的深切理解和把握,这个深度仍是今天许多人难以达到的。比如人性,佛教讲戒“贪嗔痴”,等于确认了人性有这些恶的因子。人都有权欲物欲,想控制别人,都想占有更多的资源。再如名利、富贵,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孔子充分肯定了人对富贵名利的渴求,在这个基础上再进一步讨论“道”的问题。亚当·斯密有“国富论”,也有“道德情操论”。再如,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又说了“无友不如己者”。我理解,前一句,是说我们要虚心,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后一句的意思,就是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钱穆先生也是这样理解的。有学者非要说“不如己者”不是这个意思,似乎这样理解显得孔子很势利,有损老夫子的形象。其实想一想,这有什么不对呢?交友本来就有个时间成本和情感成本,总归要从朋友那里得到一些什么,或者学问,或者启发,或者情感上的慰藉,当然也不排除财务上的帮助。

余党绪:民间也主张门当户对的婚姻,从婚姻的角度看,仔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大错。不过是主张男女双方在政治、经济、文化和性情上比较对等,这样才有对话的空间。想一想,焦大与林妹妹,如果捆绑成了夫妻,一定很难弄。孔夫子其实是个很可爱的老头儿,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师,没必要把他想得那么呆板。

鄢烈山:对传统文化,毛泽东说要去其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精华”。什么是民主性精华?比如《尚书》说“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再如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些与人民利益至上的现代观念,有着内在的一致性。这些才是我们应该汲取的营养。

(本文原题为“批判性思维是追求公正的思维建构方式”,发表于《语文学习》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