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女人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5章 手艺人

嘉扬在两个儿子都成婚以后,像是被掏空的煤矿,家里只剩下村子西头一落简陋的土墙坯子房,只能提出满是咸味的水井,院子西面的八头水羊,还有裹着小脚的老伴。

每天夜里只要嘉扬闭上眼,久远的记忆都会拉扯着他脆弱的神经走入那个充满战火的泥潭,那只被大炮震聋的右耳就会变得十分灵敏,口号声,嘶喊声,让他下尿裤子的枪炮声不断地在梦里重演。一个梦醒的雨夜,他全身冷汗地走出低矮的门楣挂着红色辣椒房屋,循着细微的啃食声,在厨房灶台下捉到了那只自从他的房屋盖成以来每夜都会拜访的黄鼠狼。黄鼠狼的尾巴强劲有力如水中潜伏的毒蛇,毛发细长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尤其那双黑色鬼祟的眼睛,似乎可以看到地狱的深渊。嘉扬拿出家里的菜刀,咬着黄色的牙齿剥下了这只魔鬼的皮。就在剥到那条全力摆动的尾巴尖时,黄鼠狼终于一命呜呼,发出令人寒毛发怵的尖叫,如地狱里冤死鬼魂的呻吟终于从地狱出口处的裂缝渗出。

嘉扬把那张颤动的鼠皮做成了一个耳罩,完美无缺地套在右耳上,从此再也没有摘下来。直到他一百岁即将躺进棺材时,还在安排他两个已经牙齿快要掉光的儿子让他带着这个陪伴了七十三年的宝贝。也就是这个犹如护身符的宝贝,赦免了他多年的苦难,夜里再也听不到杂乱的声音。从此人也变得更加积极,乐观,哪怕在他晚年时,自己的那幢破房子因为退林还耕,退屋还耕的政策而被作为废弃的房子被推土机夷为平地,两个儿子在母亲去世后对他的不闻不问,他也可以拄着拐杖和运营的父亲大桐一起在集会时哼着小曲逛街。

嘉扬的两个儿子在村子里的人看来自然是守文更有出息,尽管他更加喜欢种植葡萄,但还是作了让人尊敬的济世医生。二儿子守武却继承了父亲编箩织筐的手艺,每逢集会就会拉着架子车载上自己的产品去销售。

守武每天都要沿着沟边,在一棵棵长着绿叶和针刺的杨树上用镰刀砍下细长柔软的荆条,再把它们捆进旧衣服上撕下的布条里。当他迈着坚定的步伐,将背后捆成小山堆的荆条背回家,晨雾散去,村子里开始喧哗后,他关上家里厚重的木门,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仿去多余枝叶的荆条需要在温水里浸泡一天,然后拿出来在屋子里的木板架上阴干。阴干后的荆条更加柔软,可塑性很强。手艺人用镰刀把荆条两头削尖,为了保护荆条外面的棕色树皮的完整性(因为树皮被破坏后筐箩用不了一年就腐烂了),他需要用大拇指把荆条上的针刺一颗颗摁断。等针刺全部清除,他便弓着身子,用宽大的双手将黏转的荆条一把把拧进细密的“井”子,最后变成稳固扎壮的成品。有时候出于手艺人的艺术天性,他还会在箩筐底部另加一些更加细长的荆条织出美丽的花纹,或者文字。这样更加精致的手工艺品当时很好卖,当然价格也更高。但这种手艺对于手指的伤害性是无法估量的,多年后,他那双手指变形,指甲盖发黄几乎脱落的丑陋的手不禁让亲眼目睹的人感到恐怖。

他的手艺也注定了他的性格沉稳,淡泊寡言。这门手艺为他在当时说媒找媳妇提供了保障,毕竟有一技之长,在和大家同样种庄稼之外还能有外收入,而且人又老实,受不着气。

他的媳妇桂云就在一匹用来干农活的黑马拉的架子车上,穿着朴素的红色婚装走进了这个木板架子上摆满潮湿的荆条,地面水沟纵横的家。结婚后,她曾主动整理过院子,用厚厚的草木灰掩盖住四窜的水流,把荆条全部堆在一个屋子外面踩不到的地方。这样的举动让守武很不适应,甚至在他工作时总会忙中出错。最后,他无奈地阻止了妻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吧,求求你……”

桂云看着这个说话小声小气,懦弱无能的丈夫,哭出了眼泪。她拿着几件衣服,没有向正在埋头工作的丈夫告别,在尘土飞扬的晚上走回了娘家。这个潮气充塞的新家,总是让她全身长满令人瘙痒的红痘,甚至出现月经混乱,她想离开这里一段时间来劝说自己顺从这从一而终的宿命。

两年后,她为守武生下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对于种地一窍不通再加上编织缓慢的丈夫在这时完全满足不了家庭所需,生活变得更加穷困。她开始变得絮絮叨叨,经常歇斯底里地抱怨丈夫。穷困会把人逼进让人讨厌的池沼,让你举步维艰。为了省钱,她开始劝说着老实的丈夫,让丈夫和外面的亲戚断绝来往。甚至自己也和丈夫那样很少出门,把自己关进阴暗的房子里。即使是后来守财家儿子的两桩婚事,大哥守文唯一的儿子永礼结婚,他们都淡定自若地拒绝了参加,随礼钱太贵了。

就在村子里疯狂的人群都在自家以前打场晒小麦的地方挖掘坑穴,座上庞大的蒸馏铁锅时,他没有前去询问他们在干什么,甚至走近观看也没有。或者说他对于种植留兰香的兴趣并没有对坚守自己的手艺更加浓厚吧。当他家的小麦旁边长满绿油油的随风摇荡的留兰香时,他的心底不知为什么竟然还有一些窃喜。

守武成为了全村开启辉煌诗篇的局外人,在一片蓬勃之外享受着独自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