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三
莫言:轻轻地说
这本大书的雏形,是十几年前童老师在鲁迅文学院给我们讲授创作美学时的讲义。那时我经常逃课,逃童老师的课尤其多。十几年的光景转眼过去,回头一想,遗憾良多,逃童老师的课当然是一个重大的遗憾。童老师在课堂下是蔼然长者,端重慈祥;在课堂上却是青春生动,神采飞扬。他讲课时的样子经常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一般说来,研究创作美学的书与作家的创作不会发生什么关系,作家更不会用创作美学来指导自己的创作。当年我之所以逃课大概也是存有这种心理。但在我毕业之后十几年的创作生涯中,逐渐地感到当初的认识是肤浅的。作家固然不是在学了创作心理美学之后才会创作,但一个已经有了一定的创作实践的作家了解一点创作心理美学,对于他今后的创作肯定是很有帮助的。我记得童老师在讲授“形式情感和内容情感的互相冲突和征服”时,曾经举俄国作家蒲宁的小说《轻轻的呼吸》为例,来说明文学的内容和文学的形式之间的对抗所产生的审美愉悦。当时我就很兴奋,似乎感受到了一种伟大的东西,但朦朦胧胧,很难表述清楚。十几年来我经常地回忆起这堂课,经常地想起蒲宁这篇小说,每次想起来就产生一种跃跃欲试的创作冲动。我一直也弄不明白这堂课为什么让我如此难忘,直到近两年来,在我又一次进入了一个创作的旺盛期后,才省悟到,童老师这堂课里,实际上包含了一个小说秘诀,那就是:轻轻地说。
刘震云:试图与上帝的沟通
童庆炳先生是我的老师。十年之前我曾聆听过他的教诲。十年之前我以为自己懂得文学,十年之后越来越模糊糊涂了。现在读了童先生这本书,我似乎又稍稍明白一些。这是一本试图与上帝沟通的书。我越来越发现,最伟大的作家在世界上是存在的,他就是至高无上的上帝。每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每一个如枯枝草木原人的喜怒哀乐及结局,都是出人意料和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太对了,说得太对了———人一思索和想象,上帝就发笑,沾沾自喜和自以为得计的是像我这样的人。我曾经想做一个作家,现在还没有做到,我曾经想做一个好作家,现在也没有做到。但我想努力———这一点做到了,为了熟悉的朋友和陌生的亲人,为了尊贵的上帝和渺小的自己,当然也为了对我循循善诱的长辈和师长。
余华:思辨与感受结合
1988年的时候,在北京十里堡的鲁迅文学院里,有一个创作研究生班,纠集了一群来自天南海北有着丰富写作经验的作家、诗人,我也混迹其中。我记得当时楼上的大教室常常是到了晚上才充满人气,看电视的、下棋的和玩扑克的塞满了教室,而在白天上课时,楼上的教室常常只坐了十多个人,来上课的老师都很厚道,也不去为难那些散漫学生。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每当童老师来上创作美学时,大教室立刻坐满了学生,几乎是无一缺课。
童老师的课之所以吸引我们,我想主要有两点:第一点是童老师的教学风度,童老师上课时从来不是强加给我们什么,而是用一种与学生讨论的方式上课。这不仅仅是我们班的学生这样认为,童老师其他的学生在毕业以后,也时常会和我谈起童老师平等待人的学术作风。第二点是童老师的学术风格,在我印象里童老师讲创作美学时,从来不说大话和空话,而是以严谨的逻辑和独特的感受吸引我们。这也正是童老师的学术基础,清晰的思辨和丰富的感受相结合;因此上童老师的课,我们不会因为过多的思辨缺乏感受而感到枯燥,也不会因为感受太多缺少思辨而感到凌乱。
毕淑敏:学者的天真
听童庆炳老师讲课,我常常泛起情不自禁的感动。他把枯燥的文艺理论讲得流光溢彩,闪烁着湿润高贵的人性光芒。他以深刻的学养为经纬,在严谨的学术框架中,将各种生动的例子随手拈来,如同精致的小品,点缀在精工细作的博古架上,既浑然一体,又处处生辉。
听童老师课的时候,我还在一家工厂卫生所任所长,每天奔波于课桌和白大褂之间,身心俱在高度紧张的状态。此前,我未曾系统地学习过文艺理论,甚至连自己是否会坚持写作下去,也打着大大的问号。学习虽然用功,但内心深处很是迷茫和吃力。不时想着,如果文学这行当,太艰涩和令我沉重,不如掉头而去,继续专注做我的主治医生,不再受此煎熬了。
这种从一个熟悉的领域,涉足于陌生环境时的游移恐惧和伴随的焦虑,是人的一种普遍的自我保护机制。如果得不到足够的支持达到最终的自我战胜,人就会退缩到原有的状态中去,渐趋死水一潭。我要说,童老师的课程,在我这一学生的人生道路选择和转变的过程中,起了重大的促进作用。我看到了一位杰出的文艺理论家的风度和修行,被他对文学的执着和献身所激励。他使我感到了文学的美丽和魅力,使我在学习的过程中,渐渐地充实和自信。
童老师讲课的时候,仪态温和,神容关切,语调沉稳。而且,不知是我的独特感觉还是别人也有同感(我从未和别的同学交流过此点)———我总在他的表情中,看到一点点天真。
比如,记得童老师讲到行文的过渡与衔接时,说道:这好比是一个人的上下穿着不同色彩的衣服,中间要有一个铺垫,就像人的皮带,承上启下。它的颜色通常是棕色的,棕色是一个包容度很大的颜色……
妙极了!
当童老师讲这一段的时候,正好有阳光从窗户照到他脸上,我看到他的脸上有一种无锡泥娃娃般的单纯和诚实。我恍然悟到,只有真正的学者,才能将理论做这般大智若愚的表达,其背后是举重若轻的内力和一种对文学的雄浑参透。
迟子建:遥远的祝福
从小学直到鲁迅文学院,在十六年的求学生涯中,每当我忆起一位老师,总会想起他最鲜明的体貌和性格特征,如教小学的侯老师,我记住了她满脸的雀斑和把教鞭当成戒尺打学生的手的情形;如初中的余老师,我记住了他总是脏兮兮的衣裳和讲课时嘴角常常溢出的白沫;高中的梁老师,我记住了他讲课时抑扬顿挫的语调和讲课的一些手势;师专的历史老师,他的那件始终穿在身上的深蓝色中山装和不苟言笑、满面沧桑的表情令人难以忘却。至于在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时认识的北京师范大学的童庆炳老师,他留给我的印象可以用以下八个字来概括:认真、洁净、儒雅、温和。
印象中的童庆炳老师总是衣着洁净,恍惚记得夏季时他穿白衬衣的时候多。白衬衣穿得好了,就像雨后晴空中的白云一样悦人眼目;而穿得不得体时,则觉得就像初春泥泞中的残雪一样让人看不得。印象中的童庆炳老师面目白净,脸上棱角分明,穿白衬衣自然属于上好之列。一位老师,他的衣着得体很能博得学生的信任。除却衣着,便是童老师的认真学风了。记得他讲课是一丝不苟的,他讲的创作美学总是与创作实践结合起来(更多的时候是结合学生的作品来谈);从而避免了把理论讲得枯燥、晦涩的不良学风。虽然现在我记忆不起童庆炳老师每节课所讲的具体内容,但我想课上所受的启迪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注入了我们这些学生的作品之中。就像一个人成长必须摄取多种营养,你既吃山珍海味,也吃五谷杂粮、瓜果梨桃。老师的课,对我们而言就是这其中的一种。缺了它你不至于失衡,但汲取了它的营养你会变得更为丰富。
我与童庆炳老师没有很多交往。他一般来鲁迅文学院讲过课就回北京师范大学了。童老师的书我买过一本,是讲创作美学的,如今他的新书又与这个命题有关,看来他一直在做着更加深入的学术研究,值得我们敬佩。
以上的文字,写于童庆炳老师新书出版之际,以此表达一位远在大兴安岭的学生对老师的祝福。
刘恪:从中外古今的历史编织经纬
认识童庆炳教授是在鲁迅文学院教研室主任何镇邦老师的那间小屋里,那天阳光从他背后的窗子透过来,从肩胛和发丝能看到一圈浅浅的目光折痕。我跟童先生握手,很绵软,微笑中透着智慧,一派学者风范从那藏青色风衣边缘逸出。
那是1990年3月,童先生给我们开创作美学研究的课,他讲了十五章,共十六次课。童教授的课学生到得最多且听得认真,教室进而格外安静,多数人都在认真做笔记。童先生的课体系性强,他勾画出一个整体轮廓,然后一章一节地突出主要范畴深入浅出地讲述。我记得第一部分主要讲文学观念与结构、文学语言、艺术真实、文学的审美属性,第二部分是文学的场论、童年经验、文学形象原型、创作范畴论、内容与形式的互相征服,还有作家的知觉、情感、想象等问题。童先生从中外文化的历史编织经纬,中国文论主要从《文心雕龙》中发微,西方理论主要吸收了新的学术思潮,如格式塔心理美学,荣格和弗莱的原型理论,索绪尔和乔姆斯基的语言观,格雷玛斯的矩阵分析,俄国形式主义文化,法兰克福学派美学观,他给学生扩展了一片新的理论视野。印象很深的是童先生把中外文学观和结构模式进行详细的梳理,往往是对立辩证地提出一对概念,然后对其内涵和特征逐一阐释,并在黑板上画出一个观点图示,或者一个结构模式表。十年前的讲课今天并不能全部详尽地记得,但这些关键的范畴依然历历在目并给我很大启发。今天我所理解的文学属性和结构模式,还是童先生当年提出文学多元性的延续理解。这也正好说明文学自身具有多种可能性,而绝非局限于某种必然性,对于一个作家你只要坚持你的内心与灵魂关于文学的说法这就够了。
童先生长期执教北京师范大学,并先后于越南、阿尔巴尼亚和韩国从教,因而教书经验老到,他学识渊博能深入浅出,讲述流畅而不急切,精细而不烦琐,理性而不艰涩,论点阐释必结合实例分析,追根溯源之后又有抽象的提升,那虽然是理论课他却有许多亲切的比喻,他的声音发散于四壁回旋于静空,在我们的心里形成共振,那个春天和夏天便在他的讲课中悄悄地潜堂入室,也是那个夏天他为我的长江楚风系列创作定位于新浪漫主义,并作序于我的《红帆船》一书。
童先生讲授创作学是有他深层的学术思考的。首先,创作学研究必须是哲学的,那样才能高远而深刻体现学人的睿智。童先生通晓了马克思主义哲学,无论是概念的提出或范畴之间的关系均是辩证统一的理论思路,这保持了他学术上的系统性,结合他的文体研究和现代美学心理研究,文艺基本理论的一系列课题与专著可以看出童先生希望建立现代文艺美学的新体系的雄心。其次,童先生的创作学研究又是美学的,他既注重创作主体的美学心理,又特别把重点定位于创作诸概念的美学特征阐释分析上,同时还吸取了接受美学的新视角,因而使他的创作学研究成为一个审美的系统工程,这也使得听他课的学生获得一种审美享受。最后,童先生的创作学研究是在现代心理学维度展开的,即非一般传统心理学。我们直接看到的材料有精神分析的诸概念,弗莱、荣格的原型理论,格式塔心理学,认知心理学等,从讲述的侧重点也可以看出童先生重视创作发生心理的研究。这使得童先生的创作学研究有了普遍的共性的心理基础。童先生的学问的三个特征是相互关联而又彼此渗透的,因而据我的陋见,在国内许多创作研究的学人著作中他是一流的。比之传统的,他是先锋;比之新锐的,他又多出一份持重,这是我们搞创作的人应该特别重视的一部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