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余论
刘勰在《文心雕龙·原道》篇中,实际提出了“道心神理”说,“道心”与“神理”互文见义,都是指天道自然及其变化律动。“道心神理”说的核心思想是文学源于整体的天道自然及其神秘的变化。这种理论是刘勰在当时玄学盛行的学术氛围中,对先秦各家各派之“道”,特别是对原始的自然崇拜观念的一种理论综合、改造和提升。从某种意义上说,刘勰从一个更高的层次上“返回”到我们先人的朴素的“自然崇拜”论那里,超越了儒家和道家的“道”,从自然宇宙的神秘存在这样一个更宽阔的学术视野来观察、理解包括文学在内的“人文”。在一定意义上,它冲破了儒家的文学教化观念,具有积极的解放思想的价值。
在这里也许我们可以联想到现当代的西方哲学的新走向。西方的古典哲学有两个不同的方向:一个方向认为,人与存在的合一,人与存在是不可分离的整体,这是存在论的哲学,代表这个方向的是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另一个方向认为,人与存在的分离,从而建立起主客观的关系,人的目的是认识和征服外在的自然,这是认识论的哲学,代表这个方向的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西方的科学是主体征服客体的产物,是从后一个方向发展起来的。但是到了现代,人们终于认识到科学不能解决人类生存的全部问题,因为人不但要知道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而且要知道世界就是这样的,人生就是这样的。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可以通过科学来解决,但世界、人生就是这样的,就要靠人的体验,体验就是人进入世界,与世界融合为一体。例如,人为什么会饥饿,这要诉诸科学;但饥饿就是这样的,这要靠体验,就是人进入到饥饿的状态中。于是以胡塞尔、海德格尔等为代表的西方现代哲学家,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后,认为找回人的感觉,找回人所栖身的精神家园,比什么都重要。于是他们从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回复到前者,这就是不同于认识论的存在论哲学。存在论与认识论的最大区别,就是前者强调人与自然的合一、协调,后者强调人与自然的对立。中国古代哲学除了儒家的道德论之外,基本上属于朴素的存在论,因此讲究“天人合一”,讲究人与自然万物相往来,讲究人与自然的整体性。刘勰所继承的古老的自然崇拜论,就是天地人的合一,天道自然的整体运行,也是属于朴素的存在论,他的旨趣就是提倡人要进入自然整体,这样才能体验到自然万物之美,人文的本源就存在于对自然的默默地体验中。今天,在科学文明给我们带来了幸福生活的同时,也遭遇到人与自然对立所产生的种种困境,于是现代的人文学者重新把目光转向存在论,也就是一种必然的选择。从这一视点来观照刘勰的“道”,人们也就不难看出《原道》的现代意义了。
(1994年9月草, 2002年再改)
[1]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页。
[2]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2页。
[3]刘渼:《台湾近五十年来“〈文心雕龙〉学”研究》,台湾万卷楼出版公司2001年版。
[4]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70~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