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国古史学的萌发以及发展
一、古史学的萌发与流别
今之所谓“历史”,是指人类在过去特定时空所发生之事物象。而过去则是当下刹那之前,上限延至宇宙开创之时,因而宇宙万物皆各有其发生、发展之历史,特人类特别注重其群体之历史而已。就此而论,鸟兽鱼虫的确各有其历史,只是并非为人类特所注重之历史罢了。然则,人类凭何知其群体共同记忆之历史?答曰:上古靠口传,稍后靠文字。
《尚书序》云:“古者伏牺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此盖相传之说,以故注疏纷然。要之,文字创造以前,口述语传确为记忆传递之方式,晚近无文字之民族仍皆如此;然而中国远古曾否有过结绳之政,甚至如《郑注》所言“事大大其绳,事小小其绳”,则宜存疑。即使有过,则各大小之绳结犹需口传而说明之,而凭此以记忆之诸事,则仍不免易忘易乱,难言记忆之可以共同。
正因文字创造以前口传为记忆传递之方式,故风雅之诗,誓诰之书,后世史所记之事,在出现文字记录以前,多为口传之辞,而皆是传述某人或某群人在特定时空所发生演变之事物象耳。上古之书为王者诸侯之言,诗则杂有民间之语,待文字发明后而皆为“史”所记。[1]依章学诚所谓古者“言事一致”之义,[2]则古人所言所为之内容,固皆为过往发生之历史事实也。据此理,则集群言而编为《书》,集众语而纂为《诗》,使读之者能知较具系统之往事变化,是以读《书》《诗》即为读历史,而《书》《诗》即为史书,章学诚所谓“六经皆史”,由此解读始得其是,章意于此处固非指六经皆史料而言也。至若单读其中某篇某章,其意义无疑是读史料,而透过读此史料得以知过往片段之史实,所谓多知前言往事,多识鸟兽鱼虫,盖此之谓。因此,就“史学”而言,读《书》《诗》诸经不本于读史书之心态,而出于读史料之心态,则虽能多知前言往事,多识鸟兽鱼虫,其效亦不过如孔子所谓之“虽多亦奚以为”耳。
众所共知之记忆当非群体之小事,《易系辞》谓“上古结绳 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此之所谓“治”,亦即《尚书序》所谓之“伏牺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 之‘政’”,盖指古者王天下之政治,也是孔子近世所谓“齐桓晋文”之事。就此而论,群体透过诸经所传知之共同记忆,盖指五帝三王时代封建贵族阶层之共同记忆,初非谓全民之记忆。
《左传》成公十三年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故其书所述多为祀戎诸事。此等诸事既为王侯之事,因此皆是王官(史)所载,私家无以为述,以故孟子谓“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矣”。按:《春秋》所载“齐桓晋文”之事不难理解其所以为“史”,但对《诗》则不然,若不重视雅、颂则不易理解。实则自商颂以至大、小雅诸篇,多咏殷、周王迹,而诸国风也不能谓与王迹无关,所以孟子才有此言。诗之所咏既为王者之事迹,故即是王者之历史,而先为口传,终为史官所记录者,因此,中国历史之记忆,从开始即为口传性质之贵族政教史,其后始折为文字之记录,此即“其文则史”,观念至孟子时犹明;章学诚《书教》篇所论,反致混迷矣。[3]
过去特定时空所发生之事物象既为王官所载,而王官所载之事物象即为后世之所谓历史,则此“王官”究为何官?
殷世尚矣,于甲文见有贞卜之辞。《尚书·洪范》载稽疑则命卜筮,《孔疏》云:“国之大事,先筮而后卜。”盖此卜筮诸人或即是殷之贞人。司马迁于《报任少卿书》中,谓“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4]而此诸官据《周礼》则各有职掌司存,皆为春官宗伯——掌祭祀文化——之属官。虽然,但卜筮是一事,将卜筮结果记录又是一事,而掌记事者则为史官。同理,《汉书·艺文志》论九流十家各出于王官而各有司存,则此司存所记殆亦出于史官,此理若明,则章学诚于《文史通义·书教》篇所谓记注有成法而各存于有司之解释,始能得以明白。
《说文》云:“史,记事者也,从右持中。中,正也。”盖指“记事者”持“中”而记录之事。至于“中”之为字,于甲文、金文像册、算乃至钻之形,今人解释莫衷一是,姑不赘引论。然而汉末许慎谓“中,正也”者,其说殆是本于属辞比事之“春秋教”,甚或是西汉以来之“实录”史学观念,而作引申解释欤?盖因《说文》解“正”字为“一以止”,殆即今日所谓是什么就是什么、记述一如其事而止之意,也就是持正确、中正之态度,适如其实以记事之意。“属辞比事”之“春秋教”旨正含有此意(说详后论);而刘向、扬雄之徒称赞司马迁撰《太史公》,谓“其文直,其事核”应即此意。而章学诚于其《书教下》,谓“夫史为记事之书,事万变而不齐,史文屈曲而适如其事”,盖得此旨。不过,证诸孟子所言之“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可知事由齐桓晋文为之,文则是史官所记,而事文内蕴之历史意义则为孔子所取,义解甚明。因此,许慎所谓“史,记事者也”,应解作“记事者”,此史官而言,而非指记事之文;史指为记事之文,则盖为引申之义。
若是,则殷之史官不得而详,周则详见于《周礼》。《周礼》或许为周秦间所编成,要之论姬周史官则不能不参考其所载。
按《周礼》:教育之职,掌于地官司徒。司徒属官之保氏适当其任,所谓“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是也,周代文字之官由此培养;然而记录及掌理文字之官,则事归春官宗伯所属之五史。因与下文论证有关,兹略赘录《周礼·春官宗伯》所载五史之职掌如下:
大史掌建邦之六典,以逆邦国之治,掌法以逆官府之治,掌则以逆都鄙之治。……凡邦国都鄙及万民之有约剂者藏焉,以贰六官。……正岁年以序事,颁之於官府及都鄙。颁告朔於邦国。……大祭祀,与执事卜日。戒及宿之日,与群执事读礼书而协事。祭之日,执书以次位常。……大会同朝觐,以书协礼事。及将币之日,执书以诏王。……大丧,执法以涖劝防。遣之日,读诔。凡丧事考焉。小丧,赐谥。凡射事,饰中舍筭,执其礼事。
小史掌邦国之志,奠系世,辨昭穆。若有事,则诏王之忌讳。大祭祀,读礼法,史以书叙昭穆之俎簋。大丧、大宾客、大会同、大军旅,佐大史。凡国事之用礼法者,掌其小事。卿大夫之丧,赐谥读诔。
内史掌王之八枋之法,以诏王治:一曰爵,二曰禄,三曰废,四曰置,五曰杀,六曰生,七曰予,八曰夺。执国法及国令之贰,以考政事,以逆会计。掌叙事之法,受纳访,以诏王听治。凡命诸侯及卿大夫,则策命之。凡四方之事书,内史读之。王制禄,则赞为之,以方出之孤;赏赐亦如之。内史掌书王命,遂贰之。
外史掌书外令,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书,掌达书名於四方。若以书使於四方,则书其令。
御史掌邦国都鄙及万民之治令,以赞冢宰。凡治者受法令焉。掌赞书。
虽然卜祝等职另为属官如大卜,大祝等官所掌,不过五史所掌诸般典籍文书,实已包括各种法令与礼仪,史记与诰令,历书与卜筮,以及四方之书史与三皇五帝之书等。五史备掌王者之典,故周之礼法亦备见于五史。鲁为许行周礼之国,难怪韩宣子来聘于鲁,于太史处观书,能见到《易象》与《鲁春秋》,并叹“周礼尽在鲁矣”。[5]至于孔子据鲁史而修《春秋》,所仍者乃是此套王制法则,以故被孟子之徒称为行“天子之事”,终而将古史学引向经学发展,其端在此(详见后文)。引文所谓诸史官掌法掌则以逆治赞治也者,盖其并非执政之官,以故只能以所掌典籍所示之礼法,以接赞行政之官署,所谓“以贰六官”“以诏王听治”“以赞冢宰”是也。《周礼·天官冢宰》载云:
大宰之职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国:一曰治典,以经邦国,以治官府,以纪万民。二曰教典,以安邦国,以教官府,以纪万民。三曰礼典,以和邦国,以统百官,以谐万民。四曰政典,以平邦国,以正百官,以均万民。五曰刑典,以诘邦国,以刑百官,以纠万民。六曰事典,以富邦国,以任百官,以生万民。
显示王官诸典,典理与执行各有司存,教之文字亦另有司存。司马迁于《太史公·自序》中,谓其父“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又谓汉兴“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正是姬周史官掌理书典法则以赞治之遗制。班固复于《汉书·艺文志·六艺略》中,谓“古者八岁入小学,故周官保氏掌养国子,教之六书,谓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造字之本也。汉兴,萧何草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则是因姬周史官既“掌叙事之法”,以故由太史考课文字,课最者乃得为史之遗意欤。
就诸史掌理官典而言,诸典皆为王者之政典;就官典是官方执行之依据或纪录而言,则孔子取材于此而删定之《诗》《书》《礼》《乐》《易》《春秋》,实皆为王者行事之迹。因此,章学诚于《易教上》,开宗明义“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按:“六经皆史”是因其为史官所记载所掌理之先王政典,是言事一致、曾经发生过之王者实迹,以故后世所谓之“六经”,应是孔子承传古史学的记载,编为各种王侯实迹之史书,实为中国文献主义史学之所由起,而非指今日所谓之史料。孔子如此编书,与其承传周道以及尊重历史文献之客观态度有关,此即司马谈遗嘱其子,谓“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之修旧起废是也。司马迁引其先人所言,谓欲“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6]意亦在此。孔子此举,显与诸子用史立言——即以史为我所用、为我立说注脚——的相对主观态度方式不同(详见后文)。然而,章氏又有“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之说,于此不可不辩。其辞原文略谓:
愚之所见,以为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六经特圣人取此六种之史以垂训者耳。子集诸家,其源皆出於史,末流忘所自出,自生分别,故於天地之间别为一种不可收拾、不可部次之物,不得不分四种门户矣。[7]
此所谓“四种门户”,盖谓经、史、子、集之四部学术。按:暂不论古人之学术分类观念及其演变,单就中国上古有官学而无私学之事实而论,则后世四部学术皆出于王官之学,可以无疑;然而,观其所谓“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一语,殆指六经未出以前之所有著作而言也,是则上古学术真相恐不尽如此。盖章氏鄙视编次成书之史纂,而不视之为史学,治史学史者已多知之,可见其对“著作”之界定相当重视。不过,章氏于《书教下》曾详论古代史官所为有撰述与记注之分,而谓“诸史(指史官)皆掌记注,而未尝有撰述之官”,而于《诗教上》更明言:
古未尝有著述之事也。官师守其典章,史臣录其职载,文字之道……未有不用之于政教典章,而以文字为一人之著述也。……六艺存周公之旧典,夫子未尝著述也。
是则假若著作是指著述或撰述而言,而上古却未尝有撰述之官,孔子亦未尝有著述之事,则孔子以前何有“著作之林”?假若著作仅指记注而言,非指著述或撰述,则盈天地间之文字记载,仅是王者之实迹以及政典,充其量皆为“史”,而所谓“皆是史学”云乎哉?由此言之,上古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官所记之文,孟子所谓“其文则史”是也;而此史文即为史学所炼取之泉源,所凭借之基础,史学由此而生。因此,章氏所言失诸过当。其所以失诸过当也者,盖未究明史官、史文以及史学之关系。按:作为王官之史官,必先有所学于礼法典则者然后始能为官,故其所记之史文必寓有所学所思,此即史学所由生。史学既为史官学而思之活动,本身则不免有所“作”,如董狐之记赵盾弑君即可为例。其后孔子之所谓“修旧起废”,就是学思于史官之所学所思而为之;且史文浩繁,孔子显非全存周公之旧典而为之,而是在修起之际必有所选择。当孔子于旧典之中“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之时,斯则必有其自己之学思存焉。因此,史官虽守其典章而记事,但所记之文不免寓有其学思,是则古史官无异尝有著述之事,恐怕其间仅有轻重强弱之别而已,由此解上述章氏之言,或亦勉强可通。孔子据旧典“修旧起废”,选择适当史文而从之,无异亦有所著述也,盖选择本身即存有思考判断。至于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於我老彭。”盖自谦之辞耳。
然而,史官所记载掌理之先王政典,被孔子“修旧起废”而为六艺,后来被尊为六经。六艺之中,《诗》《书》《礼》《乐》《易》实为王者之创制,不容史官有“作”之成分,[8]史官仅据其实言实迹而记录之耳,此即所谓“述”;独有《春秋》,原为当时史官即时所书之文,容或存有史官个人之思考,以故晚后史学之源,遂以此为主流而出。不过,孔子以前,史官依法依则编年记事,其间“作”之成分殆亦不甚强。请试论之。
姬周掌理典籍之五史,其举职之昭明显著者,莫过于须依照法、则或礼法、法令以书王言、赞王事。“史”既是官,于是中国史官之修史,可谓自可知之姬周以来,即受官方之约束。只是姬周约束史官以既成之法则礼令,史官记事须据而本之,原本从中无可“作”者,以故章氏乃谓上古史官记注有成法;后世史官则不然,约束于朝廷君相之意旨,君相意旨无定形,以故史官记载无成法,而益使所记易于伪乱真而已。其实,上古史官所记既是殷周封建贵族阶层之共同记忆,也就是出于贵族阶层之共同价值判断,而非全民各群体各阶层之共同价值判断,因此能否做到不伪乱真仍有可疑,请容下文论述“赵盾弑其君”时始予以充分讨论,此处先论古史之流别。
按:《礼记·玉藻》篇有“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之说;《汉书·艺文志·六艺略》则谓“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9]揆诸现见史料,除了《礼记·玉藻》之外,《周礼》无载左、右史之官名以及分职,他经注疏所述皆是引《礼记·玉藻》之辞,以故左、右史分记言、事之说,或许已涵盖于五史之职掌中,或许是稍晚始从五史职掌分化而出。东汉末期,荀悦撰《申鉴》,内谓“古者天子诸侯有事,必告於庙。朝有二史,左史记言,右史书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君举必记,善恶成败,无不存焉”。或许五史有事时始依记言、记事之责,临时分任以职,下面所举赵、秦王渑池之会,由御史执笔记事,盖亦其例。至于荀悦又为献帝依《左传》体以为《汉纪》,其《序》谓“昔在上圣,惟建皇极,经纬天地,观象立法,乃作书契,以通宇宙,扬於王庭,厥用大焉。先王光演大业,肆於时夏。亦惟厥后,永世作典。夫立典有五志焉:一曰达道义,二曰章法式,三曰通古今,四曰著功勋,五曰表贤能。於是天人之际,事物之宜,粲然显著,罔不备矣”,[10]此则是以汉世经学之义旨附会于古史学矣。显然本班固之言而予以发挥,遂为后史议论所本。
盖姬周五史所掌之诸典诸志,或既已包含了记言、记事之书,只是《周礼》载述简略未详而已,此应为合理之推论。试以内史为例:“内史……常叙事之法,受纳访,以诏王听治。凡命诸侯及卿大夫,则策命之。凡四方之事书,内史读之。”此所谓“叙事之法”或指记事而言,“命诸侯及卿大夫则策命之”或指记言而言,“四方之事书内史读之”或指诸侯国书须受纳于天子,而视其所书之法则是否与天子所颁一致,并使天子知道四方之事。要之,制度原非永恒不变,先秦史官制度有先后变化分化,应是可能之事。不过无论如何,孟子所谓“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之言,似乎适足以说明上古自口传历史之《诗》(记言),一变而为记载史事之《春秋》(记动),而各国记事史书之名虽异,但记事之法则因依于古史学之发展事实与趋势也。
因此,刘知幾于其《史通·六家》篇,论中国史学“不恒厥体……其流有六”,谓有《尚书》《春秋》《左传》《国语》《史记》《汉书》六家,却不言及《诗》,殆为一误;而蒲起龙将此六家依次释为记言家、记事家、编年正家、国别家、纪传家之祖以及纪传正家,则尤其失当。盖刘知幾之所谓流,流别是也,是迁就汉唐之史学格局流别而言,其说之误在以后视昔,未能原始察终。因为假若姬周五史之说若尚有可信者,则后世《诗》《书》《礼》《乐》《易》《春秋》之所谓六经,实皆与其掌典籍以赞治之职掌有关,至于《史记》《汉书》,则是汉世晚近始流出之新史学,不可与先秦典籍相提并论。
据此,先秦之史学,若谓姬周五史所掌概已包含记言、记事二“流”——古史学之两大传统,则两大传统之下另有若干小传统——此即二流之“别”。如《书》为“三皇五帝之书”,所记为天子诸侯之言(典谟誓诰);《诗》则分国记政府、民间之言(雅颂国风),《国语》只是分国记言更为明显罢了,是皆记言之流,而所偏重之内容与方法则有所别,甚至大抵皆以国别为体例,只是国别体例隐显之间亦有差异而已,殆皆源于“四方之志”。至于《春秋》《左传》,或为稍晚而出的记事之流,所谓“邦国之志”(鲁史)是也;然因记事之法详略不同,无疑是编年记事之新、旧流别。此诸书对内容方法之规划同异,其实皆有学、思、作之成分,只是属于王官之史学,而非孔子以后之私学罢了。此记载有关人事变化的两大古史传统之外,《礼》《乐》出自史官所掌,亦为赞治之王者典制,而《易》则更是诸史通变学术之基础,以故《汉书·艺文志·六艺序》谓《书》《诗》《礼》《乐》《春秋》“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是则《礼》《乐》《易》盖是古史学人事记载之外属于物象的记录范畴,固为另一大传统也。
物象记录的大传统姑暂不论,要之刘知幾所论,实未明先秦与人事有关的古史学,是由口传而至文字,从而发展出记言、记事此古史学二大传统;其后又因编纂方式以及记叙内容与方法有所差异变化,遂演变出此二大传统的诸种流别,实际上皆是同流(大传统)而衍生异别(小传统),亦即由二大传统各自演变出各种小传统也。此王官古史学之发展变化,其中盖含蕴有史官学、思、作之成分,以故始能促成此种流中有别的发展。至于章学诚,于其《文史通义》畅论六经之教,然却仅及《易》《书》《诗》三教,所论又多托古改制,创为新说,盖亦未详此中之变化,以故化朴素史学之发展而为高深玄奥之理论。益有甚者,章氏谓“六艺存周公之旧典,夫子未尝著述也”,则可谓无知于孔子之“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於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取此断限与方法而阐论某些义法,以成“孔子史记”,实已含有学、思、作之著述成分矣(详见下节)。对《春秋》之依本鲁史而性质原为史,后为经,以及《春秋》何以成为史学之大宗,章氏似乎认识不多,以故其《文史通义》遂无“《春秋》教”以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