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时间”的看客
辑一 时间看客的茶余饭间
进城出城,城内城外,大抵都不如这棵银杏树一样静默地站着,混灭一切得失,超越一切悲欢,拒绝一切取舍。站着就是活着,看着就是做着,闲着就是乐着。“人”们不断为它制作和翻着历史的页片,它只保持沉默地矗立。没有红叶的香山依然是香山,没有页片的历史却不再是历史。只有历史存在,人类才真的存在。
——《“时间”的看客》
狮子林里令我惊诧的是梅花。一阵浓香扑来,我扬脸四望,一根虬劲的树干上横斜几枝生机勃勃的梅花。杜甫说者树着花无丑枝,老树上的梅花果然与众不同。高傲,孤介,如刚刚得道成仙的老僧。但到底老僧就是老僧,满心不惦记风姿二字,却全身是风姿。
——《看不出这是狮子林?》
返回高雄的路上,家里有五辆车的林秘书迷路了。迷路大都是一次别致的避逅,这次果然也是。不仅看到台南的山村,还看到人间奇景月亮山。月亮山锈铁颜色,沉默厚重,寸草不生。在满目苍翠之间令人惊艳。
——《台湾散记》
黄山有很多索道,但是也有很多挑夫。挑夫证明这里一-座山到另-座山一如果还是叫做山的话一转转折折,上上下下,夹杂线天、整鱼嘴和各种石洞,没有绝对的通达,也没有绝对的平缓。这正是黄山桀骜不驯的地方,也正是它高贵自适的地方。
——《黄山游民》
这一趟北京之行是为了研讨高考。高考也需要研讨,这是“入世”文化兴盛之国特有的国情。傍晚到京。一出地铁,夜色中的冷风直吹进脑髓。柔软的无情棒,一下子把我收拾成六神无主的陈奂生。公交车在哪儿呢?出租车怎么一点踪影也看不到呢?为什么卖票大姐让我在左边的刷卡器上刷了、又要我在右边的刷卡器上再刷一下呢?
我当然不是真的陈奂生。第二天一大早就约朋友接着去玩。到哪里去玩?去香山啊。杨绛先生《洗澡》里面写到的那个香山,北京人没事或有事经常要去的那个香山,自己在心里一直逼着跟南京的栖霞山进行神交的那个香山。
春天找花,秋天找叶。这是没法免蠲的人生功课。今年运气算好,去贵州老家的路上,杂树生花,聊可自慰。只是聊可自慰而已。没有看过香山红叶的花痴,有什么资格继续做花痴?
香山显然跟我拒谈交情。11月中旬是红叶最为灿烂的季节。现在是下旬,它们略微忍耐几天,我就能如愿以偿了。它们不屑于成全我的如愿以偿。该掉的叶子老早就落地为安了,不掉的叶子呢,它本来就不掉,一直会绿绿的、翠翠的挂到明年春天。
这个世界,谁在乎谁呢?
只好去碧云寺。
碧云寺元朝就有了,还是皇家寺院。成吉思汗神勇,从蒙古跑到中原。世世代代的马上民族,跑到香山修建这所寺院。郊野草莽,崇山峻岭,被明确为风水宝地。
明朝人接着享用了。清朝人继续享用。然后呢,很多人来了,我来了。
我明白自己的地位和身份。祈祷的权限继续交给那些有所祈求的人,财产的权利继续交给那些拥有财富的人,我只观光。
日“光”很好。好得不像北京的天空。满满的,亮亮的,风情无限。但是弱水三千,无力贪得,我只取几滴而已。
最让我心生欢喜的是树。古柏,动不动把自己扭成一把矗立的面条。顶上的毛发,绿得什么似的,一团团一簇簇,收藏着无限的耐力和活力,似乎永远都青春正好。偶尔,树干上长出一个大疙瘩,明明是疙瘩,却覆盖着玫瑰花的风姿和纹理。更加匪夷所思的:树根明明在石缝里,身子却悬在悬崖上。这是什么名堂的行为艺术?
真正的豪族是银杏。这个季节,南方的银杏正像燃烧的黄色的火焰。这里呢?银杏片叶不存。风吹不晃了,手摇不动了,完完全全地面无表情了。
几百岁的银杏哦。从元到今,无论是祥云飞渡,还是硝烟弥漫,只手遮天的皇帝也罢,瑟瑟脚下的难民也好,见得多了。谁是谁的前身?谁是谁的主人?人家怎么会稀罕给你表情。
几百年修炼,还在乎“人”的感觉,它就不是树了。它就不配还做树了。
它把叶子落得满地都是。阳光照得叶子晃眼。果子呢?少数耽在树梢,大多数丢在地上,成片,成堆。这些远山古刹里的百年老树,果子集天地之精华,日月之性灵,掉在地上,很快就被人们清理掉了,哪里有什么繁衍后代的可能?树干间于是滋生了细密的树干,对果子的未来已经不做指望。但是,一样该结就结,该长就长,该落就落。百年老树的淡定,是几十年寿命的人类望尘莫及的。
我捡几粒回去,洗掉外皮之后,它们呈现白白净净的壳。我的手变得很黏。继而很痒。继而掉皮。我只不过捡回几只玩玩而已,它就给我这样温和却不含糊的警告。它的骨子,这么倨傲和孤僻。
有时候倨傲和孤僻反而衍生格外的关联。这一点,也在它的预料之中吧?
我突然理解了老舍的“安适”。当周边的一切都傲岸无羁的时候,你也可以无拘无束只有安适了。怪不得这里的五百罗汉,也有比别处更温和的风韵。
出了寺门,向西边去。红叶确实没有了,黄叶也全体告别。忍冬的红色几乎垄断整个视野。忍冬,真是“忍冬”,冬天都来了好久了,气温早已零下几度了,蒹葭的白毛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了,残剩的荷叶在寒冰中完全失去血色了。忍冬,一粒粒,鲜红红,远观如红云凝注,近观如红宝璀璨。
但我觉得它真的不应该被叫做“忍冬”。你见着谁靠“忍”把自己“忍”出绚丽来?何况,“忍冬”一般是指金银花。这里的“长白忍冬”,有几个人会当它是“忍冬”呢?从匆匆过客中的教授,到成天帮它清扫落叶的环卫女子,都说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它本来不是高个子的乔木,也未必就是本土植物,在这里长成这些气势,应该扎根很多年了。很多年,也没人关心它叫什么名字。
想必它也不在乎吧。得上抑郁症的忍冬是结不了这么些细密圆润晶莹绚丽的果子的。这样想来,被蔑视的,反是在它们身边如过江之鲫的人类了。
人类中,也有傲岸如忍冬、如银杏、如古柏的。香山上有个双清别墅。乍一听名,以为不过是某个达官贵族曾经的行宫。很多人看富贵如隔岸观火,一辈子眼前有身上全无。于是仇富斗贵的心理时常发作。其实成功之人必有可敬之处,那是站在社会低处的人们想象不来的东西。没有富贵对财富与智慧的集聚和沉淀,故宫从哪里来?长城从哪里来?碧云寺怎么会落脚山间、双亲别墅怎么会矗立眼前?总有人是消耗和消费的,比如我等;总有人是建设和供给的,比如他们。如果时间真是一个虚幻的概念,那么,富贵留在人间的这些物质和精神的所在,才是对抗虚幻唯一的东西。难以想象,没有《易经》《史记》,没有金字塔圆明园,谁来证明“时间”确实存在过?蜜蜂和老虎有“时间”概念不?
双清别墅是富贵的证明,更是“时间”的证明。据说金章宗在到香山赏红叶狩猎时,梦到一只大雁应弦而落,雁落之处,挖出了清泉,泉水两股,故名“双清”。泉水之上,有亭六角,是为六角红亭。里面有张长达四米的石台,对面有只刻着“翠竹满庭瞻法相,白云一坞识宗风”的石屏。不知道这是不是辽代皇帝耶律淳的王坟。
院子中间,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现在已经叶落枝秃,不过更见古朴苍劲。从当初辽代皇帝,到后来乾隆御笔,到毛泽东带领共产党从这里“进京赶考”。大雁落地,捡走便是,干吗好端端掘地及泉?翠竹无脑,如何观得如来法相?文人杜撰,耳旁之风;风云变幻,尽收眼底。曾经的阴晴诡谲,如今的穿凿附会。在树的眼里,大概都是寻常。
没什么得失悲欢值得大惊小怪。
不管是谁,在这样的古老的大树面前,都是陈奂生吧。进城出城,城内城外,大抵都不如这棵银杏树一样静默地站着,泯灭一切得失,超越一切悲欢,拒绝一切取舍。站着就是活着,看着就是做着,闲着就是乐着。“人”们不断为它制作和翻看历史的页片,它只保持沉默地矗立。没有红叶的香山依然是香山,没有页片的历史却不再是历史。只有历史存在,人类才真的存在。
人类的世界它们随便进来,它们的世界人类进之不去。入世的不是我们。是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