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辆满载空心砖的卡车倒着开进底楼的门厅,看房团已经走了。放半天假还来运砖,这让特略很吃惊。他跟对方解释说这是最后一批做隔断的空心砖了,还有心思开玩笑:要是有人想在最后关头改布局,要么现在说,要么这辈子也别说了。快完事了,他不会让大家操心的,或者说这是为了住得舒服来的最后一次。可对于泥瓦匠来说,这就是个不怎么舒服的意外了:得去卸砖,这半天又延长了。他们赶紧排成传砖的队形。两个鬼飘到一个圆形四分的电子钟上面,钟就挂在电梯门上方的水泥梁上。他俩头朝下,太阳穴靠在一起,一个垂直,一个偏开五十度,就像指示11点50的两根指针。那会儿并不是11点50,1点过了。为了不妨碍工人干活,也为了顺便给晚来的人看看游戏厅和泳池——这座楼的亮点,特略提议去楼上。那些不上楼的人就从这儿道别了。楼顶热得烤人,大家一上去就点评这泳池很有用。上方的金属架需要解释一下:晒台会装电动玻璃幕墙,加装独立锅炉,通过这些散热片给泳池供暖,毕竟冬天比夏天用得多,夏天大家都去浴场了。要装的玻璃数量不小,采光顶棚,还有差不多一圈玻璃护栏(朝南临街的那条边不用,那儿设计的是更衣室、厕所和门房的住处)。都是钢化玻璃,纯净的石英主料,已经采购好,成箱堆放在地下室。装玻璃基本得在最后。人们走到边上看风景,虽然不是真正的全景——毕竟只有八层楼,但视野已经很开阔了,能看到几百米外阿尔韦迪大街上成片的楼房外墙(那条街上的交通就像一场疯狂的赛跑),一大片房子和栽着树的庭院,还能看到远处零零散散的几座高楼。浩瀚天穹,夏日午间的钴蓝色。除了清晨,太阳在泳池上随时可见。他们发现几个孩子正往这边盯着看,顺便聊起了看门人和他的家庭。听说那守夜的好喝酒,但是不用担心,警察局就在附近,从这儿都能看到,保证施工阶段不会失窃,醉酒大意也没有问题。这家人过几个礼拜就走了,智利来的,你们知道吗?没错,看着像,智利人不一样,个子小一些,更严肃,更整洁。不止呢,特略说,他们是正经人,勤快,干起活来谁都比不上。劳尔·比尼亚斯经常和他亲戚(当然也是智利人)喝得大醉,有几个也在这里打过短工。所有这些人,还有其他人,很快就要消失了,永远消失不见。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这事让业主们有点恍惚——正式入住之前居然必须有人先住过,甚至能想象待在这里的幸福,即使短暂,即使边缘。头几个月,楼房主体框架刚刚立起来的时候,守夜人一家住在一层,条件非常简陋,墙壁都是用纸板搭的,之后才搬到顶层。顶层比较诗意,确实,可也得承认,他们冬天经历过刺骨的寒冷,现在又在高处熬着。当然,这对劳尔·比尼亚斯来说不算什么。很明显,他们也撒了谎,比如不是合法居民,没有工作许可,后果就是给他们的报酬很低,但是因为货币不同,对他们来说也相当不错了。他们似乎已经找好了下家,甚至还得求他们再等几个礼拜,免得这么短时间重新换人。“他们比我们幸福。”洛佩斯太太说,想来,至少他们更在意幸福这件事。
与此同时,四楼的地毯商,一位矮胖的先生,正最后一遍核对记录。他来来回回,不时重新测量,好确认之前没出错;每次看完刻度,他专业地一松一抖,金属卷尺就飞快地缩回去,发出“嚓”的一声。从头到尾,所有数据准确无误。只要需要,他连天花板都能给铺上地毯。下楼之前,他从阳台上探出头,看那辆黄色三菱小卡车是不是还停在那儿。正好楼下也探出大卡车的车头,工人正从车上卸砖。
工人们有点着急,一行不够,排成两行,八个人一起卸砖:车斗上两人把空心砖三块三块地取出来扔给下面的人,下面两个接住传给另外两个,那两个又传给最后两个靠墙码好。砖块每次空中腾跃都跟前次一模一样,哪怕稍稍分离,又会在抓住它们的手里重新靠紧,发出响板一样的声音。闲着没事的人常常入迷地看他们干这个,在对面的人行道上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但现在唯一的观众是一个四五岁、金头发的胖小子,他从卡车的一侧走进来,欣赏了几分钟这个高度同步的工作,又朝正在一列工人里接砖的劳尔·比尼亚斯走去。他问:先生,小朋友没在吗?比尼亚斯误了饭点儿正烦着呢,看都没看他一眼,一副不理人的样子,但还是在烟雾中(他在三块三块地接抛砖头的时候还抽上了烟)对他甩了一个音节:没。胖小子不甘心:在楼上吗?又是一阵沉默,砖块在空中来来去去。他又问:啊?最后,比尼亚斯对他说:何塞·玛利亚,你赶紧找他妈生你那婊子去。工人们哄然大笑。何塞·玛利亚被骂了这一句,退到旁边安静地看,很没面子,但是又高兴别人叫了他的名字,何况“运砖行动”确实很吸引他。他家午饭吃得晚,没什么可急的,可以等住在街角的奶奶找他回去。老太太嗓门很大,她的喊声让街坊们都知道了这孩子叫什么。这时他突然在屋子尽头看见一个裸体、满身白石灰的东西,吓得飞快地跑掉了。车斗上捡砖汗流如注的圣地亚哥胖子来了句:什么毛病?大家又笑起来,一方面因为他的口音,另一方面只是想多笑一会儿。笑得有点机械,注意力还在手上,得专心啊,赶紧干完了事。
不远处,劳尔·比尼亚斯的外甥,智利小伙子阿韦尔·雷耶斯,正在街角超市里采购工人的午饭。和平常一样,仅限于一些最简单应急的食材:肉、面包、水果。作为一个很年轻的年轻人,他不想用小推车,可又没拿袋子,只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抱着。其实他都算不上年轻人,几乎是个孩子,十五岁,看起来只有十一岁,瘦,丑不拉叽没个正形儿,还把头发留得很长。两年前他和父母来阿根廷的时候,发现这边跟国内不一样,年轻人留长发的非常多,很洋气的样子。他太天真了,年纪小,加上从外地来,不知道留长头发的阿根廷人都是社会底层,而且是自我判定永远走不出底层的人。不过,就算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也不会在意。他喜欢,这就够了。于是他任头发乱长,已经垂到背,到他扁平的肩胛骨下面了,看着实在闹心。他父母没钱但是正派,不知道怎么的只跟他讲道理——要是威逼利诱,早就在剪刀跟前屈服了——可惜他们只是说说,这样像个女的像个犯人,走这条路就没个头了。他们放不下道理,因为都是对的,但毕竟善良又通情达理,自我安慰“过了这阵就好了”,于是他就越发女里女气的。长头发影响干活,他认真考虑过用皮筋在后面扎起来,但是目前还不敢。在工地的忙碌气氛中,没人跟他说话,甚至没人费神注意他。在这里留长发真的很普遍,这一点他没搞错,要是在智利,该有电视台采访他了,更有可能被抓进监狱。
超市里不平静。现在是最繁忙的一天里的高峰期。购物的狂热支配了一切,什么都抢,谁也不想在这跨年夜饿肚子。他运气不错,在冰柜最深处发现了两大袋烤肉条,手都被冻凉了。他又拿了一卷熏香肠、一片折成四折的烤牛胸和十二块牛排,都装在白色小托盘上,包在透明塑料袋里。他又去水果区,挑了两包差不多熟了的桃子和一打香蕉。没有袋子,拿这么多东西可真是麻烦,不过这还不算最折腾的。买面包之前,他去看有什么冰激凌,在一个水槽形的冰柜里,很深。当然了,现在不能买,没吃着就该化了,不过一桶八人份的巧克力脆皮冰激凌多爽呀,两桶就够,他想,回头“启发启发”舅舅。不过不一定买得上,大家正抢呢,除非有价格原因,这种冰激凌确实好贵。然后呢,对,还要买面包。面包很重要,不光就着吃,而且根据乡下的做法,这就是盘子了,上面放肉。这种吃法得有锋利的餐刀,所以隔三岔五要叫来磨刀师傅(他们走街串巷,一般吹笛子揽生意,但还有个吹的是埙,估计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独一个),让他们把刀磨快。跟往常一样,阿韦尔对这里卖的面包很不满意,每袋才不过半斤,得拿四袋。面包在肉和水果的包装袋上面堆着,太滑,眼看就要掉下来,但是不想跑两趟的话也只好这样了。他像个怀抱巨婴的父亲一样走向酒水货架。可惜没有冷柜,只能喝常温的。会习惯的,就像习惯生活里的其他事情。他只拿了两大瓶可口可乐,用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拎着瓶口——只有这几个指头有空了。超市里人多了不少,工作人员着急擦地板,相当影响货架之间的流动。阿韦尔在顾客里面很扎眼:鞋子破洞,裤子沾着石灰,衬衫有口子,再加上一头长发。奇了怪了,他干体力活,而且相当重,身子骨还这么单薄,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个女孩,一个小女仆。他看到收银台跟前的队伍,一时泄了气:排了整个超市那么长,差不多有三十米,然后拐个弯,从另一个过道反向排回来。有三个台子,但是今天只有一个开放,那个收银员也笨得要死,连阿韦尔这个公认的蠢货都看出来了。这个超市的经营确实有问题,太随性了。它不追求商业利益,接待顾客并不在意赚多少钱而是某些其他的东西,具体什么没人知道,总的来看,大约是一种宗教价值。它和这个连锁品牌的其他超市一样,都属于一个福音派教会,从它做生意的那股笨劲儿就能看出来。更确切地说,从方方面面都能看出来:一种浸透了超市每一个细节的东西,大概就是宗教不可言说的根源吧。据说这个区域的年轻工人碰巧来打探的时候,会有人很关切,很想传教,还送给他们一盒录像带,里面是教派长老,一个美国牧师的皇皇巨论。虽然阿韦尔是唯一一个天天去超市的年轻工人,可他从来没碰上这事:要么是他们看出了他那张智利人的脸,石头一样热诚的天主教徒,要么是长头发和留长发的道德意味让他们觉得没什么价值,不然就是他们觉得他家没有能放录像带的机器(或者认为他不懂英语,听不明白里面的布道)。他排到队尾,像平常一样微微驼着背,等着一点一点往前挪。这时候他看到了舅妈和孩子们。
接近正午,家庭主妇最艰难的关头,楼顶太阳烤炉里的埃莉萨·比库尼亚猛地一怔,像被针扎了一下:街角那家超市,她要完成几乎所有的采购,要是没有那家会抓狂,过了正午就要关门了!这不奇怪,这天本来就会放半天假,而且这家超市的营业时间变幻莫测,可能现在已经关了,也可能一直开到夜里11点55分。这下要是关门可就糟了,今晚庆祝跨年需要的东西她连一半都还没买。所以,虽然是临时起意,她还是决定过去转转,免得彻底悲剧了。她急着赶时间,想自个儿去,这样快点,可是孩子们从来都不愿意跟帕特莉一起留在家里。帕特莉得做饭啊。埃莉萨只好给那些光着脚的孩子穿上鞋,有的连脸都没洗,还不肯配合,花了一刻钟才把他们收拾得能见人(比如说梳好头)。她总不习惯碎砖乱瓦,尘土飞扬,没安栏杆的楼梯。她抱着小女儿,剩下的自己走,蹦蹦跳跳,但谁也没摔过。她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最大的七岁,最小的快两岁。在她眼里,孩子们都很可爱,也许是可爱吧,有像爸爸的地方,也有像妈妈的地方。她三十五岁上下,特别瘦,个子很矮(比她那个不高的丈夫还要矮)。当然了,家里经济条件有限,穿得不好,也不怎么打扮。到了一层,在工地转了一上午的看房团不见了,她跟丈夫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出了门,后面跟着孩子。她让最小的女孩也下地走路,所以只能慢慢地。三十米,超市就在前面,都用不着过马路,但毕竟也算出了趟门,孩子们像往常一样打打闹闹,绕着装饰超市侧墙的砖石柱子转圈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