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大地区研究(2019年第1期/总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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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创新合作方式

面对新的形势,我们也需要对东亚的区域合作进行反思,提出新的思路,推动创新合作方式。如前所述,东亚区域合作起于合作,即合作应对金融危机,合作开放发展。共同体是个载体,不是目的,共同体的形式是多样的,欧洲有欧洲的方式,非洲有非洲的方式,东盟有东盟的方式。方式的创建与实践是一个过程,在过程中需要根据变化的形势对方式与目标进行调整。东亚展望小组当年提出构建东亚共同体,得到了“10+3”领导人的认同,得到了各国社会的支持,现在与当年相比情况发生了重要变化。现在我们要重新思考一些重要的问题:比如,在中国综合实力大幅度提升的情况下,如何推动共同体的建设?中国提出了命运共同体的构建,命运共同体与共同体有何异同?东盟已经在深化共同体的建设,如何构建以东盟为中心的东亚区域机制?

面对新的形势,我们怎么办呢?我认为,第一,东亚共同体的合作精神不能放弃。因为东亚需要合作,需要共处,需要共同繁荣,需要和平等等,把它作为一个区域精神继续往前推动。第二,创新方式,务实推进。目前,甚至是今后一个时期,不要再提过高的目标,就是“少谈点主义,多干些实事”,干成一件实事,那就是一个进步。实事靠做,有国家层面的,有区域层面的,有一家干的,有几家协同干的,有大家共同来做的。为了给经济发展创建更好的环境,应该把推动区域层面的互联互通作为重中之重。互联互通不光是基础设施建设,按照东盟的是“三个通”,包括物理的(基础设施)、法律的(规制)和人员的(便利人员流动),这三个层次搞好了,开放才可深入。只有自贸区安排不行,因为就是市场开放了,三个不通,经济联系不能畅通,当地经济也难以发展起来。

说到自贸区的作用,尽管理论上讲可以产生贸易转向,即更多的贸易转到自贸区范围进行,但实际上,贸易转移的效应并不明显。自贸区的真正意义是降低交易成本,促进区域性经济链接,改善经济发展环境。降低交易成本,而不是增加了贸易,这应该是自贸区谈判的初衷。比如,中国—东盟自贸区建立了,说增加了多少贸易,真很难说。我做过调研,自贸区的利用率并不高,但中国与东盟间的贸易发展却很快。中日韩之间没有自贸区,中美之间也没有自贸区,贸易照样发展,且规模很大,但是,交易成本比较大,如果有了自贸区安排,交易成本会降低。

鉴于中日韩之间谈成自贸区难度很大,三国领导人提出了“3+X”合作思路,这很好,我们需要研究X是什么?比如,中日韩三国在东南亚要搞合作,共建基础网络,那么能不能和东盟一起制定东南亚基础设施网络统一的标准?我们看一看实际情况,中日韩在东盟的基础设施投入很大,竞争也很激烈,各自强调自己的优点,推行自己的标准,这很不利。能不能中日韩与东盟合作制定“东盟基础设施标准”?按照这样的标准建设,大家都有利。事实上,要创新方式,要干的和能干的事情很多,需要务实,需要合作精神,这就是共同体精神。

在新形势下,我们需要重新思考区域合作。区域合作到底要干什么?特别是对东亚地区来说,区域的合作目标是什么?区域合作运动都受了欧洲的影响,因为它提供了一个成功的范例。在我看来,区域合作有两个成功的案例,一个是欧盟,一个是东盟。两个不同的模式,欧洲的成功在于以区域性法律为基础,实现联合,实行区域治理,而东盟的成功在于以政治共识为基础,推进区域合作,不搞区域治理,而是搞区域整合,进程不中断,一直一点一点地往前走。东盟在东亚创建了一种新的模式,即东盟方式(ASEAN Way)。东盟方式为东亚推进合作提供了经验。当然,东盟不同于东亚,简单地把东盟方式扩展到东亚也行不通。东盟的发展目标是不断提升共同体建设的内涵,提升区域整合的水平,而东亚如何整合呢?这里有像中国和日本这样的大国,扩大一点,还有新兴大国印度,再扩大一点,还有澳新。这样大的区域取得共识难,整合起来就更难了。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在东亚,区域合作的东盟模式也不是范例,这个问题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

东亚合作要走什么路?以东盟为中心,这是东盟自身强调和坚持的,但其他国家可以尊重,不一定遵从。有人说是“小马拉大车”,东盟不爱听,十个国家加起来怎么还是小马呢?没有东盟,谁来牵头呢?在东亚区域合作上,东盟的特殊作用至关重要。东盟就像一个区域网络中心,把其他各方链接汇集在一起。东亚难以像欧洲那样,通过实现法德和解与合作引领区域合作,一是中日难以结成像法德那样的联盟,相向而行,二是其他各方也难以接受大国主导的方式。中国作为一个区域大国,综合实力最强,理应在推动区域合作上发挥重要的作用。但是,出于复杂的原因,很多国家担心的就是中国主导,东盟也不会接受中国主导。中国曾经在历史上发挥过主导作用,但是,历史回不去了,也不让回去,有的专家认为,东亚地区迟早会回归以中国为中心的区域秩序。我是不同意这种看法的。

其实,如前所说,中国的未来目标也不是要建立一个由中国主导的地区关系和秩序。中国倡导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设,具体一些,倡导建设周边命运共同体,东亚命运共同体。命运共同体怎么来构建,需要说清楚,说透,让人家理解,让人家接受,让大家共同参与建设。就我的理解,命运共同体不同于共同体,共同体可以是命运共同体的一种组织形式,而命运共同体是建立在多种合作共处的机制基础上的。党的十九大报告英文版把命运共同体译为“community for a shared future”,再直译过来,中文就是“共享的未来”,共享的未来可以以多种方式构成,从这个意义上说,“community”也应该是复数,即“communities”,世界之大,地区之广,单一的机制难以包容下来。欧洲原想通过扩大建成单一欧洲,丘吉尔梦想实现“欧洲合众国”,看来很难。

事物的发展具有周期性特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总是会有反复。区域合作热了很长一个时期,现在是调整期、反思期。面对新的复杂形势,各国首要的是考虑自身的发展与治理,发展中出现的问题也会引起社会的强烈反弹,激起民粹主义,助长政治家的极端行为,而大国之间的权势(power)斗争也会把局势搞得更为复杂。尽管东亚地区没有出现像欧洲那样的民粹主义,美洲那样的动荡,中东那样的冲突,但是,东亚面临许多新的挑战,其中,最为严峻的是区域经济转型和与此相关的经济关系调整。这不仅需要各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也需要凝聚新的区域合作共识,创建新形势下区域合作的新动能。对于东亚区域来说,特别重要的是维护合作的大局,以合作应对挑战。目前,东亚合作已经建立起了多重机制,都在运行,重要的是务实行动,其中包括加快RCEP的谈判,制订和实施互联互通计划,提出新经济增长倡议,等等。

中国经济发展的外部环境发生重大变化,在此情况下,中国坚持开放发展的大战略,深化自身改革开放,维护全球化大趋势,并且积极推动“一带一路”建设。中国作为东亚最大的经济体,对东亚地区的经济发展有着重要的影响力,是大多数国家最大或者最重要的贸易伙伴,也是越来越重要的投资来源。中国地处东亚的陆海地缘中心,与各国有着天然的链接,在“一带一路”建设的推动下,与外部链接的水平将会大大提升,包括基础设施网络、产业园建设等。随着中国经济规模扩大,经济结构转型,中国一方面成为地区经济的重心,带动地区经济发展,另一方面成为创新中心,推动构建新结构下的区域网络。如果通过区域合作机制,把包括印度在内的大经济体连接起来,就可以形成区域内的强大动力机制。美国特朗普政府扬言要与中国经济“脱钩”,事实上,美国对东亚的依赖难以摆脱,政府想脱钩,企业也不干。

中国的快速崛起引起一系列复杂的反应。就东亚地区而言,有一个如何“接纳”中国的问题,这里所说的接纳,是指认可与支持中国在地区中发挥重要的作用。在这方面还存在很大的差距。比如,东盟一个机构最近做的一项调查表明,45%以上的受访者认为中国将会力图把东南亚变为自己的势力范围。就经济发展而言,以往推动经济增长的中心在欧美,特别是在美国,美国也成为推动多边体系与亚太区域机制构建的领导者。如今美国退群,搞美国第一,对地区合作失意,但对中国的作用还在观察,缺乏信赖。

中国是“非西方大国崛起”,这是西方崛起以后的一个新变化。中国探索走自己特色的国家治理方式,这与美国专家预想的“历史终结”趋势不同,为此,美国对中国的崛起格外警惕,东亚地区一些国家也用观察的眼光看待中国。特别是二战以后,出于复杂的原因,中国与东亚国家的关系经历了艰难的发展进程,直到20世纪90年代才基本回归正常,然而,还有许多历史遗留的问题,比如与日本的历史争端,与东盟一些国家的海上争端,与印度尚未解决的边界纠葛,与美国的战略竞争等,那些与中国有争端、有分歧的国家难以完全认可与接受中国不断增强的影响力,这无疑都影响中国在这个地区发挥引领作用。

最近,我们看到西方发达国家联合起来应对中国的崛起,认定非市场经济的东方中国崛起对他们是一个威胁。就像欧美日三方关于改革多边贸易体系的联合声明,主要的目标就是针对中国的,要抬高中国参与和利用开放多边体系的门槛,利用双边谈判压中国改变经济管理体制与政策,这个取向恐怕已经非常清楚了。这种形势对于亚太、东亚合作都带来巨大的不确定性,让大家的注意力,可能也包括政策选项发生转变。中国是一个复合体,就经济总量而言,包括工业产值,排名世界前列,似乎是“发达国家”;就人均GDP而言,已经进入中高收入国家行列,但排名还在世界中位以下;就出口而言,是世界第一大国,但是,中国的制造业严重依赖外来投入;科技水平个别领域先进,总体水平并不高。特别是尽管经过几十年的改革开放,中国的管理体制仍然问题很多,市场经济的体系并不完善。这样的情况势必与中国作为一个位居前列的世界大国身份不符,因此,在推动市场开放上,包括新规则制定上,往往处在低位,无法起到引领作用。中国的改革开放还在路上。

总之,我们面临新的形势,需要有新的认识,需要有新的应对战略、政策与行动。与时俱进,这个法则也适用于区域合作。

(责任编辑:陈志瑞)


[1]本文根据张蕴岭教授2018年12月8日在中国—东盟思想库网络会议上的发言整理而成,并经本人修改。

[2]张蕴岭,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山东大学特聘教授,山东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