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三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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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体有六义”中的“六义”

在我看来,联系刘勰《文心雕龙》全书,刘勰主要把文体分为四个相互联系的构成要素,这就是:体裁、体要、体性、体貌,这四个要素既包含客观的,也包含主观的;既包含内容的,也包含形式的;既包含隐的,也包含显的。对于这四者的界说,以及阐发它们之间的关系,我将另有文章加以说明,现在我们先来解释刘勰的“体有六义”说。《宗经》篇的“体有六义”的“体”,如前所述,是指“体要”和“体貌”而言的。那么,刘勰为何要如此重视“体要”这个概念呢?文体中的“体要”是指什么呢?

一般的文学史都承认,中国古代文学从发展的角度看,衍化为两个系统:一个是以《诗经》为源头的写实主义的系统;一个是以后来辞赋为源头的浪漫主义的系统,这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两条大河,滔滔滚滚,历经2000多年,一直流到现代。值得注意的是,刘勰在当时也看出了中国古代文学在发展中的两大系统,他在《文心雕龙·情采》篇中指出:“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这段话中,刘勰清楚地把中国古代文学分为“诗人”之作和“辞人”之作两个系统,他认为这两者的区别一个是“为情而造文”,一个是“为文而造情”,并对后者提出了批评。他的这个批评显然是值得商榷的。他没有看到辞赋作为一种新的体裁,有它自身的艺术追求。但他对司马相如为代表的汉赋的批评,指出这些赋体一味歌功颂德,铺排词句,内容空虚,而他所居处的时代的创作一味学习这类辞赋的写法,以至于绮靡不堪,这也大体符合实际。《序志》篇又进一步揭示了这两个系统差别的根源,“……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刘勰认为辞赋家的“失误”,在于他们的作品,离开圣人很久远了,走向绮靡细巧的方面,这样“文体解散”,创作也就产生了病态;而“文体解散”中最重要的,又是不能做到“宜体于要”。“宜体于要”,这里的“体”是动词,大概是说,作者作文要体会那思想、感情和其他内容中的重要之点,不可丧失“体要”。对汉代以来的辞赋体创作,用“文体解散”和看轻“体要”的话语来加以批评,这在文学史上还是第一次,足见刘勰对于“文体”中“体要”的重视。

针对汉代以来创作中丧失“体要”和其时文多绮靡的状况,刘勰除在《征圣》篇提出原则性的批评外,在《宗经》篇还从文体的角度,提出了学习“五经”的“体要”的含义。前面所引刘勰在《宗经》篇中的“体有六义”,上文已经论述了这里的“体”主要是指“体要”和“体貌”。“六义”说为《文心雕龙》研究者所关注,但对“六义”所指,各有不同的理解:有理解为“五经”文章的六种“美”的;有理解为学习“五经”的六种创作和批评“标准”的;有理解为“五经”文章的六种“特点”的;等等。这是各个研究者根据对《文心雕龙》的总体性质的理解所提出的不同看法,自有其根据和用意。哪种说法更符合刘勰的原意,可以存而不论,不必以排它的态度定于一尊。我这里把“六义”理解为学习“五经”的“体要”和“体貌”的要求或含义,如前所述是从文体论切入,提出的一种新的理解:


一则情深而不诡,

二则风清而不杂

三则事信而不诞,

四则义贞而不回

五则体约而不芜

六则文丽而不淫。


“情深”、“风清”(主观材料),“事信”、“义贞”(客观材料)这四者是题材方面的;“体约”、“文丽”是形式方面的。刘勰的意思是,为文如能像五经那样做到以形式去雕琢题材,达到题材与形式完美相合而“符采相济”,那就是“正体”,否则就是“讹体”了。

“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这是刘勰指出“体要”的头两条,可以联系起来理解。“情深”即情感深厚,“风清”则似可理解为“风趣”、“情趣”。“不诡”即不怪异,“不杂”即不繁杂。刘勰对于经过圣人修订后的“五经”的“情深”是印象深刻的,他在《征圣》篇就说:“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刘勰从这里出发,在全书中,提出了许多关于“情深”、“风清”的见解。如《诠赋》篇说:“序以建言,首引情本(本,根据;情本,这里指作赋的情事的根据);乱以理篇,迭致文契。”这里是说写文章要讲究文体中的“体要”,即要根据情感来立意措词。《指暇》篇说:“……夫赏训锡赉,岂关心解?抚训执握,何预情理?雅颂未闻,汉魏莫用;悬领似如可辩,课文了不成义,斯实情讹之所变,文浇之致弊。”这是刘勰根据时人写文章完全失去体要而发的言论。意思是,晋代末年以来的文章,立意模糊,开始有什么“赏际奇致”的话,最后则有“抚扣酬酢”的话。这种写法,《诗经》从未有过,汉魏文章也不用。“赏赐”与写文章有何关系?“抚”的字义是握,这又与写文章有何关系?这样的意思,凭空的话可以理解,但考察文义就完全不可理解:这都是写文章不注意体要,情感变得讹滥(“情讹”)所导致的文章的弊病啊!刘勰的书多次批判文章“情讹”和“情伪”,认为情感作为体要一般关系到文章的立意和内容,而真实的情感或雅正的情感是体要,是作者经营文体时特别要注意的。所以《附会》篇中,刘勰强调说:“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情志”被放在第一位。但是,仅仅有情感的真实和雅正够不够呢?刘勰认为不够,这样他又提出“风”的问题,“风”可以理解为“风趣”或“情趣”,有风趣或情趣,体要才不会死板,才会鲜活起来,也才能动人。这样刘勰在《体性》篇就又写下了这样的话,“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风骨》篇则有“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这样的要求。“诡”和“杂”就是怪异和杂乱,是文章体要混乱不统一的表现,当然是刘勰所反对的。

“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这两点讲的是体要中的事义。刘勰的意思是写事义的文章,在体要上要学习“五经”文章,作到事实真实而不虚妄,义理正确而不邪曲。刘勰的《文心雕龙》,如前所述,其论述包括了很多体裁。其中像史传一类的书,刘勰反复提到《尚书》和《春秋》,对于它们的“事信而不诞”、“义贞而不回”极力加以赞扬。如说到《尚书》就宣讲它的“辞尚体要”;说到《春秋》,总是强调它的“一字以褒贬”。刘勰在《史传》篇提出了写作史传三原则:“依经”、“附圣”和“按实”。特别对“按实而书”的原则大加提倡,说:“纪传为式,编年缀事,文非泛论,按实而书,岁远则同异难密,事积则起讫易疏,斯固总会之为难也。”尽管会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但“按实而书”的原则要想办法贯彻到底。对于《春秋》“一字以褒贬”,刘勰评价很高,《史传》篇中说:“褒见一字,贵踰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意思是,如果被《春秋》表扬了一个字,那就等同于升高官;要是被《春秋》贬抑片言只语,那就等同于被诛杀。刘勰想说的是,《春秋》的义理和评价是十分正确的,不容怀疑的,即所谓“义贞而不回”。可见在刘勰看来,事实的真实和义理的正确是文章体要之本,是十分重要的。

“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如果前四则主要关联到内容,对体要提出要求的话,那么这两则主要关联到形式,是对文体的体貌提出要求。刘勰接着前面的话说:“扬子比雕玉以作器,谓五经之含文也。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意思是扬雄把写文章比喻成雕刻玉器,仅仅质料好是不够的,还必须对质料精雕细刻,“五经”的形成也是这个道理,不但思想感情好,文辞也要雅丽,含有文采,这是精细加工的结果。刘勰在不同的篇章都反复强调“五经”在文辞上的特点,说其“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征圣》),说《诗经》“《诗》主言志,训诂同《书》,摛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宗经》)。刘勰的意思是,“五经”体要雅正,又能配之以文采,做到体貌也美好。刘勰多次用“符采相济”来评价“五经”,《宗经》篇说:“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所先,符采相济,迈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四教”是文、行、忠、信,“符采”是玉的横纹,即文采,前后两者结合,也就是文美质善或文质彬彬,体要与体貌都达到极致。

以上六则,前四则关系到体要,后两则关系到体貌,所以说“六义”主要是指明体要的含义,但也涉及了体貌。不能完全把“体貌”理解成是文章在文体之外给人留下的美学印象。这里有品鉴文章留下的美学印象,也还有为达到某种美学印象的结构性的、技巧性的因素。这样,我们也就能理解,《文心雕龙》的下篇,又建立了《章句》《丽辞》《比兴》《夸饰》《事类》《练字》等多篇讲文章结构、修辞、技巧一类的内容,并详加讲解。要是“情深”、“风清”主要指文章中的思想、感情和其他内容,是写什么的问题。体貌则是配合体要的,关涉到“怎么写”的问题。有的写法能引起人的美感,有的写法则不能。而文章则不但要让人了解内容,又要引起人的美感兴趣,所以提出体要与体貌不能分割的观点。这好比古人把文章比喻成美女。一个美女不但要有美的外貌,也要有美好的心灵。汉代学者扬雄在《法言·吾子》篇说:“或曰:女有色,书亦有色乎?曰:有。”这里所说的“书”,不是指书法,而是指整体文章而言。所以刘勰的《文心雕龙》一书反复讲“衔华而配实”,讲“情信而辞巧”,强调“文质彬彬”。具体到《宗经》篇,提出“体有六义”,其要义也就是强调文体创造中华与实、情与辞的有机结合。

(2013年11月25日初稿, 2014年3月11日改)


[1]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21~22页。下文所引《文心雕龙》文字都来自范本,不再一一注释。

[2]参见拙著《文体与文体的创造》,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

[3]以上参见徐复观:《文心雕龙的文体论》,见《中国文学论集》,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

[4]如日本学者斯波六郎《文心雕龙札记》中说:“体之六义”之“体”,“当指文章的形式和内容混一之姿”。见王元化:《日本研究〈文心雕龙〉论文集》,齐鲁书社1983年版,第89页。更多的注释本则认为“体有六义”是指“文章的特点”。这样就把刘勰的“体有六义”说中“体”这个重要的词的用意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