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关于日本外交部门的失误
战前日本进行的战争,不用说,军部是罪魁祸首。从军政关系来看,政府无法从大局上把握国家的方向,而任由军部摆布:“实际上,政府和军队各自为政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因为军队狂妄地宣称其处于政治之外。”[33]具体到外交领域,日本军部也是横加干涉。日本学者认为,军部不懂外交,认识不到“减少敌人、增加朋友”外交战略的重要性,也缺乏对“如果不断扩大对中国的侵略,最终会导致日美对抗”的战略大局的认识。[34]不过,日本外交当局虽然是日本侵略战争的帮凶,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在一些问题上还是和军部的观点有所不同。近年来,日本学者在研究日本战败的原因时,上述方面受到了比较多的关注。
对于外交当局的问题,日本社会、日本学者更愿意使用比较温和的词语“失误”,而不是更加严厉的词语,这本身反映了一种态度和立场。其实,早在1951年,也就是《旧金山和约》签订前夕,时任首相吉田茂曾指示有关方面研究战前日本外交当局的失误。其成果在50多年之后得以公开,[35]其从8个方面分析了日本外交失败的原因。综合日本近些年的研究情况,可以发现一个十分明显的特征,这就是在分析日本外交问题的时候,突出强调了历史发展的偶然性。
日本学者承认,国际联盟派遣的李顿调查团关于“满洲国”的报告,对于日本是很偏向的,“尽管在中国的领土上擅自制造了一个国家,但国际联盟大体上承认了日本的权益。因此,日本对此应该高度评价”。[36]他们现在提出了一个假设命题:“如果规规矩矩地听从国际联盟的劝告的话,日本获得的权益是十分巨大的。”[37]可是,一切都因为历史的偶然,准确地说,因为外交部门领导人是某一个人的偶然,日本走上了歧途。“这时,外交官松冈洋右(后来的外务大臣)做出了错误的判断。”[38]也就是说,假如是另外一个外交官处在松冈的位置,就有可能做出另外一种选择,避免日本走上外交孤立的道路。
岩波书店出版的“系列日本近现代史”是近些年来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其中,加藤阳子在其《从满洲事变到日中战争》一书中,详细叙述了所谓的“重光计划”,即“重光次官口授之对华政策”。1934年10月,时任外务次官的重光葵提出为了推进所谓的日中友好,日本率先废除租界,撤销治外法权,还有意和其他国家一起撤出驻军和舰队或者缩小规模。对于该计划,作者给出了积极的评价:“重光试图通过外务省的主导来消除陆军推行华北分离的诱因。这既与汪兆铭的方针一致,也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作者借用日本商工会议所的话说,在此政策的影响下,中国的“排日运动”几乎销声匿迹了。但是,作者又不无遗憾地指出,该构想具有反英的色彩,因而错失了和英国妥协的机会。据她说,1935年上半年,英国大藏省不顾外务省的反对,派遣财政顾问李滋罗斯(Frederiek Leith-Ross)前往远东,“该使团从本国获得了包括承认满洲国在内的广泛的对日宥和权限”。作者十分惋惜地写道:重光和他的上司广田弘毅竟然没有意识到该使团的重要性,没有与之进行认真的对话。[39]
日本走上太平洋战争之路,似乎也是外交导致的一个错误,尤其是在日、德、意三国同盟条约问题上。德国缔结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时候,日本认为这是重大的背信弃义。因此,“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缔结和欧洲战争的爆发,正是日本和德意分道扬镳、走上独立道路的绝好机会。而且,即便从国际信义上来说,也有着充足的理由;从日本利益来说,即使有些难办也应该坚持”。[40]也就是说,一些日本学者认为,当时日本有可能、有条件在三国同盟问题上改弦易辙。日美外交交涉的失败直接导致了日美开战,而日本学者在分析日本战败的原因时,都习惯性地追问日美为什么没有能够达成协议?日美交涉从开始到决裂经过了半年多的时间,其间呈现的重要特点就是双方的主张一直都是平行线,没有出现过任何接近的迹象。“对日本而言,在三国条约的解释、在华日军的驻留、通商上的无差别原则等三个根本的问题上,从来没有想过要进行实质性的让步。美国的态度也很僵硬,始终固执于几个原则。今天看来,当时日本应该克服困难做出让步。”[41]这就是说,作者认为日本应该而且可以做出一些让步,让剑拔弩张的局势得到缓和,从而避免日美战争的爆发。
正是由于上述研究的累积,如下的观点十分流行:“如果1930年代日本外交在国际上没有被孤立,开战就可能得以避免;如果领导人对于结束战争有着明确的计划,也可能在有利的条件下实现停战。”[42]
本来,历史是不能假设的。假设历史是极其不靠谱的,即便看起来十分合理。不过,在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的时候,似乎又不能避免各种假设。问题是,可能性必须是在充分考虑当时的时代背景、各种制约条件后才可以议论,而不是轻巧地、简单地甚至随意地制造各种可能性。日本军国主义的发展有着自身的逻辑,其发展路径并不是随意能够改变的。历史的事实一再证明,日本军部在战胜的时候,狂妄自大,得寸进尺,欲罢不能;而在战败的时候,则心存侥幸,祈求“神风”,妄图以一次决定性的胜利而获得有利的谈判条件,结果是一败再败。石原莞尔是日本发动“满洲事变”的元凶之一,但在七七事变的时候,他却担心与中国发生全面战争会使日本陷入泥潭,无法收拾局面,因而主张不扩大事态。从日本的利益来看,这个时候的石原,还是有些理性的,并看到了一些长远的事情。可是,由他打开的潘多拉盒子,他已经无法阻止。据说,当时持强硬态度的关东军参谋武藤章就对石原莞尔说:“我们只是在做满洲事变的时候你做过的同样的事。”[43]这说明,一两个人的主张根本无法改变历史发展的趋势。上文提到的“重光计划”也是如此。日本统治集团觉得华北已经唾手可得了,岂能丢下到手的肥肉?对于日本来说,李滋罗斯的提议在今天看来非常诱人,在当时却根本不在他们的考量之内。
类似的研究经常忽视了外交当局所面临的环境。军部的压力自不待言,舆论的压力也是一个重要的方面。《历史评论》杂志2016年1月号推出特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新外交”》,从多个侧面对所谓的“新外交”展开分析。所谓“新外交”,指的是在威尔逊“十四点原则”的影响下,日本外交史上出现的一种“新潮流”,在日本也称为“国民外交”。《“国民外交”的悖论》一文得出结论:对于在国际上孤立的日本外交政策,“愚民”即国民一致支持,知识人则被强制保持沉默。外交当局在很大程度上不正是根据这种呼声做出决策的吗?[44]
另外,日本对于战前外交的反省,基本的立足点都是,“从日本的角度来看,获得了什么样的利益?”实际上,当时日本所有的决策,没有一个不是从自身的利益出发的,不过从事后看来,许多并不符合日本的利益。这是一种事后诸葛亮式的研究,以今日对过去的了解来判定当时的对错,自然十分容易。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一直考虑利益,考虑自身的利益而不兼顾他人的利益,特别容易陷入短期利益的泥潭,最终损害自身的长期利益。在当今的日本,以日本利益为视角讨论外交已是主流,而这实际上孕育着很大的危险。一位很有见识的学者指出,日本外交正在重新陷入“现实主义”的魔咒。他说:“现在,又一个与过去不同的禁忌悄悄地,但广泛而深远地蔓延开来。这个禁忌,就是建立在对日本过去进行反省基础上的理想主义和平外交理念。越来越多所谓有见识的人宣传现实主义,宣传世界的变化,宣传日本的国际作用。理性的讨论越接近政策论,理性的理想主义就被放弃,而现实主义的战略论就成为主流。”[45]对于任何事情,健全的做法乃是没有顾忌地进行讨论这一事实本身,而关于日本外交如何汲取战前的教训,重要的一点就是在外交实践中注入和平的理想主义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