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希望
次日,在中邑高大的官署正殿,兀稷庄严地接过老城首的金掌权杖,高坐着接受了殿下官员们的跪拜唱颂。
新城首上任第一天,老城首循例陪同理事,可第二天深夜便离奇失踪,后殿囿苑深池边长满蓬蓬勃勃芜莿。
据传,历代城首更替均如此。
兀稷曾经很憧憬接任城首后大展宏图,可不扩,不改,不迁动的要求,将他之前的美好蓝图击得粉碎。繁荣兀族,守护大面城,谈何容易。荒潭水,芜莿药实本没有传说那样神奇,他纳妃十年,换立三人,全无所出,这单传一脉,怎样繁荣?
大面城上下,无人知晓中邑兀族与其他两邑身体上的巨大差别。
城首机密更不能透露半分,兀氏一族都不长寿,几乎都活不过五十。兀稷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自己不仅是个侏儒,还是个残疾侏儒。
医馆大夫们多年来的表现也令他失望,只一味地用药实来敷衍搪塞。
兀稷向往山外,据传那是个高度发达的文明世界,人们都在享受科学技术发展的先进成果。他想,如果能去山外走一走,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早在三年前,他便悄悄地安排人巡山探凿,希望能找到走出酷寒雪山的路,可惜毫无进展,而一头被救的怀孕母牦牛使事情发生了转机。
这头怀孕的母牛是在北山脚下被发现的,牛角上缠着怪异的红衣,左后腿摔折,通体雪白毫无间色,两只红眼睛就像红宝石般闪着光,眼里没有野兽的凶怒,只有伤后得救的哀婉。
兀稷喜欢它,命人将白牦牛养在官署囿苑兽栏,母牛有孕又受了惊吓,当夜便产下头同样通体雪白的小牛犊来。
兀稷接报欣喜异常,每天亲自上药喂麦麸草料,还把医阁密储的十多颗珍贵药实研磨成粉为它敷伤增加营养。
两个月后,白牦牛已能在圈内来回溜达,腿伤恢复无碍,小牛犊围着母牦牛寸步不离。
兀稷来时,它们亲热地发出“嚒嚒”叫声,兀稷挽起厚重的袍袖,伸出通红干皱的手,抚摸它们雪白的皮毛。
兀稷没见过母亲,自记事便只认得奶嬷嬷,长到十岁,奶嬷嬷突然在夜里跳了囿苑深池,他哪知这是历代城首乳母的宿命。
现在看着这对母子牛,忆及奶嬷嬷生前对自己的百般呵护,老城首的警告又在耳边响起,若非因自己大面下的不言之绝密,又怎么会累及无辜慈爱的嬷嬷丧命。
他取下大面,紧闭双眼,任小牛犊伸出粉红的舌头舔干他肆意流淌的泪水。
对于母牦牛能否带他走出雪山去,他并没有把握。
牛背上的背囊是兽皮缝制的,坚固又保暖,完全可以将身材瘦削的他包裹其中,出邑门不至被守卫发现,同时在过雪山时又足够抵御风雪酷寒。
是的,他决定冒险随这头白牦牛出山,将小牛犊留下,母牛便一定再回来,兀稷为自己大胆而冒险的想法激动不已。
计划还没能实施,却意外接任了城首。
几天时间,他就熟练掌握了作为一个城首的大小事务,一切沿袭旧制,并不需要劳心费神,大面城运转如常。
他召来本邑银面城官,细问这芒荒山最低的南峰有多高,山上气温如何。
城官遍翻典籍库,没法给城首大人答案。当夜回府亲自带人上了南峰,两天后被下邑的猎奴找到尸体,同去的随从也无一幸免。
兀稷召见下邑猎奴,猎奴是常进山的,他向城首大人详细禀告了南峰的风雪规律,每半月会有维持一周左右的无风期,那时他们所猎获的小兽也会多一倍。
城首大人决定等到猎奴所说的无风期,测试牦牛出山路线。
然而,一个叫吴赓的天外来客意外打乱了他的计划。
兀稷接报说有山外人落于南山下邑,并不以为然,只从口里发出嗤声。
芒荒山,酷寒高绝之地,山中终年为暴风雪包围,绝无人迹。但整座山脉的矿藏却十分丰富,除了金银铜锡外,尤其以蓝宝石为盛,也有极稀少的上好绿玉石。
千百年来,无数心怀暴富梦想的山外人进山探求宝矿,然而不是半途折返,就是杳无讯息。
山上环境恶劣,阳光明媚转瞬便可能黑云突沉狂风暴雪,严酷的寒冻和风雪极易使人迷途,就连生长此地的猎奴也向来只在半山以下的林子里捕猎。
据传,百多年前曾有猎奴在山脚发现过一具冻尸,至死手中还紧攥着颗蓝宝石。令人不解的是,冻尸入城途中血肉即化,还未入官署便只剩具骨架。
当时,城皆土路,血水沥地,芜莿暴长。城中因此风传,人若贪心,便至芜莿破土而出。
芜莿成为历任城首大人的神奇验贪之棘,城民畏避唯恐不急,哪怕它同时具有药、食、毒的多重奇效。
在兀稷看来,这些大面城附近随处可见的蓝色石料再稀松平常不过,既不能饱腹,也不能易物,可山外人竟会冒死来求,实在是匪夷所思。
当下邑邑长禀报发现山外来人时,兀稷难掩心中的鄙夷不屑,哼声道:“贪婪无餍之人,还是由芜莿去解决吧。”说着挥了挥他那支象征权威的金杖。
可是下邑邑长伏地不起,又禀道:“我尊敬的城首大人,这可是个活人,万望大人三思啊!”
山外竟会有人能活着进大面城!
兀稷立即召集全体官长,在官署正殿召见了山外人。
兀稷坐在高处,远远见来人举止得体,落落大方,全不似下属城民们见到他匍匐在地头也不敢抬的谦卑畏缩模样。
这个叫吴赓的人,原来并不为宝矿进山,这倒教兀稷相当吃惊。
“此人既不为财又何必舍命?”兀稷对他生出些好奇,可山外人所说的什么科学,电子,互联网他一概不懂,直到听说他是医学博士、大学教师,兀稷心中一动,忙由衷地赞佩山外人为探究科学而犯险献身精神,抬金杖给予其大面城最高礼遇,全城官长起身致意。
当山外人提出手机拍照的请求,他不懂“拍照”是什么,但并未像往常那样挥掌杖加以拒绝,而是饶有兴味地看了他的“手机”,城景山貌尽被摄在这黑色小匣里,他震惊了,好在所佩大面替自己维持住作为城首而应有的庄重。
他微笑着安排山外人去驿馆歇息。兀稷看着山外人退出去直至在视线里消失。
民主时间到了!兀稷沉声向殿下众官员道:“各位有何高见?”
官阶最高的银面官长是个身形圆肥的胖子,因大面描画得都非常精致,众官员一概看不出年纪,胖官长起身施礼道:“依属下愚见,既是天降智者,必定是天意属之,还请大人定夺。”听说话腔调,这银面官长是个老儿。
兀稷声音和悦轻柔地“嗯”了声,又问:“众卿还有何高论?”
殿下众声齐诵:“天降智者,天意属之!城首大人圣明……”
众人一致赞同。兀稷却道:“本首看此人来历不明,还一心想出山去,众亲可有出山之法?”
众白袍们伏地不起,左右相觑,胖官长迟疑道:“之前曾听说,芒荒雪峰连绵不绝,高耸云天,人若想攀爬翻越那是绝无生还的,仅经驯服的大雕与雪山耗牛或才可能。但也只是据传闻而推测,毕竟无人试行。”
白袍们齐声道:“是,是,正是。”
兀稷笑起来:“看来,还是有出山方法的。大雕或牦牛,那么山外人便可能将吾城之秘带出山去咯?”
胖官长支吾着抬头看了看城首大人的眼睛,没得到明确指示。
只得垂下头想了片刻方才施礼道:“大面城千百年来能得存芒荒一隅,全仰赖山势奇险及气候酷寒,山内山外全无联通之法。若教这人坏了规矩,岂不断我兀族生路。如此看来,不能送他出山。”
“设若不许他出山,又当如何处置此人?天降智者,卿要本首违抗天意吗?”
“老臣不敢!老臣有罪!”胖官长吓地伏地连连称罪。
“依本首看来,送他出去,活命与否听凭天意。但不能让他带走任何与我城相关的东西。”
众白袍拜伏在地齐声高唱:“城首大人英明!”
接下来的三天,城首兀稷非常忙,以至于因过度劳累而再犯沉疴。
他分别穿戴不同的袍服大面,以特使兀叚、巡骠骑士身份随吴赓走遍了全城,兀稷对这从天而降的山外人太好奇了,程度绝不亚于对方之于大面城。
他们从对方口中了解各自的新奇世界。
上下邑的低矮石舍终于让吴赓忍不住发出惊问。作为兀族城首,当然不能容忍城民身高体魄强于自己而外,再舒适地享受这种优势,低矮房舍是对他们身高的一种平衡,或者说是城首大人所需要的平衡。
当然,上下邑人循礼守规,并无怨言,与兀族为伍,就得懂得,承受痛苦与辛苦劳作可以换来自己想要的生活。因为兀族是包容坚忍的部族。可兀稷不能这样回答吴赓的问题,答非所问和不知所云是最好的方式。
按吴赓所说,大面城城民们与世无争的悠闲状态,正是外界世人所向往和追求的,那自己又何必以身犯险去山外呢。
山外人甫一临城便首先动摇了兀稷出山的决心,他思索再三,决定抓紧时间将这个外人送走,就用白牦牛。
从来就没有一个大面城人能够离开族居之地去到山外,更没有一个活人从山外进来,当然,吴赓是个例外。或许,这个例外可助山外人再回到自己的世界。
当了一天特使的兀稷回到寝殿,感觉很累。
近侍宫人看见大人疲惫困顿,忙取出芜莿药实呈上,兀稷吃了药,反觉心头火烧般地疼起来:“明日就送吴赓出山,不见也罢。”
不想吴赓自告奋勇要给城首治病,又掏出手机来,这倒提醒了兀稷,手机是他极力想要留下的,带出山外去可对大面城极为不利。
至于诊病么,他没理由说服自己相信一个外人。兀稷忍住头晕目眩再回寝殿,吩咐近侍把吴赓带进来。
近待没听懂似的问道:“大人要在寝殿见他么?”
他侍奉了两任城首,寝殿向来被作为禁地,这位新城首他是看着长起来的,也是唯一见过兀稷真面目的人。
只有他敢置疑大人的吩咐。
除去多年服侍的资历,也与他的忠心不二有着直接关系,老城首曾再三嘱托过,务必保住城首真容不为任何人所见。
可新任城首此时竟要在寝殿见个不知底细的山外来客。
“放下幔帐吧!”兀稷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痛苦。
宫人忙侍候兀稷躺进宽大的软床,又将黄金寝杖置于枕边。
待卸下大面,脱去宽袍,宫人发现城首大人面色酱赤,热得烫手。暗自心惊却又不敢声张,忙退出去带了那山外人觐见。
兀稷躺在床上喘息着,药实的效力还未显现,头也莫名地疼痛。听见吴赓进殿,刚开口发问,却听他一语道破自己的病症,兀稷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待宫婢将手机呈进帐内,他才微舒口气。
听这个不知死之将至的山外人提出要进中邑,兀稷并不理会他的当寸进尺。可山外人还想面诊。
“哼,面诊!”
近侍宫人在门口听见主人长长的叹息声。他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默默将山外人进服温汤的法子暗自记下后请示:“大人,山外人的温汤法子用是不用?”
城首又叹口气,语气坚定地道了声:“用!”
兀稷按吴赓的法子进服三大碗温汤。后半夜便汗出如浆,清晨醒时病竟好了大半,热已退尽。
兀稷不由自己不信这山外来的智者:“难道果真是上天派来帮我大面城?”他当即决定同意吴赓再拍中邑的请求,只可惜自己身体还依然无力,不能再妆扮随行。
进中邑是危险的,若这个山外人探听到兀族秘密,那便真的不能放他活着出山了。兀稷嘱宫人传谕山外人禁言。自己忽然有个好法子,召见典仪司官长如此这般密嘱一番。
宫人不多时便自驿馆来回禀,又带新汤方,至正午得试。兀稷大喜,身子顿觉无羔,兴致勃勃穿戴骑士大面铠甲要去巡街,宫人只得暗派殿前侍卫远远地跟随。
兀稷骑着马,不一会便在中邑商市见到吴赓。
正在渔摊前饶有兴味地看人换取渔获,又向前行见还珠争讼事,兀稷看吴赓脸上露出的惊异表情,不由心中得意:大面城的城民们向来都是礼尚往来,公平易货,绝无欺诈狡奸之举。典仪司安排的不错,虽说换珠之事演得颇有些过火,但也还算充分体现了大面城城民无私利他品质。
一路跟着吴赓,兀稷很满意,这山外人果然谨守“不言”谕令,只默默拍照。
直到看见吴赓在荒潭边贪拔芜莿遇险,到底算是找到可杀他的理由:山外果然多是贪心之辈,不但要拍照带出山外,还想拔走城中圣棘。
被芜莿刺伤,人便会产生幻觉而不能自救。
兀稷看着吴赓在棘丛里前突后撞,强压心头怒火喝醒他,转眼却又见他竟敢去神圣的荒潭洗伤,这在大面城是受戕的大罪。
荒潭乃大面城全城人的生命所系,绝不容半点亵渎。
“不过是无知贪婪之辈,遑论智者!”兀稷对这山外人存了些鄙夷。
人总是想要得到的远比自身所需要的多得多,贪婪是人性的通病。
大面城如此特别的族群,若非有芜莿的神奇传说,想必早就为此病所噬。
自从掌握城首之秘,兀稷的心便再也没有平静过。
大面城城民近万,兀族仅中邑百人而已,虽说上下邑久已服从中邑统领,可中邑自身繁衍沿袭的血脉终将在自己这一代永久断绝。
从天而降的学医的山外人,成了这位新任城首大人的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