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施特劳斯的写作意图
施特劳斯在《论僭政——色诺芬〈希耶罗〉义疏》的导论中,开宗明义地指明了他写作此书的意图,就是要对色诺芬《希耶罗》“这篇论僭政的、久已被忘却的对话”进行详细的分析。
施特劳斯指出,之所以要做详细的分析,是因为色诺芬在《希耶罗》中对僭政这一政制现象的分析是“如此清晰、广泛和令人难忘”,而且对没有实际僭政经验的后代们来说也便于记忆与理解;这还因为当我们在20世纪面对希特勒暴政这样的僭政时,现代政治科学“竟然不认识它”,如果在理论上不认识,那么自然在实践中就谈不上,也根本没有可能自觉抵抗现代僭政;这还因为当现代政治科学无法理解与解释现代僭政这一政治现象时,人们到柏拉图和其他古典思想家的作品中去寻找现代僭政的解释,并且从中“感到某种欣慰”,却忘却了色诺芬这部最全面、最详细、最有力地讨论僭政及其含义的《希耶罗》;这还因为色诺芬的《希耶罗》实际上也“迄今一直没有被广泛分过”,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与关注。有鉴于上述理由,施特劳斯对色诺芬这部详细讨论僭政及其含义的对话,从修辞与义理两个角度进行了详细的注疏性研究。他讨论了色诺芬关于僭政的教诲,分析了人的两种生活方式,探索了生活背后的人生选择原则及其基础的理论等重大理论问题。
不难看出,施特劳斯研究色诺芬的《希耶罗》的理由有着内在逻辑。在施特劳斯看来,这就是现代政治科学由于其不能如其所是地把握僭政,从而不能理解与解释现代僭政这一特殊社会现象,所以许多学者去古代作家如柏拉图那里寻找解释的理论,然而古代作家那里对僭政现象进行最详细讨论的著作就是色诺芬的《希耶罗》这篇对话体著作,而色诺芬这篇关于僭政的对话却没引起人们的重视与兴趣,所以,施特劳斯感到有必要对色诺芬的《希耶罗》进行详细的注疏与探索。
这里的问题是,为什么说现代政治科学不能如其所是地把握僭政社会现象呢?在施特劳斯看来,最核心的原因是现代政治科学信奉科学不考虑“价值判断”的信念,从而把判断一种政体是否为僭政这样的价值判断排除在科学领域之外。所以现代政治科学拒绝了“僭政”这样的概念,从而也就实际上取消了关于僭政在价值意义上的讨论。如果不对政体进行价值判断,如果拒绝政体中的僭政概念,如果不讨论在实践生活中的僭政现象,那么当现代僭政如希特勒暴政在政治实践中真正出现时,现代政治科学自然就无能力辨认与识别了,更谈不上反对与批判了,也无法引导社会走向健康政体了。
那么,现代政治科学为什么要拒绝对政体进行价值判断呢?为什么要在政治科学中排除“僭政”这样的概念呢?而当面对现代僭政时,又为什么要回到在现代作家关于僭政的论述中去呢?为什么说色诺芬的《希耶罗》有利于我们对现代僭政现象进行理解与解释呢?施特劳斯认为,这就不能不去探索现代政治思想的最深根源,就不能不回溯到现代政治科学的始创者马基雅维利。通过对比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与色诺芬的《希耶罗》,他发现了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忽略了国王与僭主的区别,而在色诺芬的《希耶罗》那里却是以君王与僭主的差别为前提的。色诺芬分别分析了僭主与君王。他的《希耶罗》专门讨论僭主,而讨论君王的另有其著,即《居鲁士劝学录》。施特劳斯还认为,“通过对比《君主论》的教义和《希耶罗》所传达的东西,一个人可以很清楚地把握苏格拉底的政治科学和马基雅维利的政治科学之间精微的、同时也是决定性的差别”。[3]所以,施特劳斯详细分析色诺芬的《希耶罗》另一个重要理由,就是为了提供一个详细的古代政治科学,揭示现代政治科学与现代政治哲学的根本性差别,为理解与解释现代僭政现象提供理论依据,反对人们对色诺芬思想的轻视与忽略。
关于如何对色诺芬这一重要对话进行分析,施特劳斯明确地指出存在历史主义与非历史主义的态度与方法。他也明确表明了他反对历史主义的态度与方法。他认为历史主义的研究方法是从假定出发的,即认为人类的所有思想都是历史的,都依赖特定的历史经验。在这样的前提下去理解历史上的思想时就先假定了它是有条件的。他主张非历史主义的态度与方法,这就是哲学的态度与方法,按照古代作者理解自己的思想那样去理解与解释作者的思想。所以,施特劳斯分析与讨论色诺芬的《希耶罗》时,就是按照色诺芬自己对僭政现象的理解那样去理解色诺芬的思想,正如施特劳斯本人所说:“我尽量依赖他本人直接或间接所说的,尽可能少地借助外来的信息,更不必说现代的假设。”[4]
由于色诺芬在他自己的著作中,常常称自己为“演说家色诺芬”,所以施特劳斯认为,色诺芬本人希望他自己被理解为“演说家”。而演说的重要技艺就是修辞学,而修辞学对演说具有重要的意义。更重要的是,色诺芬的修辞在施特劳斯看来不是我们所理解的修辞,而是哲学修辞,是苏格拉底式的修辞。这种哲学修辞的最完美形式就是对话。所谓哲学对话,是哲学面对各种人群,以一种间接的或闪烁其词的方式来表达思想,从而教育、引导潜在的哲人走向哲学。因此,这种修辞是一种最高形式的修辞,对哲学来说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是哲学表达不可或缺的工具。所以,按照色诺芬自己的理解方式,抓住其哲学修辞,理解与解释色诺芬关于僭政的教诲,就是施特劳斯的态度与方法。此外,施特劳斯还认为,要真正把握色诺芬的《希耶罗》,还需要有充分的耐心,去关注《希耶罗》的细节,准确弄明白它的精微暗示。特别不要把色诺芬避人耳目的艺术解释成招人耳目,从而破坏了色诺芬修辞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