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文体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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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20世纪90年代:长篇小说文体的自觉与成熟

在经历了20世纪80年代多纬度的天马行空式的文体探索后,莫言在90年代的创作进度呈现放缓的态势。1996年发表的《丰乳肥臀》是莫言创作生涯的转折点。尽管“丰乳肥臀”这四个字在当下已经较为习见,而在社会风气相对保守的90年代,这个“惊世骇俗”的小说题目使得莫言遭受了登上文坛以来最严厉的批评,以至于他被迫离开军界,转业到地方报社。人生的巨大转折使得莫言90年代的写作以1996年为界,呈现出两种态势。

20世纪90年代的文学风气迥异于80年代。启蒙主义热潮消退,知识分子开始从形而上的精神探索,转向对生存和金钱利益的考量。在这个文学变得不合时宜的90年代初期,莫言遭受了创作的瓶颈。1991年,莫言接受台湾作家张大春的约稿,写了16个短篇,方才感觉恢复了写作能力。

这16部短篇包括《夜渔》《神嫖》《翱翔》《地震》《铁孩》《灵药》等。这些短篇小说多具中国传统笔记小说风格,于短小的篇幅中展现作家的独特匠心。例如,《神嫖》就颇有《世说新语》的遗风,散淡叙述下的区区小事就将来自民间的潇洒豁达、狂放不羁的人物刻画得入木三分。《夜渔》的气质来源于中国传统的志怪、神幻小说,但讲述的却是现代的故事,其梦幻的气质在莫言多部小说中均有不同程度和层面的呈现,如写于同时期的《翱翔》。《灵药》则是对鲁迅《药》的一次创造性的改编和致敬。正如古希腊传说中的巨人泰坦从大地母亲那里获得力量一般,莫言也从中国传统古典小说和现代经典中汲取了重新出发的营养和勇气。

一、《酒国》:叙述的跨层和失控的文本

1993年《酒国》出版后,评论界反应寥寥,几近无声。但《酒国》却被莫言认为是他形式上最为完美,最令他骄傲的长篇。莫言的“骄傲”固然有为这部不受重视的长篇呐喊助威之意,但《酒国》言之凿凿又荒诞无稽的叙事腔调,复调对话式的结构,元小说技巧的运用,杂语狂欢、斑驳多姿的语言,使其成为莫言最富有文体探索成就之一的长篇小说。

《酒国》中,内部对话性是莫言在小说文体探索上一个重要的特色,其对话性首先表现在三层叙事结构之间的复杂对话关系上。

《酒国》延续了莫言在《天堂蒜薹之歌》中使用的三层叙事结构,即丁钩儿的经历,李一斗与“莫言”的通信和交往,李一斗的小说习作。

这三层结构相生相成、互相渗透、相互印证。在第一层叙述中,丁钩儿被派去酒国侦查食婴案。第二层叙述中,一个与作家莫言同名的著名作者“莫言”和李一斗坦言自己正在创作以酒国为背景的侦探小说,李一斗则作为写作爱好者不断地向“莫言”夸张地表达自己对其的崇拜和赞美,并希望“莫言”能将自己的习作推荐发表。第三叙述层是李一斗的习作。习作中的人物与第一层和第二层叙述层中涉及的人物多有重名,其性格、命运、事件也多能吻合对应。莫言通过设置相同姓名的人物和相同事件的“巧合”,使三个叙述层互相渗透,产生了合声或是不相协调的对话关系,并营造出似真还幻、光怪陆离的叙述效果。

《酒国》三层叙述结构中的各色人物在不同叙述分层之间来回穿梭,他们随意地进入不同的虚幻空间。鱼鳞小孩本是李一斗小说中描述的人物,属于第三叙述层。但这个虚拟的人物却提前从李一斗的小说中逃逸出来,来到了丁钩儿侦查婴儿案的第一叙述层中,幽灵般来去,只留下了痕迹。又如一尺酒店的主人余一尺。他最开始出现在李一斗的习作中,是一个笼罩着神秘色彩的传奇人物,后来出现在李一斗和“莫言”的现实生活交往这一叙述层:

“莫言,你这家伙,到底是来了!”他一出车门就用一种沙沙的、富有感染力的嗓音喊起来,喊着,跑过来,抓住莫言的手,使劲摇晃着,好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莫言握着那只躁动不安的小手,心里竟产生了一种内疚感,他想起了自己在小说里让丁钩儿打死他的情景。为什么非要他死呢?这么有趣的小人儿,像上足了发条的小机器人一样可爱,跟女司机做爱有什么不好?不应该让他死,应该让他成为丁钩儿的朋友,一起侦破食婴大案。[35]

这种“属于不同层次的人物进入另一层次,从而使两个层次的叙述情节交织的情况,被称作‘跨层’”[36]。“跨层”或者说不同叙述分层之间的对话,使得《酒国》摆脱了一般侦探小说、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俗套和美学期待,产生了深刻、严肃的意蕴。莫言在《酒国》中有意识地放弃了意义控制的努力。于是,小说没有了某种内在的价值立场,《酒国》成为一个敞开的自由的空间和舞台。《酒国》中各种被莫言放置在“小说”这个体裁笼子里的文本自说自话,丁钩儿破案的故事,李一斗与“莫言”的通信,李一斗笔下的十几篇小说,不时穿插的民间传说、神幻故事,这些故事和内容彼此之间互相对话、吵闹,溢出了小说的边界,逃离了作家的控制。如果从小说本身的体裁意义上来说,放置进小说文本空间的所有内容都被先验性地假定为“虚构”。但小说独特的包罗万象性,它如黑洞般吞噬所有体裁和内容的特性,又使得这个假定变得可疑。因为作家完全可以把真实的私人信件以小说(虚构)的形式发表,也可以把真实的新闻报道放进小说的体裁框架中,使得新闻报道的“真实客观性”变得可疑。《酒国》中的第二叙述层是李一斗与“莫言”的书信和交往。按照小说先验的“虚构性”,这些书信是小说家言,不必当真。但同样因为《酒国》本身的小说体裁属性,我们又如何确认这些书信不是作家在日常生活中的真实通信呢?

《酒国》的魅力就在于此。莫言通过不同叙述分层之间的对话、渗透、跨越和交融,质疑了虚构的小说和真实的生活的边界,他大胆地质疑“吃人”不仅是小说中人物的罪恶,更有可能是真实的作家、读者曾经犯下过的罪恶。

在中国传统小说和戏曲中,“跨层”是常见的叙述手法和方式。它会打破小说和戏曲所营造的幻觉,使得读者和观众从小说和戏曲中分离出来,取得布莱希特所言的“间离”效果。有时,“跨层”的使用也是一种富有宗教劝诫意味的暗示,如《红楼梦》中贾宝玉“梦游太虚境”。太虚幻境是高于贾宝玉所在的叙事层的上一层。贾宝玉作为低层次叙事层的人物进入到高一级的叙述分层,从中洞悉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众多人物的命运。这种跨层的安排体现了人生本是命定,温柔之乡繁华之地本是一场梦幻,梦终有醒之时的生命慨叹和感悟。

莫言多次谈及《红楼梦》等古典小说对其创作的影响。我们没有证据证明《酒国》的多层叙述结构之间的对话和跨层受到了《红楼梦》的影响,但《酒国》的跨层却与《红楼梦》的跨层构成了一个饶有趣味的对照。《红楼梦》的跨层透出超越尘世、万物皆空的宗教意蕴,而《酒国》则将所有的一切,真实也罢、虚构也罢,通通拖入欲望高涨、邪恶鬼魅的“酒国”。“酒国”以幻写实,写出了人类的“心魔”,“心魔”所在,即是“酒国”。

二、《丰乳肥臀》:“园中之园”的叙事结构

莫言在20世纪90年代的创作侧重于对现实和历史的思考和书写。《酒国》取材现实,灵感源自一则刊载于报纸上的一篇回忆文章《我曾是个陪酒员》。[37]而1995年《丰乳肥臀》处理的题材则比《酒国》要宏伟广阔许多,它要处理的是近代中国百年历史。

《丰乳肥臀》对于这个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让人物本身成为结构。母亲上官鲁氏和她的儿女们的个体命运的各自发展和相互交织构成了交响的复调结构,而这个复调结构则构成了中国近代百年历史的象征和隐喻。

文学史上以个体命运折射宏大历史变迁的小说并不少见,但《丰乳肥臀》的不凡之处在于它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和命运,建构起中国百年历史的浩瀚和庞杂。人物本身成为了结构,这是《丰乳肥臀》极其朴素但又最具诗意的特色。它的朴素在于莫言采取了最传统的小说手法,即“写人”,通过写人在历史中的命运沉浮,写出历史的秘密。它的诗意则源于它的朴素。如何从容地将百年历史通过一组人物而表现出来?这需要作家高度的艺术概括能力。

史诗小说容易流于庞杂的事件和人物的堆砌,成为史料的编纂。《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这些史诗性的伟大作品的特点在于它们包含了丰富而广泛的生活素材,刻画了众多人物,描写了他们的命运,更重要的是它们具有完整的主题思想和创作构思,具有深刻的艺术概括。阿·托尔斯泰曾经写道:“艺术概括不是一味追求事实的数量。艺术努力于寻求有特征意义的事实。”[38]

《丰乳肥臀》中的“母亲”上官鲁氏是成就这部杰出作品的富有高度艺术概括的人物形象。而这个形象的塑造则来自莫言在地铁站的偶然一瞥。

我看到,在地铁的出口那里,坐着一个显然是从农村来的妇女。她正在给她的孩子喂奶……我看到她的枯瘦的脸被夕阳照耀着,好像一件古老的青铜器一样闪闪发光。我感到她的脸像受难的圣母一样庄严神圣。[39]

小说的最初构思往往是从生活中的直接经验和印象引发的。这些印象在作家的意识中发生了奇特的变化。“艺术思想往往是在对现实现象的生动而充满激情的印象启发下产生的,后来便成为作家创作艺术作品时进行创作探索的引导线索。”[40]

列夫·托尔斯泰写作《哈吉穆拉特》的机缘来自于他看到的一棵鞑靼花。“这棵花有三条幼枝。一条已经断了,断枝头上挂着一朵沾了泥的小白花,另一条也折断了,上面沾满了污泥,黑色的残枝显得垂头丧气,十分肮脏;第三条幼枝向旁边直伸出去,虽然也因为蒙上灰尘而黑了,但还活着,中间部分还是红红的。”[41]

莫言所目睹的在地铁站哺乳的母亲,托尔斯泰所目睹的充满顽强生命力的鞑靼花,都是作家在生活中因为直觉而敏锐捕捉到的富有象征意味的“心象”。这个心象的意义远远比它表面所示要丰富和广阔,它映射、暗示、象征了其他意义。心象即是象征。

这个心象如同推倒了整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骨牌一样,调动了作家的生命经验储备及其通过其他社会交际、阅读书籍等途径获得的二手素材,使得所有的素材纷至沓来,聚集在作家的头脑里,听候作家“调兵遣将”。

《丰乳肥臀》的上官鲁氏是高度概括化的典型人物。莫言赋予上官鲁氏这个人物生活所有的广度和力量。上官鲁氏出生于1900年,一生饱经苦难,在20世纪初辞世。上官鲁氏像活化石一般铭刻了中国近代百年的沧桑巨变,外敌入侵、清朝灭亡、动荡不安的民国时期、中日战争、土匪暴乱、解放战争、土地改革、改革开放、商品经济……历史走马灯似地经过了上官鲁氏的生命,烫烙下印记,但上官鲁氏如同沉默辽阔的大地,承受了所有的耻辱和苦难。而上官鲁氏的儿女们又各自通过婚姻与历史中各种政治力量和文明建立联系,发展出各自的命运轨迹。上官金童作为母亲最心爱的儿子,是西方父亲和中国母亲的爱情结晶。他的独特身世使得他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隐喻。《丰乳肥臀》是一部展示民间社会是如何在政治力量、西方文明、现代商业的倾轧下挣扎生存的史诗,更是对逝去的传统民间社会所吟唱的一曲挽歌。

上官鲁氏和她的儿女们这组典型人物群像衍生出《丰乳肥臀》宏大、混响的复调结构。这种复调结构如同中国传统园林圆明园的园中之园的结构。上官鲁氏和儿女们各自的生命是圆明园中的每一个独立的院落,有着独立的布局和风貌。而同时,上官鲁氏和孩子们的命运又共同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建筑群。有论者称上官鲁氏和儿女们的人物结构呈现出庞大的星座结构,[42]但笔者更倾向于将这种结构比拟为园中之园的结构。《红楼梦》的结构笔者认为亦是园中之园的结构。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物居住在不同的园中,各自在自家院落里上演着悲欢离合。而所有人物的命运又都与整个大观园的命运生死与共、荣辱与共。正如《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的家,长大的儿女们都从这个场院里走出、嫁人、娶妻、冒险,展开自己的命运道路,但最终所有的孩子们又回到了这个场院。上官鲁氏承受了所有的苦难以及儿女们曲折命运所结下的苦涩果实。上官鲁氏和她破落的场院成了苦难最后的收留地和避难所。

《丰乳肥臀》展示了莫言对以《红楼梦》为代表的古典文学和传统艺术,如古典园林的借鉴和继承。

20世纪90年代被视为当代文学长篇小说的黄金时代。不少优秀作家在这个时期交出了他们各自的杰作。例如,贾平凹的《废都》、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王安忆的《长恨歌》等。90年代的长篇小说也是当代文学开始向传统美学传统借鉴并靠拢的时期。正如《废都》之于《金瓶梅》,《长恨歌》之于白居易的长诗《长恨歌》。莫言的《酒国》《丰乳肥臀》也展现了莫言在文体上的自觉和追求。这自觉有来自古典文学的架构和审美观念上的启发,也有来自生命强烈体验所催生的高度概括化的艺术形象和叙事结构。莫言对长篇小说的文体追求在90年代已经显露端倪,而文体上真正的创造在世纪之交才算真正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