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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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救赎

守平是在听了运营的讲述后动的心思。

永成在永定去世后爱上了看电视,并且乐此不疲,十八岁时熬成了近视眼。他是家里第一个带上近视镜的文盲。镜子中的他天庭饱满,脑袋圆实,再加上鼻梁上的博士伦,倦倦的像是一个大学生。

守平决定带上永成时,他正坐在床上看《雪山飞狐》,两个人一走一挪地奔赴徐州车站。守平向大侄子兴奋地说道:“走,跟我赚大钱去”。

守平两人真是一对奇怪的组合,一个身形似猿,上身长,下身短;一个则是只有上半身的鬼魅,双手拨动着轮子卖命地前进。他们不管别人不懂的眼神,自信满满。

排了三个小时的队,买了两张站票,在月台上等着姗姗来迟的火车。

车来了,他们本来是站在第一排,在汽笛声拉响的那一刻,只觉身后炸了锅,吵嚷推搡着向车厢里挤。因为要照顾永成,他们成了水中沉下的鹅卵石,剩在了后面。眼看要挤不上去,守平急中生智,阻止了窗内向送行的人群挥舞的手臂,把永成生生塞进车窗内。永成身材畸形而小巧,很容易就被塞进去。窗边的人保持着惊恐的表情接住了这一坨肉,并诚惶诚恐地放下他。还有永成的那条“腿”—车轮子,破旧沉重,辐条油光噌亮,也被塞进了窗口。

车厢门前还有很多人,门下还有不知是谁被挤掉的大拇指处破洞的布鞋,里面的人请求外面的人帮忙扔进去,但这句请求被无情地淹没在鼎沸的吵闹声中,没有人弯腰,怕进去晚了。守平终于在最后了,他把鞋扔给了里面焦急的人,但好心人没有收到一句简单的谢谢。

他们没有范运营的错误,准确的到达了徐州站。车站灰头土脸的,完全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壁垒森森,不可近人的威严。这里从各个角落里散发出刺鼻的大小便的气息,呆久了嘴里也会不能幸免地充满着粪便味,令人头晕目眩。

车站给人一种游手好闲的人居多,而急忙上车的人很少的表象。这是他们在车站门前的印象,难免会有偏见。他们东张西望,对这里充满着好奇。几个光膀子的中年人围了上来,他们热心询问着守平要去哪儿,上不上车,或者需要火车票吗之类的问题。

运营说过,车站那些主动搭理你的都是黑车司机,他们会把你骗到一个人少的地方然后进行勒索敲诈,如果没有钱还会遭到一顿毒打。守平剧烈地挥手表示不需要,并声明自己在等人。这群年轻人开始露出凶恶的面目,不依不饶,死死纠缠着。守平压抑着恐惧,把带来的包裹拆开,亮出几件烂衣服和两口破碗。他们这时才选择了离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娘的,又是两个出来要饭的”。

永成其实算是完全得本色演出,身上的衣服是家里经常穿的,打着补丁,足够可怜。尤其是那双残废畸形的腿,右背上凸起的肩胛骨,完全达到了在火车站旁乞讨的必要条件。大家都是这样一副样子乞讨,很多人和自己一样身患残疾,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羞涩。

可是,火车站这样的地方就是不缺少可怜人,路人早已经对铺天盖地的乞讨的人麻木了,他们能给予这些残疾人的只是慷慨的冷漠和无视。干什么不好,非要坐在这里无所事事,欺骗着人们廉价的同情。他们失败了,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彻底失败了,一分钱也没有得到。

不仅如此,夜将近时憋屈的同行们开始排挤这两个新人。

一个左边袖子空空,头顶光亮的中年男人向他们走过来,对着永成喊着:“戴眼镜的孙子,不教学了,改要饭了。”永成有些胆怯,没有看他。另一个人,是一个瘦得可怜的断腿的孩子,估计也就十五六岁。他对着永成猥琐得笑着,一只手食指和拇指勾成圈,另一只手的食指在圈内穿来穿去。还有人嘲笑着他应该滚回娘的肚子里,把自己的形象回锅重做……逐渐热闹起来的批斗大会渐渐意兴阑珊,在这期间没有任何一个人伸出援助之手。最后,永成可能因为饥饿,或者急火攻心,只见他向灰暗的天空高举着的粗壮手臂落了下来,失去知觉,掉在了屁股坐着的车轮下,右脚还被绳子吊着。

路人生怕讹住自己,远远走开。守平赶紧拉开涌向永成的人流,苦苦祈求着饶了永成,“我们走远点行不行?”终于人散了。

这次的耻辱对永成的一生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原来最可怕的嘲笑不是来自正常人,而是那些和你同类的人在看不起自己的同时还要拼命把自己的痛苦强加给你。

十二点后,火车站变得安静了。讨饭的大军也开始离场。令守平惊奇的是,断腿的那几个人站了起来,没有胳臂的人用双手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他们在夜晚像魔术师一般变回了正常人,拿着自己乞讨的工具隐藏进黑色里。还有很多则是实实在在的残疾人,常年在火车站旁乞讨,以此为业。他们仿佛是属于乞讨的,像寄生虫依附于火车站。

这些人是一半的人,被命运捉弄的小丑。就好像在火车站出现的那一天,他们就突然从不知何处的地面大爆发似的出现,和恐龙消失后的生物大爆发极其类似。他们行尸走肉般服从自己的命运,像是奴隶般任由苦难摆布。

如果火车站消失了,他们或许也就不复存在了。也可能会存在,只不过以另一种形式。

两个人口渴难耐,但每一扇门都冷冰冰的面向他们关闭了。游荡了好久,来到了一处长满绿竹的庭院,月光把斑驳的影子投在墙面,他们打算在这里睡一晚。

不幸的是他们睡了有一个钟头,一只血淋淋的老鼠落在了守平脸上,恶心至极。他们卷起铺在地面的衣服,决定找一个桥洞凑合一下。当他们来到桥洞时,失落的发现每一个石子凌乱的桥洞都挤满了人,他们被骂了一次又一次,直走到一个挨近厕所的桥洞,他们被留下了。桥洞的主人是一个衣着及其破烂,脸面含垢的老太太。她心疼着这两个游荡在街上的孩子,说自己一个老太婆也住不了这么大地方,愿意让他们借宿一宿,反正年纪那么大了,也没有什么可担心和害怕的。守平和永成感动的厉害,以至于流出眼泪。守平激动着说:“大娘,你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之后又是两个人的相视哭泣。永成这时哭得最伤心,嘴里喊着:“娘,儿想回家……”。夜里天冷,又有露水,老太太把自己简陋的床上的一个千疮百孔的破被子给他们盖。

让我们把视线转回到一个可怜的女人那里,因为她的处境是那么危险。

也就在这个夜晚,遥远的桃溪村,守平的妻子并没有睡安稳。因为没有男人,她早早地闭了门,哄着孩子睡觉。大女儿已经有七岁大,家里的小男人永明也不过三岁样子,他们还不知道人心险恶,不知道没有父亲的家庭是多么岌岌可危,只是奇怪着母亲为何今夜关门这么早。

危险是在后半夜,有人敲门了。死寂一般空洞的夜,敲门声急促而粗暴,啄……啄……啄…每一声似乎都敲击在这个独自守家的脆弱的女人心口上。她的心快要跳到了嗓子眼,四肢有些麻木,如触电般,脑子里如飞舞着万千只蜜蜂,嗡嗡的让女人头晕。要是一直没有人出声,恐怕门外的不速之客会拆门而入,残存的一点点理智提醒她要说话,要说话,最后在第七十一次的叩门声后,她还是壮起了胆子,问道:“谁?”外面是可怕的突然安静的世界,那人有些警惕,对峙中无人响应。

月光如水,尽情泼洒在孤寂的庭院内。父亲多年前垒的土墙已经坍塌不堪,随便一个身手利落的男人都可以爬进院子里。堂屋风雨飘摇,土墙黑瓦,屋顶架着杨木梁,铺着被雨水虫蚁侵淫后的竹木和玉米秸,时常漏雨。只是家里没钱,屋里屋外一直没有修葺。

这样的先决条件,再加上无人回答的沉默,绝对不是丈夫回来了,一定是有人爬进了进来,而且很可能是本村里的人,守平走时是很低调的,不会有太多外人知道。她恢复了意识,而门外的敲门声又来了,似乎要把木门砸碎。“守平,守平起床……”女人对着黑色的空气喊着,并且点起蜡烛。外面的人停住了,应该是被吓到了。外面的人听不到男人的声音,于是又敲起门来。女人又喊:“守平快起,有人敲门。”七岁的女儿明白了什么,也跟着母亲喊:“爸爸,爸爸……”外面又停了,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还是没有动静。外面的人终于走了。

小儿子被母亲和姐姐的叫声吓傻了,他天真的问:“爸爸根本没在家,你们怎么老是叫他?”母亲还是惊魂未定,小心翼翼地叫儿子别说话。那一夜女人再不敢睡下,守着微弱的光亮,睁着眼守到了天明。

阳光照在石桥上,桥洞还是阴冷得厉害,他们被外面吵嚷的声音叫醒。老太婆不见了,随之不见的还有她的衣服和被子。守平感觉不对劲,发现塞在鞋底的钱不翼而飞了。

被骗了,那个老太婆是一个善良的骗子。现在他们是身无分文,对这里,对自己来时的发财梦失望至极,后悔莫及。可是回家还得需要钱,永成是不可能要到钱了。

守平决定自己出马。他用了一招多年后才出现的骗术,那就是打破这些老一套的乞讨方式,另辟蹊径。他要到每一个人耳朵边兜售自己编造的心酸故事,正大光明地要钱。他编了一个故事:儿子走丢了,他四处寻找儿子的下落,如今财尽粮绝,还没有找到儿子。他希望听者能伸出援手,帮助自己继续找儿子,几毛钱都行。

多年后,当他在一档寻亲节目中看到和自己讲述的故事惊人的相似的时候,他竟然从椅子上下来蹲在了地上,抱头痛哭起来。因为这个节目里的故事是真的。

很快,他的故事打动了西装革履的商人,并凑齐了路费以及可以吃上一顿的钱。可还有人因口耳相传来给他送钱。他拒绝了,连声说钱够了。他是不想骗那么多人的,良心上过不去。他们在一家餐馆里吃了碗馄饨,这碗来之不易的混沌竟是那么好吃。守平后来不止一次想要再吃到这么好吃的馄饨,只是终其一生也没有找到。

旱灾过去了,但没有了小麦种,荒芜了近两年的土地亟待种子的播撒,期待着生育新的希望。就有人开始了籴麦的生意。在旱灾的第一年冬天,两个新出生的婴儿啼哭了两声,还没有睁眼看看这繁华世界就没有了气息。按照风俗,夭折的孩子被装进中间鼓,两头尖的瓮子里,埋在自家堂屋墙南角。

来年的春天,枯树发芽,褪去了树皮的树又长出了新皮,,光秃秃的道路两边又发出绿草。它们生长很快,在人们的眼前,整个过程清晰可见,惊叹的人们不禁拍掌叫绝。绿色摧枯拉朽地从南面席卷而来,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只是四面的水沟成了干沟,歌声般潺潺的流水声消失了。直到多年后,一场持续将近一年的大雨才重新给予干沟勃勃的生机。

守平的妻子走了。

她一个人骑着结婚时守财送的高杠自行车,伴着冬日严寒的风,用力蹬着沉重的车子,去寻找灵魂的救赎。

她是听人说,北面有一处教堂,那里面的人对待每一个人不论贫富都一视同仁,接纳来自任何一个地方的受难者,拯救受伤的灵魂。教堂很小,几乎可以用简陋形容。朴素的木制大门上印着鲜红的十字架,门前是一个大水坑,中间用泥土铺出了一条路,窄窄的仅容一个人经过。一位身材矮小如八岁孩子,全身裹着黑围巾,面容干瘪的老太婆伸出温暖的双手迎接了她。

老太婆没有让她说一句话,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她颤抖的脊背,“你的苦难主已经知道,跟随我吧。”张素云听后感觉强撑着的意识已经全线崩溃,失声痛哭,跪倒在老人的怀里。她进了教堂,慈爱的圣母用怜悯世人的眼光俯视着她,她的心安静了。

温暖的圣光从天主头上向她洒来,张素云跪在了圣像前,虔诚而卑微。

当她再次回到丈夫身边时,已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像以前那样眼含恐惧,畏缩不前,心情抑郁。她主动走到守文二儿永礼家,向正在给永礼喂药的女人,这个曾和自己吵过架的母亲握手言欢。女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接受了三婶子的冰释前嫌。两人几年前因为过年时一碗饺子而唇齿相向,大打出手,并立下老死不相往来的毒誓。他们开始了新的交往。

张素云说:“天主让我们宽恕所有罪人。”是啊,天主救了她,让她的生命有了新的开始。

村子里兴起了信仰天主的风潮,苦难边缘的罪人每天求师问道,唱颂经言。只是这种无病呻吟,未雨绸缪的新鲜劲并没有维持多久。只有张素云始终坚持着,很多人说她傻,说她迷信。

多年后,她们老病相依,内心为前债累深而恐惧时,她们又想起了被遗忘在多年以前的天主,自己曾抛弃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