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种正常的意识状态的说明和中止
乌尔里希和博娜黛婀约定了表明他独自一人在家的信号。他总是独自一人,但是他不给这信号。他早就不得不对博娜黛婀戴着帽子蒙着面纱突然走进来做好了准备。因为博娜黛婀极端嫉妒。如果她拜访一个男人——哪怕只是为了告诉他,她蔑视他——她到达时总是满怀着内心的虚弱,因为一路上的印象以及她所遇到的男人们的目光在她心中摇荡,好像使她得了轻度晕船症。但是如果这个男人猜到这一点并径直向她走去,虽然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冷酷无情没搭理过她,那她就会在感情上受到伤害,责骂他,尽说些责备的话而推迟进行自己迫不及待期盼着的事,并且带有一只翅膀被子弹打穿了的鸭子的味道,这只鸭子掉进了爱情的海洋,想通过泅水而使自己得救。
有一回博娜黛婀果真突然坐在这里,哭泣并觉得自己受了奸污。
在这样的对自己的情人生气的时刻里,她情绪激昂地请求丈夫原谅她的失足。按照不忠实的女人为不致因说了一句考虑不周的话就暴露自己而使用的行之有效的老规则,她给他讲了那位有趣的学者的事,说是她有时在一位女友的家里遇见这位学者,但不邀请他,因为他在社交生活上太过于娇惯,不肯从自己的家到她的家里来,而她又不够尊重他,不会不顾一切地去邀请他。包含在这些话里的一半真话使她撒起谎来容易些,而那另一半她则归咎于她的情人们——她心里在想,如果她又突然减少与这位被推到前台来的女友的来往的话,她的丈夫会有什么想法呢?她该怎样使他明白这种爱慕之心的波动?!她尊重真实,因为她尊重一切理想,而乌尔里希则强迫她不必要地背离这些,从而污辱了她!
她和他大吵大闹,而当争吵过去后,责备、保证、亲吻便涌进这由此而产生的真空之中。当这些也过去之后,就什么事也没发生;回涌过来的日常琐谈填满空虚,时间像一杯淡而无味的水那样生出了小水泡。
“一撒起野来,她漂亮多了,”乌尔里希心里暗想,“随后这一切又进行得多么机械。”她的模样感动了他并诱使他做出温柔多情的举动;现在,在这已经发生之后,他又觉得,这和他多么不相干。这显示出使一个健康的人变成愤怒的傻瓜的这种变化快捷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他觉得,这种意识上的爱的转化是一种带有某种一般性得多的东西的特殊情况;因为今天,一场戏、一场音乐会、一次礼拜,所有的抒发胸臆都是这样的迅速又被溶化的岛,都是一种暂时被推入寻常状态的第二意识状态之岛。
“不久前我还曾工作过,”他想,“我先到街上去买了纸。我和一个在物理学会里认识的男子打了招呼。不久前我曾和他进行过一次严肃的辩论。现在,如果博娜黛婀愿意快点走的话,那么我还可以去查阅一下我现在从门缝里看到的那几本书。但是这中间我们已经从一片精神错乱的云彩中飞过了,这相当地让人感到不舒服,不知道这些完好的经历现在将怎样在正在消失的缺口上重新合上并显示出自己的坚韧性来。”
但是博娜黛婀不急不忙,于是乌尔里希不得不想点别的事。他青年时代的朋友瓦尔特,已经变得有点儿脾气古怪的小克拉丽瑟的丈夫,有一次曾这样说他:“乌尔里希总是全力以赴地做他并不认为必要的事!”他恰恰在这个时刻想起这件事来;“今天对我们所有的人都可以这么说。”他想。他记得很清楚:一个木质阳台围绕着避暑别墅的四周。乌尔里希是克拉丽瑟父母的客人;那是在结婚前的不多几天,瓦尔特嫉妒他。瓦尔特嫉妒起来真了不得。乌尔里希站在外面的阳光下,克拉丽瑟和瓦尔特走进阳台后面的房间。他偷听他们,没有躲藏。顺带说及,今天他只还记得那一句话。然后还有那情景;深深的阴暗笼罩着房间,就像一只起皱的、稍稍打开的口袋挂在沐浴在耀眼阳光中的外墙上。瓦尔特和克拉丽瑟就在这只口袋的皱褶里;瓦尔特痛苦地拉长了脸,那模样就仿佛那上面有长长的、黄色的牙齿似的。或者不妨说,一对长长的、黄色的牙齿摆放在一只衬上黑丝绒的小盒里。这两个人则幽灵般地站在那儿。这嫉妒当然是胡闹;乌尔里希对朋友的妻子没有兴趣。但是瓦尔特一直都有一种很特殊的能力,一种强烈的感受能力。他从来也不会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因为他有这么多的感受。他心里似乎有一台悦耳的小幸运和小厄运的音响放大器。他总是支付小的金、银情感币,而乌尔里希则更多做大动作,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用思想支票,支票上写着巨大的数字;但是这毕竟只是纸。如果乌尔里希想象瓦尔特的典型形象的话,那么他便躺在树林旁边。那么他就是身穿短裤并令人惊讶地穿着黑色长筒袜。他没有男子汉的大腿,既不是强壮有力、肌肉发达,也不是干瘦而结实,而是长着姑娘那样的大腿,一个不是很漂亮的姑娘,长着柔软的不漂亮的大腿。他枕着双手观望着外面的景色;天知道,人们后来干扰了他。乌尔里希记不得在一件什么让人铭记在心的事情上曾见过瓦尔特这副模样;这个形象是自己浮现出来的,像一个紧凑的印记,过了十五年之后。一回忆起瓦尔特当初曾嫉妒过自己,他心头便美滋滋漾起一股激动之情。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一个人们尚还对自己感到愉快的时期里发生的。乌尔里希心想:“现在我已经去过他们那儿几次,而瓦尔特却还没回访过我。但是,尽管如此,今晚我还是可以再拜访他们,我才不管这些呢!”
他打算等博娜黛婀一穿好衣服便通知他们;当着博娜黛婀的面不宜做这样的事,因为无聊的盘问将不可避免地接踵而至。
由于思想是快捷的而博娜黛婀还久久没穿好衣服,他便又想到了什么事。这一回是一种小小的理论;它简单明了,供他消磨时光。“一个年轻人如果才智活跃,”乌尔里希暗自思忖,大概还是指青年时代的朋友瓦尔特,“那就会不断地放射出各种倾向的思想。但是只有那引起周围共鸣的,才又向他反射回来并凝缩,而所有其他派出去的均散乱地消失在空间!”乌尔里希立即便以为,一个有才智的人拥有任何一种类别的才智,致使才智比个性更原始;他自己是个有许多矛盾的人并想象,在人类身上迄今已表现出来的所有个性都彼此相当靠近地蕴含在每一个人的才智里,如果他压根儿有才智的话。这可能不完全正确,但我们所知道的有关善与恶的生成情况,倒和这种情况完全相符:每一个人有自己的内心尺码,可以用这个尺码去衡量各种不同的衣服,如果命运给他准备好它们的话。于是乎,乌尔里希便觉得他刚才所想到的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因为如果随着时间的推移寻常的和不带个人特色的主意完全自动得到加强、不寻常的主意渐渐消失,以致几乎每一个人都以一种机械的联系使得所有可能性变得越来越平庸的话,那么这却说明了,为什么尽管我们面前有着千百种可能性,但普通人还是普通人!它也说明了,甚至在事业有成、获得好评的佼佼者们当中也有一种大杂烩,这部分人大约有百分之五十一的深刻和百分之四十九的肤浅,并且获得最大的成功,而很久以来乌尔里希就已经觉得这如此错综而又无意义、难以忍受而又可悲,以致他竟乐意继续对此作一番思考。
他受到了干扰,博娜黛婀还一直没发出已穿好衣服的信号;透过门缝仔细一看,他发现她已经停止穿衣。她觉得,既然是共度良辰美景的最后几个时刻,心不在焉就很要不得;对他的沉默她感到了委屈,她等待着,看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她已经拿起一本书来,幸亏书里有漂亮的艺术史插图。
乌尔里希再次作这样的观察时,觉得自己已经等得不耐烦,便陷入一种不明确的焦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