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信-任型君臣关系与西汉历史的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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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言

1.金敞留侍成帝:园郎故事的破坏

《汉书·金日磾传》:

元帝为太子时,(金)敞为中庶子,幸有宠,帝即位,为骑都尉光禄大夫,中郎将侍中。元帝崩,故事,近臣皆随陵为园郎,敞以世名忠孝,太后诏留侍成帝,为奉车水衡都尉,至卫尉。(68/2963)[1]

此事发生在成帝刘骜即位的公元前33年,距今正好2050年。祖父宣帝时,刘骜之父刘奭立为太子后,金敞便充其侍从,且得宠,刘奭即位(前49年,即元帝)后,又一直在宫中任职,不离左右。元帝驾崩时,他仍为身边的近侍。按照惯例,金敞应到渭水北岸咸阳原上安葬元帝的渭陵园去作园郎,侍奉元帝的亡灵。皇帝的陵园有庙有寝,还有便殿,“日祭于寝,月祭于庙,时祭于便殿”,“寝,日四上食;庙,岁二十五祠;便殿,岁四祠”,此外每月还有一次的衣冠出游[2],在照顾亡灵饮食起居与循环往复的祭祀中打发残年,是园郎们的常态[3],生活之单调乏味,可想而知。近臣一职风光又风险:紧随一时荣耀而来的,可能是暗淡,甚至惨淡的余生。金敞是个幸运的例外。太后的一道诏书,戏剧性地改变了他后半生的命运,留在继任的成帝身边,服侍嗣君,最终做到了诸卿之一的卫尉,负责皇帝居住地未央宫的安全保卫。诏书背后有无隐情,已无从查考。下诏的太后,即元帝的王皇后,成帝的生母,也是王莽的姑妈,寿命超长,活到84岁,莽新的始建国五年(13年)才去世,影响成帝即位至汉亡四十余年间的政局,王莽能够立新代汉,与她密不可分。

图〇一 汉元帝渭陵

金敞的身世亦值得一提。他乃驰骋漠北的匈奴贵种之后,祖父金伦之兄金日磾是匈奴休屠王太子。兄弟两人没入汉朝官府,在黄门养马,日磾因表现突出,被武帝发现,得随侍左右数十年,深受宠幸。武帝晚年,曾因发现有人欲谋杀武帝而立功。金伦当是应因日磾得宠而获官职。至少在父系上,金敞实有匈奴血统。

图〇二 江西南昌西汉海昏侯墓出土刘贺印

先帝近臣充园郎既然称为“故事”,虽明确见于成帝即位初,此前应已成型。昭帝死后立昌邑王刘贺(前74年)时,便已存在。废昌邑王前,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处心积虑部署,就是针对此故事造成的局面。他征得皇太后同意,“诏诸禁门毋内昌邑群臣”,昌邑王朝见皇太后毕,欲乘辇返回温室殿时,王所乘的车进入殿门后,中黄门宦者持门扇,关闭殿门,“昌邑群臣不得入”,霍光派人将他们驱赶到金马门外,予以收捕,而“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并敕左右:“谨宿卫,卒有物故自裁,令我负天下,有杀主名。”刘贺不知要被废,对左右说:“我故群臣从官安得罪,而大将军尽系之乎。”[4]显然,昌邑王入承大统后,原先昭帝临终前居于身边的侍中、中臣均被调离,换上从昌邑国来的群臣,史书虽未言及昭帝旧臣的去向,恐怕也是去埋葬昭帝的平陵做了园郎。霍光为控制住昌邑王,首先要将昌邑王与其群臣分隔,又召回昭帝旧臣安排到昌邑王身边,保证了废立的成功。霍光之所以断然采取这一措施,正是由于严格遵行了“故事”,昌邑王身边已没有霍光可依靠的力量,不加以隔离与替换,废立之事无从下手。[5]刘贺二十七天皇帝生涯的跌宕起伏与园郎故事息息相关,他被废黜后,最终沦落到今天的江西南昌做了海昏侯,幽死僻壤。两千多年后,其墓重见天日,很多昔日的谜团才有可能破解。[6]

这一“故事”何时出现,史无明文。但吕后死后,入主长安未央宫前,代王刘恒曾采取过“清宫”之举[7],当是将原先服侍少帝的近臣清除出宫。此事发生在前180年,或是后来形成“故事”的一个源头。

实际上,“故事”波及的,不只是男性近臣,没有子嗣的后宫嫔妃亦不能幸免,她们更引人注目。《汉书·贡禹传》:元帝初即位,贡禹上奏称,此作法似始见于武帝死后霍光的安排,并为昭宣所继承(72/3070—3071)。《汉书·外戚传下》:成帝崩,(班)倢伃充奉园陵,薨,因葬园中(97下/3988)。[8]东汉延平元年(106年)的“马姜墓志”中提到的“遂升二女为显节园贵人”[9],显节陵是明帝的陵墓,“二女”所指不明,但两人为明帝守陵,无疑。此种安排承袭了西汉的做法,安帝(107—125年)时此制尚存[10]

再向前追溯,这一“故事”的另一源头应是史前时期,如甘肃齐家文化、内蒙古朱开沟文化、山东大汶口文化的人殉习俗,以及后来殷商时期商王及方国首领以近臣、爱妾陪葬做法的改良与变种。[11]

图〇三 河南安阳商代殷墟武官村大墓与人殉

帝死,近臣皆随陵为园郎及无子嫔妃守园的“故事”,只是过去在研究“故事”时曾被搜集出,却不曾分析过[12]。它乃基于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观念,准确地讲,有汉一代,随着皇帝更迭而变动的君臣关系,仅适用于皇帝身边的“近臣”,金敞不过是个偶见的例外。[13]不然,他也要与元帝临终时身边的其他近臣一道,到元帝的渭陵去做园郎,自成帝朝的政治舞台上消失。出现这个例外,且为《汉书》所载[14],提示了当时君臣关系的多样性。通常,公卿大臣并不会因皇帝去世与新帝即位而发生整体性的变动,只有文帝与哀帝即位情况特殊,人事调整较多;嗣君登基,丞相与御史大夫率多沿用先帝旧臣,诸卿会有些变化(详见附录一)。变与不变的反差,提醒我们从皇帝角度辨识汉代的多重君臣关系。

君臣关系随着国家的产生而出现,上古渺茫,详情难考。春秋以降,君臣关系成为儒家纲常伦理中最为核心的一目,相关论述极为丰富,汉代则凝结为三纲之首,传诵千年,可能也是误解千年。[15]

战国以降,官僚制逐步创立,统治方式与体制渐变,君臣关系亦产生许多新变化。进入统一王朝,形成一君众臣万民的格局。秦代享国日浅,文献不足征,难以详言。刘邦亡秦且承秦,西汉制度上有因袭有损益,武帝以后统治思想亦由黄老渐变为儒家,至元成时儒生始把持朝廷,为后世肇基,君臣关系的基本面貌于西汉一朝已有充分展示,故取以为分析对象。

具体到春秋至秦汉时代,顾炎武(1613—1682年)《日知录》卷二四“人臣称人君”条提到“郡县初立,亦有君臣之分”,清人赵翼(1727—1814年)《廿二史札记》卷五“东汉尚名节”条指出“是时郡吏之于太守,本有君臣名分”;20世纪40年代,钱穆进一步概括:“(汉代)当时的士大夫,似乎有两重的君主观念,依然摆不脱封建时代的遗影。”[16]受钱穆影响,关于周秦至隋代“二重君臣关系”的中外研究,积淀颇丰,新近研究更是揭示出这种关系存在的具体时空范围。[17]不过,这些研究基本立足于从臣的角度来观察,特别是从任职地方的臣的角度入手,缺乏自皇帝角度的分析。

今人关注君臣关系的研究不少,但多从思想史角度展开,讨论某本著作中君臣关系思想或某人的君臣观,关注的是君臣关系的表达;或按照某些固定化的理解,脱离具体情境,从不同侧面概括君臣关系的特点,将其抽象化、类型化[18],与本书欲讨论的问题关系不大。

涉及历史上现实的君臣关系的,首推1979年尾形勇出版的研究[19]。此书重点讨论的是国家构造中君臣关系与家族关系的关系,深入剖析并反驳了“家族国家论”,侧重从姓氏与“臣某”称呼的使用场合与意义等角度,揭示君臣关系的特质及其与父子关系的区别[20],厘清这一区别意义非凡,不过作者眼中的君臣关系乃是单数的,没有考虑其多样性。

1997年,在讨论中古时期的君臣关系时,甘怀真则注意到君臣关系的多样性,区分出“二种君臣关系”,并侧重从皇帝角度分析,这或是首次从皇帝角度揭示复数的君臣关系。他认为其一是皇权与一般官员所缔结的君臣关系;其二是皇帝与近臣之间发展出更紧密的人际关系,后者则是一种父子化的君臣关系。并指出汉代的中外朝正体现了此二种君臣关系。作者认定此情况出现于西汉中期,即武帝以后,与选举制度的成立有直接关系。皇帝与其近臣间建立起父子关系的目的,是要与其近臣间建立更密切的人伦关系,以便在政治行动上有更紧密的结合。他还提出,这一时期的君臣关系也受士大夫社会形成的影响。随着士大夫社会的发展,士人生活的领域不只是“公家”与私家,尚有一士大夫社会存在。[21]

甘怀真的研究很多方面是对尾形勇的推进与修正,如提出二重君臣关系以及对士大夫作用的强调等。他所提出的皇帝在与一般官员缔结的君臣关系之外,尚存在与近臣之间的亲密关系,是视角的一大突破,不再仅从“臣”的角度观察“二重君臣关系”,诚属卓见。不过,结合史料仔细分析,他对这种关系的具体看法,可议之处不少,需要重新加以认识。

上述故事中提到的“近臣”,实际就是从皇帝角度使用的称呼,将臣下按照与皇帝的亲疏远近区分为不同的类别,出入宫中活动于皇帝身边者为“近臣”。具体所指,前后不无变化;从不同角度指称,所指亦未必完全一致。秦汉文献中这一称呼并不罕见,魏晋以后则多改用“侍臣”。学界对此亦不陌生,近代以来,论述汉代乃至后代的职官时,亦常使用“近臣”一词[22],但从这一角度针对臣下分类研究,却比较稀罕,更多的是就《汉书·百官公卿表》或《续汉书·百官志》所见具体官职的探讨。

这些并不多见的研究中,阎步克贡献绝大。他透过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出现“宦皇帝者”,结合文献,敏锐地考证出秦汉时期臣下可分为“吏”与“宦皇帝者”两类,前者是行政官员,后者包括各种郎吏、谒者、执楯、执戟、武士、驺、太子御骖乘、太子舍人、太子先(洗)马、太子庶子、中大夫、郎骑等,原先是皇帝的侍从内官,并无秩级与俸禄,后逐步获得比秩;“‘宦皇帝’后来逐渐被称为‘郎从官’依然自成系统”[23]。稍后,他又前后贯通,将中国古代这类官员统称为“宫廷官”,与朝廷官相区别,并概括了两类官员的关系[24],首次依据当时的不同称呼,系统揭示出“臣”的不同类别、来源、性质及相互关系。此外,叶炜从冠服的角度讨论了中古时期“侍臣”群体构成的变化及其意义[25]

此前,研究汉魏制度时,杨鸿年提出要重视空间问题,强调需将宫省制度以及省官、宫官与外官之间的内外关系搞清楚,厘清不同官员的具体活动空间位置。[26]分析宰相制度时,祝总斌亦注意到官员活动的空间问题[27];渡边将智讨论东汉一朝的政治史,引入了“政治空间”概念,十分留心皇帝、官员生活工作地点与政治过程的关系[28]。而讨论汉代宫禁宿卫制度的学者亦多会关注官员活动的空间范围。[29]当然,利用文献,或结合考古学,专门讨论宫殿空间结构,包括禁中、省中所指,此类论著亦有不少。[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