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生前身后的矛盾
法国旧制度下的人是会变形的,不能说坏制度与人的变形有直接关系,但18世纪的法国却是如此。旧制度、启蒙与革命是上演变形记的三个场景,每个场景里有很多小台子,台子上的人奇形怪状,有的笑着哭,有的哭着笑,但都戴着面具,穿着礼服,举止优雅。对于没有身份的人,这是有诱惑力的仪式,他迷恋于此,一次次将虚无化为实在,将卑微扮成庄严。人的变形是对现代制度的威胁,在独立人格消失的地方,权力契约没有实践的可能,法律规范是空悬的注视,不再有规训恶的力量。因一己之私损及普遍正义,这样的人更没有身份,在道德意义上他是施害与受害的矛盾体,在政治意义上也是个矛盾体,热心于正义,但更愿意捣乱。变形者的生活不真不假,无是无非,一旦进入流动的历史空间,变形就再也停不下来,生前在变,死后在变,在变化中消失了存在的迹象,复归于无。所有存在过的一点点瓦解,人的变形是对时代精神和历史意识的威胁。现代法国早期史上有一个制度、风俗与人构成的不断变化的循环,制度让风俗变形,风俗让人变形,变形的人又会剥夺风俗制度的实践力,革命暴力的失控与此有关。但什么是变形的第一原因,这是法国史的大问题。
一个人的命运是对时代风俗的注释,这话听起来高傲,对于卢梭却不过分,反之也成立,他的境遇里有法国风俗动乱的线索。生前,他为病所困,一次次地对抗死亡与绝望,医生无从诊治,他在权力的追捕下四处逃亡,情感与理性失衡。启蒙时代有一套身体道德体系,它是无形的,但无处不在。一个人要进入文学共和国(République des lettres)[1],并成为其中响当当的人物,首先要经过这套道德体系的审查,卢梭因为与性病相似的身体问题而为之否定;其次要依赖优雅的交往能力,但赴英避难时,卢梭与同侪的矛盾爆发了,报刊舆论以讹传讹,使其进退维谷。他要退出文学共和国,心境不同于以往,之前渴求同代人评判是非,之后寄希望于后代人,写作风格由启蒙理性向浪漫主义过渡。
卢梭的变形记从此开始。1766—1778年,公共视野侵入他的私人空间,有人迷恋他的雄辩文辞与古典美德,有人斥其疯癫无常、愤世嫉俗(再生的第欧根尼),有人说他谦和有礼、有天真的孩子气,有人说他高傲世故、善于伪装。从他1778年去世到法国革命是卢梭形象最复杂的时期,源于生命体验的身体话语有了殉道的意义,但也是为人奚落的根据。1778年卢梭去世后的四年里,他是公共舆论里浮动的幻象,一个在困苦中寻求美德的圣贤,同时又被人斥作道德侏儒。1782—1789年《忏悔录》出版后,卢梭所描绘的现代人的心理进入了公共空间,他的心理中有坦诚,也有卑琐。1789—1794年革命的前五年,他的形象走向极端,成为一个不受玷污的政治偶像,一度是革命意识形态。1794年恐怖时代结束,他又回归历史领域,那时的人厌倦了革命的修辞术,要发现真实的卢梭,却难免偏颇的道德审判。
法国人打碎旧制度之际流行的是解释性的话语体系,其中有寻找新生、与故往决裂的诉求。但政治动荡无从赋予个体以确定的身份,人心越乱,变革的愿望越强烈,卢梭的形象越偏离生命意义。生前他是孤独者,戚戚无所依,革命时代是受人仰慕的精神领袖,革命后,各类政治意识(民主、自由、平等、专制)从他的思想中寻找政治现代化的方案,却难以形成有实践力的共识,他的形象所以多变:美德之士、自然之子、无耻的疯子、有理性的疯子,心理病态、神经官能症、或源于尿道炎的智力障碍,狂热的个体主义者、专断的社会主义者、不安分的外国佬、现代社会的立法者、法兰西传统的背叛者,不一而足。这是原告缺席的审判,卢梭承受的是有罪推定,或无罪辩护,由此成就了单向度解释学的风格。
法国革命时代,单向度解释学的语法结构是“卢梭认为……”或“卢梭说……”表面上这是一套夺人耳目的革命话语,实践中却有曲解。卢梭不会在颂扬或诋毁中复活,也不能到场申辩。所以,生命意义上的卢梭在这套解释学里是隐没的,大行其道的是政治化的卢梭、情感化的卢梭,一个停不下来的变形者。若不突破革命话语的控制力,一个观点就此而来:卢梭与卢梭思想解释学是一回事。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卢梭研究的背景不同于以往,在现代性批判的潮流中,启蒙时代的冷漠与利己主义为人揭露,理性、乐观、进步、求真不再是法国启蒙精神的指代。犹太人和法国人的质疑最激烈,霍克海默(M. Horkheimer)、阿多诺(T. Adorno)将启蒙后的世界看作“巨型的监狱”,福柯严厉批评理性与权力的隐秘关系,“启蒙的每个进步也许是迈向黑暗的又一步”。此时,卢梭的意义在于,他为什么批判现代文明?现代性批判将怒气抛向启蒙,但它是否考虑过:与旧观念相比,启蒙如何革新了法国旧制度?法国、英国和德国的启蒙风格不同,卢梭在多大意义上能代表启蒙的普遍精神?
在西方现代思想界,世界战争的精神创伤已趋愈合,动荡的心归于沉寂,个体的政治和经济身份确定,关于制度与风俗的争论平息,那些曾在新旧变革之际引领风潮的智慧之光在黯淡,卢梭问题回归学术史传统,他的力量在削弱,更多的是一个学术符号。这是不是说他的意义更多是在变革旧制度的时代,最迫切的研究欲求来自动荡时代人与制度的关系,或个体的身份焦虑?卢梭研究不是单纯的思想问题,他以生命体验塑造了时代精神,又为之塑造,所以一个人谈论卢梭时,他谈论更多的可能是法国的时代精神。
对于卢梭历史形象里的矛盾,启蒙时代的人际纷争和革命时代的观念冲突是外部视野,触不到人的心理。公共交往、作品理念、政治影响等可用于分析多数思想家,不足以确定卢梭的身份。卢梭创造了一个身体话语体系,包括对病痛的夸张解读、渴望反抗却不得门路的愤怒,以及个体愤怒与现代性批判的隐秘关系。这套话语是感性的风格,来自于他的生存体验。他最初是在巴黎谋生的文学青年,一个生活在天主教国家的新教徒,或法国强势文化意识下的日内瓦公民,这是他的公共身份;而在私人空间,他是处境艰难的病人,对天气变化敏感,无力抚养孩子,夫妻不和睦。尘世中无依靠,他就游荡于现代精神与古典美德、上帝垂恩与自我救赎之间,一个与时代精神若即若离的人,模糊的身份使之觉察到风俗的晦暗,于是愤怒地批判,当时的人却斥之为败德者。道德审判剥夺了他的辩解资格,怀疑的目光不断消解着坦白的意图,说什么都没人相信。迫于无奈,他不再对同代人诉说,也不再向上帝悔罪,他要寻求后代人的评判,天堂与地狱的语境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历史意识。卢梭由启蒙哲学家向浪漫派的转变有法国文学共和国的败落之象。
卢梭的变形又在于他的性情,言行前后不一,观念因时而变,不具备与年龄相符的渐进性。1750年前,他创作戏剧诗歌,文辞优雅、情感真挚,认同科学的价值,第戎科学院征文获奖后他却成了科学艺术的批判者。他和特蕾兹育有五个孩子,都被送往育婴院,但他在文字里关怀儿童成长,对待身边的小孩和蔼可亲。青年卢梭渴望文学共和国的名利,1766年后却拒绝公共交往。对于医生,他恨之入骨,却时常研究医学,种植药用植物,并与医生往来不断。同代人的理解各不相同,后代人的解读聚讼纷纭,自启蒙运动到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在政治辩论与思想对抗中,他的形象变幻不定,批评与赞扬之间有难以化解的障碍,理智上不能,情感上也不能。卢梭问题最需要澄清时,研究语境混乱,学术政治化,而有足够的研究基础后,党派之争平息,卢梭已远离争端。对于外国人,这是开拓的机会,以旁观的视野追踪卢梭的历史命运和法国革命暴力的起源,从中发现社会动荡与人心惶恐的因果关系,这是历史批判的目标。
为什么以“一七六六年的卢梭”为题
自1904年日内瓦成立卢梭研究会(Société Jean-Jacques Rousseau)以来,学术积累足以突破不同时代的意识形态对卢梭问题的左右,重新发现卢梭的意义:生存体验如何影响了他的思想风格?他是启蒙的还是反启蒙的,是传统的还是现代的?他是政治保守派还是激进革命派,他与古典主义、浪漫主义有什么关系?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法国研究界在卢梭问题上为什么没有共同的话语?法国索邦大学的卢梭研究会(Equipe J.-J. Rousseau)在拉米诺(Tanguy L'Aminot)的领导下尽力收录各国研究,他们的努力是通向普世意义的卢梭,还是民族意义的卢梭?是现代学术化的卢梭,还是作为旧制度变革者的卢梭?
西方卢梭研究素来有英美与欧陆之分,英国人罗素说“希特勒是卢梭的结果”,该论断的背景是极权主义批判。罗素沿袭了伯克的观念,将法国人破坏传统的狂热归咎于卢梭,但罗素是否想过:革命派认同的为什么是卢梭,而不是伏尔泰或孟德斯鸠?法国人敬仰的难道就是卢梭,而不是卢梭的影子?英国历史学家保罗·约翰逊(Paul Johnson)偏于道德评价,他发现《忏悔录》的作者表面坦率,内心狡诈,他抱怨病痛,是为博取同情,文辞间是压倒一切的利己主义,他的健康不像他所描绘的那么糟。那么,卢梭的健康状况到底怎么样,如何摆脱政治情感对研究者的不当影响?
卢梭在英国一度很受欢迎,读者对之既好奇,又喜爱,还有几分同情,但1766年休谟卢梭之争后,他们的看法转向负面。这场争论因何而起,与现代早期舆论的缺陷有没有关系?法国革命时代,这场争论为什么被视为英国人贬低法国的阴谋?逃亡路上,境遇艰难,身心问题如何影响了《忏悔录》的写作?1766年对于卢梭是终点,又是起点,之前的经历汇集于此,被他的情感引爆,他的新生开始了。所以,本书定题为“一七六六年的卢梭”,关乎一个人生前身后的命运,是旧制度、启蒙与革命年代的风俗画,又是法国现代政治意识走向混乱的序曲。
以一年旧事解释法国的制度、风俗与人心,会不会过于牵强?1766年是平凡的一年,不像1789年或1939年那样已经成为历史的路标。那一年,社会运行如常,新思想与旧制度对抗加剧,但没有震撼人心的变故。欧洲正处在小冰川期,冬季寒冷多雪,交通时常受阻,仰赖车马的邮政系统不能稳定地传递信息,文学共和国的机制时而紊乱。《法国信使报》(Mercure de France)的风格仍在君权、教权与现代思想间盘桓,那一年,它发表了一篇宗教界不喜欢的文章《关于精神的准确性》,法兰西学院发起年度诗歌竞赛,皇家外科医学院公布评奖启事,鲁昂科学院公示去年的获奖名单,包括数学奖、解剖学奖、植物学奖、外科医学奖,第戎科学院坚持它的风格,又在该报刊登反科学的文章,但人工排版难免会有疏漏,6会印成9。
1766年,文学共和国的事业在进展。三年前,伏尔泰借助舆论为卡拉(Jean Calas)平反后,名声大噪,此时到瑞士费尔奈(Ferney)拜访“哲学王”的人络绎不绝,最严苛的评判家也对之礼让三分;里尔丹侯爵根据启蒙理念建设他的领地埃莫农维尔,是欧洲青年旅行的一站;科西嘉的领袖保利(P. Paoli)推行教育改革与共和理念,多少影响了青年拿破仑;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历尽周折,1765年出版《百科全书》(十七卷),最终确立了现代理性的风格,此时,他们忙于收集读者的意见,并准备编辑一部工艺图谱。同年,爱尔维修(Helvétius)夫人在巴黎筹建了“科学共济会”,它是致力于科学事业的“九姐妹共济会”(Les Neuf Soeurs)的前身;亚当·斯密陪同布克勒公爵(Duke of Buccleuch)游历欧洲,1766年在巴黎停驻,参与重农学派的沙龙,他的法语不好,但获悉了“自由放任”(Laissez-faire)的理念,后用之于《国富论》,是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的基础。
历史一如往常,在稳定的变化里没有转折、破碎或重生,但这一年对于卢梭的意义不同,之前和之后的世界在他看来差异明显。1750年8月,《法国信使报》报道《论科学与艺术》获奖的消息,他得以进入文学共和国,在这个嘈杂的舆论空间里混了十多年后,他力不能支。1766年是卢梭生命中最艰苦的一年,争吵、逃亡、病痛,内心深处的压抑感爆发了,不是赤裸裸的报复,而是以精神问题的形式,自我伤害。此后他要逃离文学共和国,写作风格上从启蒙者转向浪漫派,之前注重理性分析,之后强调人的感受。在工业化进程里,古典时代的静穆不见了,乐观主义与理想主义退却,羊毛、亚麻、棉花、煤炭的产量每十几年就成倍增长,人口向工厂聚集,服从于机器的节奏。早期工人未经启蒙就被卷入生产制度,与机器接触的身体(手、脚和嘴唇)有了现代含义,他们的心里有新奇,也有迷茫,有人克服了迷茫,而更多的人在迷茫中老去。制度之恶无处不在,打不破,脱不开,人人向往美,但人人有可能作恶。在这样的时代,卢梭的晚年风格为人推崇。
现代学术研究注重理性分析和因果关系,但卢梭的后期作品里更多的是模糊的感受,那是一套关于喜怒哀乐的因果关系。18世纪中期,古典主义风格向现代风格过渡,现代人格相互对立,公共交往多有冲突,卢梭在贫困、孤独与病痛中对此体会更深切,他的感性修辞是时代精神动荡的征象。鉴于此,本书不排斥对卢梭的情感化解读,如实归纳18世纪的人认为是准确的、而事实上是冲动的观念。这些缺少认同、充满敌意的精神映像是阅读文本的即时反应,未及有影响就消失了,不值得深入分析,但不能视而不见,因为人的历史处境就包含在这些偶然性里。
卢梭思想的意义兼具民族性和普世性,有过旧制度生存经验的人会从其中发现一些相似性,但前提是默认观念在不同地域之间的自由转换。这样的转换简单易行,却可能是现代学术的陷阱,因为脱离了历史语境,研究者会混淆观念的相似性与相关性,忽视一个观念在不同地区的差异,然后以修辞术营造让人身临其境的剧场效应,尽管逻辑严密,却是空中楼阁。
[1] “文学共和国”是文艺复兴时代在欧洲新生的精神国度,1684—1718年,先后由培尔(Pierre Bayle)、拉洛克(Daniel de Larroque)、博兰(Jean Barrin)和勒克莱(Jean Le Clerc)主编《文学共和国新闻报》(Nouvelles de la république des lettres),这一称谓遂广为传播。18世纪,法国文人普遍将具有批判性和倡导科学艺术的语言空间称作“文学共和国”,并自视为文学共和国的“公民”,即现代所谓的法国启蒙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