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约翰·多恩
(1572—1631)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英美对文学有点研究的人几乎言必称多恩和他的玄学派诗。多恩其人活在十六、十七世纪,原非无名之徒,只不过后来他的那派诗不再行时,于是当格里厄孙教授在一九一二年重编他和他的那派人的诗集又经艾略特写书评加以宣传的时候,多恩又成为文学时尚,成为英美现代主义潮流的前驱。
多恩出生在伦敦的一个富有的商人家庭,受天主教徒教育,在牛津、剑桥两校都念过,一五九一至一五九四年在伦敦学法律,生活放荡。一五九八年任一位大臣的秘书,却又因与其内侄女私自结婚而入狱,出狱后生活潦倒,改信了英国国教,一六一二年成为伦敦圣保罗大教堂的教长。他的宗教宣讲极负盛名,后来作为布道文结集印行,为英国散文珍品。
但他更有诗名。其特点是:大部分写爱情,小部分是十四行体的宗教诗,而不论写爱情或写信仰,都像是在同人进行辩论,带哲学探索意味,因此自十七世纪德莱顿称之为“喜弄玄学”起,有“玄学诗”之名,但多恩能将玄学写得十分具体,甚至戏剧化,加上语言口语化,比喻新奇,常将科学发现与海外航行之类的事情引了进来,所以颇有吸引力。特别是在人们厌腻了后期浪漫派的感伤式的甜美之后,这类诗反而显得既有思辨的深度又有个人的激情,写法也新颖可喜。
历来对于多恩作品的评论集中于两点:一是同时代人本·琼森责其不协音律,二是十八世纪约翰逊点出其意象过分奇特,“将杂七杂八的思想硬拉一处,全凭蛮力”。但也正是这后一点,使得现代派的艾略特等人倾心,说他能够将思想与感觉化成一体,“一朵玫瑰在他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种感觉”。这话也有道理,但艾略特进而发挥,提出一个“感觉脱节说”,拿多恩来打击弥尔顿,则已为历史证明为愚妄,连艾略特本人也不得不声明收回了。
这类新奇的意象,最有名的例子莫过于以圆规的双脚来比喻离别的男女两方(见《别离辞:节哀》)。多恩作此奇想,说明他对当时的新鲜事物感觉灵敏,而这类事物中显然包括了数学、测量学、航海术之类,因此有人也把这个意象看作是英国十七世纪正在发达的自然科学影响文学创作的一个证明。
我们这里共选多恩四诗,三首爱情诗,一首宗教诗,全是名作。爱情诗里反复辩论的一个题目是:女人能否忠于爱情?这是诗歌里的一个老题目,男性中心的社会从来是要求妇女绝对地忠实于丈夫的。所不同的,是多恩把背景扩大,把《圣经》上的传说、天文学上天体的偏移、神话中神仙的千年沉睡,以及当时实际生活中的海外万里行种种都引了进来,使得爱情显得渺小,而同时:
对其他一切景色的爱,都受爱的控制,
爱能使一间斗室成为广阔天地。
——《早安》
又突出人和人的爱情的伟大,于是自我辩论的过程成为一个自我成熟的过程,了解到事物的正反两面相反相成的辩证道理。这样的“玄思”无疑丰富了英国诗的内容。
有关信仰的一首十四行诗也显得奇特,它不是表示对死亡的屈服,而是对死亡的嘲弄:
睡了一小觉之后,我们便永远觉醒了,
再也不会有死亡,你死神也将死去。
依然是辩证法搭救了玄学。
王佐良
早安
说真的,我不懂你我没有相爱之前
都干了些什么?我们那时不是就像
没断奶的孩子,只会咂那乡村的乐趣吗?
不是就像在洞里鼾睡了百年的七少年吗?[53]
确是这样。除了昨宵,一切乐趣不过是空幻。
如果说,我见到了我所渴求的什么美,
还获得了它,那只可能是梦中的你。
现在该向我们觉醒了的灵魂道早安了,
它们彼此谛视着,却毫无畏惧;
对其他一切景色的爱,都受爱的控制,
爱能使一间斗室成为广阔天地。
让航海家去发现多少个新世界吧,
让其他人在地图上去观赏无数的世界吧,
我们只须占有一个世界,你我各自既是,又有,一个世界。
我的脸在你眼中,你的在我眼中出现,
真诚坦白的心是会驻留在脸上的;
还有什么地方能找到更好的两个半球,
既无严峻的北方,也没有坠落的西方?
一切能死亡的,都是因为配合不均匀,
我们两个的爱若是一个,你我若爱得一样,
谁也不会松懈,那么谁也就不会死亡。
杨周翰译
歌[54]
去吧,跑去抓一颗流星,
去叫何首乌肚子里也有喜,[55]
告诉我哪儿追流年的踪影,
是谁开豁了魔鬼的双蹄,[56]
教我听得见美人鱼唱歌,
压得住醋海,不叫它兴波,
寻寻看
哪一番
好风会顺水把真心推向前。
如果你生来有异禀,看得见
人家不能看见的花样,
你就骑马一万夜一万天,
直跑到满头顶盖雪披霜,
你回来会滔滔不绝地讲述
你所遭遇的奇怪事物,
到最后
却赌咒
说美人而忠心,世界上可没有。
你万一找到了,通知我一句;
向这位千里进香也心甘;
可是算了吧,我决不会去,
哪怕到隔壁就可以见面;
尽管你见她当时还可靠,
到你写信了还可以担保,
她不等
我到门
准已经对不起两三个男人。
别离辞:节哀[57]
正如德高人逝世很安然,
对灵魂轻轻地说一声走,
悲恸的朋友们聚在旁边,
有的说断气了,有的说没有。
让我们化了,一声也不作,
泪浪也不翻,叹风也不兴;
那是亵渎我们的欢乐——
要是对俗人讲我们的爱情。
地动会带来灾害和惊恐,
人们估计它干什么,要怎样,
可是那些天体的震动,
虽然大得多,什么也不伤。
世俗的男女彼此的相好
(他们的灵魂是官能)就最忌
别离,因为那就会取消
组成爱恋的那一套东西。
我们被爱情提炼得纯净,
自己都不知道存什么念头
互相在心灵上得到了保证,
再不愁碰不到眼睛、嘴和手。
两个灵魂打成了一片,
虽说我得走,却并不变成
破裂,而只是向外伸延,
像金子打到薄薄的一层。
就还算两个吧,两个却这样
和一副两脚规情况相同;
你的灵魂是定脚,并不像
移动,另一脚一移,它也动。
虽然它一直是坐在中心,
可是另一个去天涯海角,
它就侧了身,倾听八垠;
那一个一回家,它马上挺腰。
你对我就会这样子,我一生
像另外那一脚,得侧身打转;
你坚定,我的圆圈才会准,[58]
我才会终结在开始的地点。
以上两首卞之琳译
致死神
(有关信仰的十四行诗之一)
死神,你莫骄傲,尽管有人说你
如何强大,如何可怕,你并不是这样;
你以为你把谁谁谁打倒了,其实,
可怜的死神,他们没死;你现在也还杀不死我。
休息、睡眠,这些不过是你的写照,
既能给人享受,那你本人提供的一定更多;
我们最美好的人随你去得越早,
越能早日获得身体的休息,灵魂的解脱。
你是命运、机会、君主、亡命徒的奴隶,
你和毒药、战争、疾病同住在一起,
罂粟与符咒和你的打击相比,同样,
甚至更能催我入睡;那你何必趾高气扬呢?
睡了一小觉之后,我们便永远觉醒了,
再也不会有死亡,你死神也将死去。
杨周翰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