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清冷银月,迷失的夜游者
清冷银月,迷失的夜游者
午后,秋风微凉,日光暖暖地透过农园大树枝叶,洒在那熟睡的棕发青年脸上。他躺在树下,双手叠放在腹上,胸膛微微起伏,任由阳光慵懒地洒在自己脸上。
“杰克······”
“杰克······”
忽而梦的深处传来温柔又空灵的声音,那直触灵魂的呼唤让躺在树下的青年缓缓张开了眼睛。
他一睁眼便被照在脸上的阳光刺中,连忙伸手去阻挡射入眼眸的阳光,而声音也来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个温暖的金色影子,挡在了阳光之前,让青年发自内心地微笑出来。
“杰克,让我抓到你偷懒了哦。”
身穿纯白长裙的金发少女微微俯下身子,她一手撩起头发,一手伸向了躲在这农园一角睡午觉的杰克。
“玛丽……”
杰克挂着安心的温和笑容,朝那金色的少女伸出手去······
“杰克队长。”
忽而在风中传来急促的呼唤,那慌张的声音让杰克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他稍微拉紧缰绳减缓坐骑速度,转头望向了呼喊自己的伙伴。
“怎么了梅森?为什么那么慌张?”
尽管是穷小子出身,但杰克那口标准的伦敦腔却是十分迷人,即便这会正在逃走,也仍拥有着无比的风度。这不慌不忙,充满力量的声音就此让脸上布满紧迫神色的伙伴定下心来。那个剃光了头发的美国男人咧了咧嘴,一手指向身后,用稍微恢复了平静的声音述说道:“刚刚的小镇里,有人追了上来,不过就一个人。”
“怎么可能?”
被称为杰克的队长皱起眉头,一把抓下自己头顶的猎兔帽,用带着手套的左手猛抓起头发来。
“在这样的夜晚,明知道我们掳走了小孩还要追赶我们?梅森,你跟艾利斯调头回去,在他身边迂回但不要贸然进攻,只要攻击他的坐骑,让他不能追上来就行!”
“遵命!”
“小心一点……”
杰克根本没想过这样的情况,这是他完全想不通的一点。
在美国西部,一个职业的赏金猎人要想追踪他的目标,确实并不算太难。但是,再厉害的赏金猎人也不敢在夜晚孤身闯入沙漠,追逐一队武装分子,更别提他们手上还拥有人质这一点。
以杰克的军人经验与以及对西部风情的了解,他想不到什么样的赏金猎人会有这种自信。实际上,正是因为他考虑到了赏金猎人的存在后,才会选择在夜晚掳走这个少年。
但是说来可气,本来这一切都不该发生的——他们本来只是想安安静静地进入小镇、留宿一晚再继续上路,趁早回到他们家乡的。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当带着武器、身材高大的他们在疲惫地走进希望能得到休息的小镇时,一名路过的匆忙少年却忽然停下脚步、对他们举起了武器,质问他们的来历,甚至还喊他们是纳粹。
主啊,这种指控是何其可怕,他们怎么可能会是那种人?
听见那一句纳粹,三十年多前曾经正面抵挡过纳粹的布朗克大叔眼眶直接便红了。他嚎叫着、争辩着,直接就想冲上去想跟少年论理,却没想到少年在紧张中开了一枪——尽管布朗克久经沙场、尽管少年受不住那步枪的后坐力导致打偏了,但布朗克却仍然被击中肩部。
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的杰克脑袋发疼,发出命令让同伴为布朗克大叔包扎的他,咬着牙上前轻松制服了少年,试图带他去找本地的治安官理论,却没想到引来了更多麻烦。
在当时,一转弯忽然看到那么多手握长枪、脸色不善的大汉,杰克甚至都怀疑那是一个恶棍群居的镇子,但最后他的理智还是说服了自己——他们只是在围捕另外一个人,或许真是‘纳粹残党’,或许不是,他们只是倒霉的路过者,被一个不够冷静的孩子误伤而已。
可当时情况紧张,已不容他们洗清嫌疑。
在不得已下,杰克只好临时发挥急智,想到将错就错把这孩子当人质带上路,先让他们安全撤离这个小镇再说——反正,不会有赏金猎人敢冒着危险在夜晚单枪匹马追逐他们的。
等他们到了下个歇脚地方,把孩子留下,给他一笔钱并通知这边也该妥当了吧?
可是……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狗屎……混蛋!”
杰克狠狠咬着牙,拉动手上的缰绳。他怀抱着满腹怨气,拉动旁边被绑在放有一副银色钢铁架子的马上的男孩朝沙漠尽头飞奔。
那男孩这会正抖抖索索地望着脸上大咧咧躺着数道伤疤、脸色阴冷的杰克,却是再也没有之前的勇气了。
杰克也乐于如此,只每隔一会去冷冷瞪一眼男孩,让他乖乖听话、不再挣扎。
真是的。
真倒霉。
杰克看了看周围神色疲惫的队友们,有些无奈地望向了遥远的荒漠。在无情的月光下,沙子都笼上了一层冷冷的蓝色光辉,让一行回家的人都有些心情低落。
真倒霉呢。
杰克无声地发出一声叹息,压低帽子望向前方不远处的深蓝色沙地。
仔细想想,从以前到现在,他们就这么倒霉。
长官们总是看不起来自穷乡僻壤的他们、整天对他们呼来喝去的,而上级的命令更是天方夜谭一样不可思议。
可是,这样倒霉的他们,却能够存活下来,拼着失去一切的勇气、握住了此生最大的执着。
看着天上弯如环刃的月亮,想起正在等待自己的金色少女,杰克的眼神又柔和下来。他轻轻转头,朝旁边用一只手策马奔腾的同伴低声说道:“庄园就快到了……布朗克大叔。”
“啊……哈,确实呢,就快到了。”
布朗克大叔脸色有些苍白,在沙漠夜里的风中显得脆弱,但在看了看表情柔和的杰克后,他却咧起留有大胡子的嘴角豪迈地笑了出来。
“杰克队长就快可以见到小玛丽了,一定激动得想哭了吧。”
“我是很谢谢大家一路陪我啦!不过啊……别跟个糟老头子一样总说别人,多想想你自己吧,布朗克一等兵先生。”
队友的体贴再加上被说中最柔软的一处,连久经战争的杰克都不由有些脸红。他装作不在意地咧了咧嘴、扭过头去看另一头,用着吊儿郎当的声音回敬道:“再说了,我比老婆满世界都是的大叔要好多了吧?”
“那是,跟我这老头子比起来,杰克队长的痴心就像莎士比亚的作品一样伟大。”
“喂!你这老头……”
脸皮厚度完全输给了那个有着小肚子的老兵痞子,杰克连忙喝住话题,拼命想维护自己那可怜的威严,然而他的举动却只是换来周边几个伙伴的大笑。
看到这种情况,杰克不禁有些好气地摇了摇头,他扭过头去,才发现旁边被自己用马背锁链绑住的少年居然也两眼亮亮地看着自己——在看见杰克转过头来时,少年约瑟夫脸上刚泛起的些许笑意马上一窒,身体又有些颤抖起来。
杰克黑了脸,冲着发抖的少年伸出手去——看着手越发靠近,少年的抖动也越来越大,双眼也吓得紧闭起来。
最终,沉着脸的杰克手却只是轻轻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没有想到自己的‘惩罚’会这么地轻,少年稍稍睁开了双眼,才发现杰克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却是在解他身上的锁链。不一会儿,那锁链便被解开,杰克抽回手从自己身上解下外衣,直接丢进了少年怀中。
“穿上,沙漠的夜是很冷的。”
尽管声音是那么冷淡,但少年却从温暖的大衣上感受到了与老提尔治安官相似的别扭温柔。他揉了揉被锁链绑得有些发疼的手臂,眼神却慢慢亮了起来。
少年转头看去,杰克却不再理他,只静静地望着前头的月亮,思绪慢慢随着马的起伏飘向了远方。
看着杰克忧郁的侧脸,刚刚还在调笑他的布朗克也慢慢淡去笑容,他同样望向了远方清冷的月亮,眼中流露出一丝悲伤。
见状,几个同伴再次沉寂下来,脸上都有些失神。
如果他们是光明正大地回来就好了。
大概就不会遇上这些麻烦了吧。
如果,他们不是逃兵的话。
如果不是在找不到意义的越南战争中失败;如果不是在丛林里丧失了勇气;如果不是因为心灰意冷而狼狈的、连滚带爬地逃出战场跟当地的蛇头做交易偷渡回来的话。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他们大概还能保留最低限的尊严,不用偷偷摸摸地在自己的国土上潜行,更不会被那些自己所保护的本国公民追着跑吧?
“杰克,我求求你,请你不要去越南……我听父亲说过的,那里是士兵们的地狱啊!”
在定情的农园大树之下,玛丽恐慌地紧紧抱着恋人,原本出身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如今却是穿着粗布麻裙,过去精致美丽的脸庞此刻有些憔悴,现在正愁眉苦脸地在请求着爱人别去越南。
“我是士兵……我不可以抛弃我的国家,更不可以抵抗命令。听我说,玛丽,我要捍护美利坚,更要保护你们。”
身穿军装的杰克稍微推开激动的恋人,俯下身温柔地吻去她脸上的泪滴,眼神蕴含深情。他心里也十分挣扎,舍不得留下玛丽一个人去战场拼杀,但他心里明白,自己是非去不可。
“可是……”
“我发誓,等我从越南打完胜仗回来,我就会跟你结婚。到那个时候,我很有可能会晋升中尉,可以向你光明正大地求婚,你也就不用跟父亲决裂了!”
“请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玛丽泪如雨下,紧紧地握住了恋人的手掌。“城里来的夫人们,她们的丈夫也曾那般许诺,却没有一个人回来,没有一个人回来!”
“嘿,玛丽。听我说……我可不是普通人。我拥有上帝的庇护,还有最为炽热的灵魂。我这样牵挂着你,怎么可能舍得死在那么远的鬼地方。我答应你,不论如何我都会回来,绝对的……”
可是,不能不逃走啊。
在那个鬼地方,在那个布满丛林的战场,一切都是诅咒,是邪神过头的恶作剧。
每天的、每天的一切都会吞噬他们。
要么放弃人性、要么放弃生命。
哪怕是十几岁的越南少女,看向美军的眼中也只有仇恨。在那里,任何村庄里的平民都有可能突然掏出一把枪来,对准杰克他们扣下扳机。
行军的路上几乎都是地雷,那些越南人躲在丛林里,比猴子还要敏捷……
美国的政客,学界,平民,军人,在进入这里前都没有任何人觉得会有输的可能性,但是结果却如何?
高压的作战,诡异的敌人,每天都在死伤的同胞,这一切太过沉重,压得所有美军都喘不过气来。
参军时受到的长官辱骂算得了什么——上一刻还因为收了你的钱而对你笑的平民,下一瞬就能拉动擦鞋箱里的炸弹跟你同归于尽。
他们屋子藏着诡雷,让想搜查房屋的美军吃尽苦头。
丛林间不仅有吸食人血的蚊虫,还有能把人双腿泡烂的暗沼。
仅仅是进入丛林三天,杰克他们的双腿都几乎废掉了,不是被蚊虫叮咬、就是泡了泥水,整个小腿都是溃烂的皮肤,轻轻一拉便可以撕下一层皮来。更别提那闷热潮湿的环境有多恶劣,甚至都能把男人的内裤跟下体肌肤烂在一起。
道路颠簸,运兵车时常遭到袭击,杰克他们不得不把车门拆掉,时刻应对越南人的打击。
睡觉时时不时就有枪声响起,甚至分不清是遥远还是在耳际。
战争一激烈,轰炸机便几乎一刻不停地在头顶投下炸弹,被炸得哀嚎的越南人们干脆当着美军的面推出战俘虐杀。杰克他们再愤怒也救不下哪怕一个伙伴,眼睁睁看着那一切都被吞没在了火焰中。
怎么可能不会想要逃走呢······
为了打赢这场战争,他们已经耗费了太多东西了。国家的金钱,士兵的性命,士兵的灵魂,士兵的人性。
杰克甚至都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麻木起来,不再喝止梅森开枪屠杀越南平民的行为了——他害怕!
他害怕这些平民里哪个又藏了地雷,哪个又藏了枪械,哪个一不小心就要了他们的命!
在越南打了有多久,他就有多少天睡不好觉。
夜里只要闭上眼睛,他就可以听到不同人的惨嚎,看见尸骸堆在水稻田间盖过水面的景象。苍蝇就在尸骸上盘旋,密集地像乌云,声音能盖过直升机引擎!
在那个战场打下去,所有人都会变成魔鬼!
曾几何时他傻乎乎地觉得越南是落后的地方,只要轰炸机开过去轰炸几轮,他们架好迫击炮轰几发,那些人就会被打光士气,举着白旗投降。
可并不然。
杰克率领的排,从原有的三十多人一路死伤。到战争中期,竟只剩下了十人不到。
太多兄弟在他面前死去,他都没能保住他们的命。
他们曾为同伴的死愤怒过,但到了最后,就只剩下了麻木。
他们唱着歌,携带喷火器杀入一个又一个村庄,在大火与敌人或平民的哀嚎中前进,看着火光吞没一条又一条生命,他们的歌声更加嘹亮。
他们朝着难攻的地方无差别轰炸,在清点间见到幼小的尸骸,也只冷漠地假装看不见,随便地处置了那些尸体。
他们虐杀曾残忍对待他们的战俘,乃至强暴那些异国女性。
他们把越南搞了个翻天,却始终没有能赢下这场战争。
对那些异国人,他们坏事做绝,手上染尽鲜血,精神却接近崩溃,更在被逼入丛林时惨叫发狂,活像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到好不容易安全,他们又会抱头痛哭,或继续面无表情地屠杀那些手无寸铁的人。
在那时他们就知道了,这场仗他们已经输了。
在这里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甚至打从一开始,这场战斗就毫无意义。
不是为了信仰,甚至不是为了自身的安全,他们在异国迷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战。
稍微从杀戮中清醒的杰克他们,不止一次想过逃离。
但真正让这支不足十人的突击队变成逃兵的,却是最后那一天的刺激。
当时,杰克带领自己的队伍接应一行同伴,却不慎被发现给敌人包围起来。这种情况下派兵援助完全不划算,因此长官在联络中直言爱莫能助,就此抛弃了杰克他们。
于是,他们只能被逼着四处逃窜,乃至眼睁睁看见自己那些受伤跟不上的同伴被敌军拉走。
那些敌人为了引出逃进丛林的杰克他们,用木棍刺穿那些同伴的各处关节,架在泥水地当中,逼他们出来救人。
他们浑身是血,招来了不少苍蝇在他们伤口间啃噬下卵,泥水泡在伤口间,让他们创口发炎又肿痛不已。那些曾经的硬汉阵阵哀嚎不断,最终从响亮变得黯淡。
有几个同伴红着眼想冲进地狱,去救回自己那在木架上遭受折磨却尚存一口气、痛苦挣扎的兄弟。但他们还没杀到同伴面前,就被路上的地雷炸成碎片。后来一步的杰克用机枪朝着周围的杂草稻田乃至丛林树木一顿乱扫,从死线上救回了断了两条腿的一位兄弟,却发现他的脖子已被弹片刺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流血而死。
他睁大了眼,眼里写满了不甘。他直直瞪着杰克,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血液不停从他伤口涌出,布朗克扑了上来按住伤口,可怎么也没能止住血液。最终,那一路硬仗打过来的男人眼神就这么灰暗溃散,怀着痛苦与绝望死在了杰克的怀里。
紧紧压着那位兄弟伤口的布朗克,眼泪比对方的血还早一步干涸,就这样看着又一位兄弟在自己面前死去。
而在他身后,是更多伤残的同伴仍然在死亡间挣扎。
杰克、梅森、布朗克、莫洛托夫、史蒂夫、艾利斯、山姆、普尼……他们活了下来。
可……
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原本有更多的。
更多的队友,更多的兄弟。
率属于杰克·皮耶罗少尉的麾下。
却只剩下他们了。
在阴冷潮湿、布满蛇虫鼠蚁的丛林中,他们艰苦地生存着,什么也做不到的,只能生存着。但在这样的环境下,连受了一点轻伤的汉子都没能挺住,在连续多日的高烧中死去。
在那一刻,杰克少尉默默摘下了自己的肩章。
“我们回去吧……不要打这该死的战争了。”
面对着幸存下来的同乡,憔悴的杰克低着头,用低落的口气轻轻说道。他的脸上还挂着被越南人的木刺陷阱伤到的疤痕,甚至差点就瞎了一只眼。
他的心意大家也不是不懂——杰克年轻、有爱人在美国苦苦等他,还要背负他们这些人的责任。所以在心灰意冷之下,他只想把他们全部安全带回家。
可却也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的——杰克的话音刚落,年轻气盛的梅森立马便冲了上去,揪住自己长官的衣领,对着他咆哮起来。
“我要继续留在这里!我还能打!我还能给兄弟们报仇!没有子弹,我还有刺刀,我还有匕首、拳头!那些矮猴子出了丛林,什么也不是!!!”
那是他们的战场,那是他们的使命,那是他们……兄弟葬身的异国他乡!
可是,幸存的兄弟们却是个个低下了头,无言以对。
连最年长的老兵布朗克大叔也不例外。
梅森甚至红了眼,含泪哀求杰克不要逃回美国,这不仅是重罪,还是辜负了死去兄弟的背叛。
至少把他留在这里吧,跟枪一起。
但面对兄弟的乞求,决心已定的杰克却是叹息着,一枪托砸了上去。
战争也好,越南人也好,美国人也好。
不管是杰克,还是布朗克,亦或者是其他人,都再也没有为之提起热血的力气。
这场没意义的战争可以逼疯任何人,他们已经认输了。
等梅森清醒过来时,他们已经买下越南蛇头的船偷渡离开了战场。同伴们身上的挫败气势与灰心丧志的表情让他明白,他们已经不再是骄傲的美国大兵了。
梅森默默地跟随着同伴一起摘下勋章,表情也随之阴郁起来。
全都是为了活下去。
抛弃战友。
抛弃祖国。
背信弃义。
背负一切,坚持从万里之外、冒着被送上死刑台的风险回家。
不管牺牲多少东西,不管灵魂会变得有多么空洞。
他们都要咬着牙回家。
即便是失去尊严。
即便是被本该保护的人民追赶。
阴冷的月光下,梅森沉默地单手抱枪,跟艾丽斯保持着距离朝来路奔去。只奔出不远,沙漠尽头便远远冲来一匹马儿,驮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梅森嘴角含着嗜血的笑,抬枪在那人前方的沙地打了几枪。他是队里的神枪手,哪怕在月光下,在丛林里,只要是他瞄准的目标,就算是鹰隼也逃不开。那几枪正打在马蹄前,把马惊得抬起了前蹄。
一旁的艾丽斯也加了速,提着枪朝那骑手侧面抄起,单手拎起了放在马鞍上的AK47。他的制式装备早已丢失,这把还是从越南人手里抢的枪,弹药都不太好补给,打一发少一发。
那骑手直接把受惊的马紧紧一勒,双腿用力夹紧马腹逼着它前进,仿若梅森的那几枪根本不存在一般——艾丽斯有些惊异地回头望了梅森一眼,梅森也目露杀机,抬手做了个击杀的手势。
艾丽斯心觉不妥,杰克也没有说能随随便便杀自己国家公民的。他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让梅森把这件事交给自己,然后便举着步枪逼近了对方。
越靠越近,艾丽斯终于看清了那个策马冲来的身影——那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头上戴着一顶大宽边帽,帽子中有什么勋章在闪闪发光。他身上穿着一身被撑得鼓鼓囊囊的黑色长衣,看着有点像一战那种军装,又像是欧洲的军队礼仪服。
【不会是穿了一身一战法国军服吧?】
艾丽斯心底有些犯嘀咕,他可没听过什么牛仔或赏金猎人有这么风雅的爱好。但马上他便意识到对方靠近,自己可不能再走神了——他抬了抬枪口,勒马挡在了对方的行进路线上。梅森在他后头不远处勒停马,双手平举步枪,眼睛就凑在瞄准镜前,紧紧锁定了那个男人,手指搭上了扳机。一旦那个男人有什么举动,他保证自己的莫幸纳甘可以瞬间完成击杀。
男人目中只有沙面的马蹄印,根本没想到旁边被自己忽视的人会挡在自己面前。他抬头看了看艾丽斯,没有停马,只是分出手去看似随意地用马鞭敲在对方的马头上——艾丽斯的马猛然惨叫一声,喷出大口鲜血摔倒下去,男人的马马上便撞了上来,连马带艾丽斯一起给撞飞。
艾丽斯毫无心理准备,忽然就被男人击杀了坐骑,他还没来得及跳马,就给男人的马狠狠撞上。他只觉得自己肋侧一痛,马上便被撞飞到前方去,滚了几圈昏死过去。
梅森也丝毫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看到队友重伤,他也不再顾虑对方是什么身份,直接便扣动了扳机——子弹瞬间从枪管内喷发出去,螺旋着打入了男人的额头。
男人只是晃了一晃,专注的目光马上便泛上凶狠的杀意。他转头望向停在旁边的梅森,在其错愕间忽然‘变’出一把巨大的手枪,朝着梅森便是一枪。
梅森还刚想放下步枪去救援艾丽斯,没想到那男人头上还顶着洞,却自然而然地‘变’出一把手枪朝自己瞄来。
【什……】
梅森还没来得反应,眉心就猛然给开了个大洞,直接从马上被击倒在地,他骑着的灰马受了惊,踩着梅森的尸体朝远方小镇方向跑去。
男人手腕一转,手枪就消失在他手臂之间。他狠狠一夹马腹,加速间马蹄便重重踩上前头倒地的艾丽斯,直接把对方胸骨连喉骨踩碎,眼看就不活了。
只是一刹之间,男人便击杀了两个从越南战场逃回来的老兵,身上却连一滴血都没有沾上,骑着那匹黑色的马,像死神一样追着沙子上的马蹄印而去。
他黑色的背影在月下渐行渐远,随即融入了夜幕之中。
地上两具尸体的温度逐渐失去,不一会便有风吹拂沙子盖上了他们。但过一会,一阵马蹄震动便把尸体上为数不多的沙子震落——老治安官提尔举着火把,在逐渐深邃的夜幕中追着马蹄印而来,却没想到在风中听见了枪声,追上来便看见了这两具尸体。
“愿主宽恕你们的罪行。”
老提尔勒停了马,轻轻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为两具尸体默哀数秒。等他再次睁开双眼,眼里也终于现出了与年纪相符、却不怎么常出现在他身上的疲惫来。
“哎……”
他望向远方,知道自己不能再浪费时间。不管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他也一定不能再让今夜的冲突加剧,他要赶紧追上那个人,阻止这一切才行。
“快——”
老提尔用靴后的马刺轻踢马腹,令坐骑加速起来——他心中开始出现不好的预感,意识到这件事的后果可能比自己想象中更甚,他要快,快到在撒旦伸手做些什么之前抵达才行。
老提尔骑着灰扑扑的黄马,一头栽入了沙漠深处,他顺着马蹄印一路狂奔而去,苍老的背影也慢慢消失在了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