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分崩离析
短短的一周，母亲已经无法下床，甚至无法坐起来。肿瘤以飞快的速度生长着，压迫着她的语言神经，现在，又已压迫到她的肢体神经，这一切都是医生很早就告诉过我的。只是我没有料到，肿瘤会增长的的这么快。
面对她极速恶化的病情，我必须快速的调整自己的情绪，再多的痛苦和难过也要放下来，必须直面这一切，不管接下来还要发生什么，我必须要让自己坚强起来，否则，没有人能够保护她。
她已经开始失禁，从网上买来她现在已经需要用得上的一切护理用品，准备24小时全力照顾她，我不让任何人在涉及到她隐私的时候靠近她，她的一切护理只有我才能去做。
持续的失眠，却终于在凌晨四点迷迷糊糊的睡着。我总是梦到她，她骑着自行车，穿着那件天蓝色的短大衣，我坐在她的身后，风吹过来，她的短发被吹的扬起来，我抱着她的腰，开心的笑。她要带我去哪里，并不知道，我只是可以感受到她的腿脚非常有力，她是那么的健康。
她已经没有办法自己吃饭了，需要我来喂，早上在喂饭的时候，她突然跟我说，好像她的眼睛看不见了。心里重重一沉，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冷静而轻声的安慰着她，我看到她努力的睁着眼睛往四下里看，好像勉强还能看到一些，继续喂她，她又津津有味的吃着，她没有大难临头时的慌张，亦没有对自己的恐惧，好像这对我来说如同灾难一般发生的事清，她却豪无知觉，仿佛发生的一切与自己并没有关系。她是那么的平静。然而，她这样，却更让我心痛。
午睡之前，我教她做手指运动，让她跟着我一起手指一张一合，刚开始，她的十个手指非常不协调，练习了几次，她的手指又渐渐的变得灵活起来。
终于，晚上的时候，我与父亲爆发了毁灭性的争吵，这次的争吵，让我与他彻底的决裂。
时至今日，事已至此，母亲的病情已经使我绝望悲伤至人生的谷底，多亏有先生和亲戚的关心才使我还算强力支撑着而没有倒下，始终有个信念，我要照顾好她，我是她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女儿，会用尽全力维护她的尊严，即使她的生命我已无法挽留，可我一定要她在我的爱里好好的离开。所以，从一开始我对她隐瞒病情，用心良苦，强力的掩盖着自己的悲伤，每天压抑着所有的情绪只为维护她。然而，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到如今知道病情，没有替我分担一丝一毫，甚至，一个月来，他没有为她熬煮过哪怕是只是一碗白粥。隐忍着看在眼里，并没有去责怪和要求，只是寻求这个家最后的安宁，可是，他依然我行我素，事不关己。
很晚，我安顿好她睡下来，他依然不知道去了哪里，很久都没有回来。打电话给他，手机接通，却响了很久，没有人听电话。终于，他回来了，已是接近午夜，满身的酒气，依然像很多年前与她争吵的无数个夜晚，他丝毫没有改变，我看着晚归不知去了何处放纵的他，肿胀而臃疲的充满血丝的眼睛，面部流露着轻蔑的神态，身体因为喝了酒而站立不稳，整个人充斥着一如多年前同样的毫无自制力的愚钝姿态。他没有变，没有因为自己的妻子所遭受的重创而去改变，他没有痛惜心疼这个女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将离他而去，可他却依然喝酒晚归，毫无情意可言。
我的心绝望而愤怒。我已经再也无法容忍，否则，我会被气的发疯。
站在客厅质问他，为何喝成这样才回来，不知道家里的病人需要照顾吗？他抬起他充满血丝的肿胀的眼睛看着我，然后口齿不清混淆着回答我，去朋友那里坐了一会儿。他的神情漫过一丝的要你多管闲事的意味来。
前几天，她的状态很不好，持续的睡，打电话给姨妈哭，电话里商量着要不要提前把衣服给她做好，怕万一有什么紧急的情况发生，不至于那么仓促慌乱。姨妈告诉我，在这里，身边很多老人同样会很早便为自己准备将来故去后要穿的衣服，这是正常的事情，不要难过，提前准备总归好一些。听她的话，同她约好，计划出门去做衣服。
出门前，跟他在纸条上写说，我同姨妈要去提前准备好她身后要穿的衣服，她的病严重成这样，我不想到时候匆匆忙忙的，怕来不及。他看懂，点点头。
可晚上，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也许，他是心情不好，亦是同我一样的难过悲伤，用这种方法来排解自己的情绪，如果是这样，我亦可以理解。然而，他接下来说的话让我暴怒。
你母亲的寿衣做的怎么样？做了几件？他毫无顾忌的大声问我。
她就在卧室里静静的睡着，而卧室的门开着，我完全不能保证她有没有听到这句话，如果她听到并听懂的话，那将会对她是什么样的打击。
我处心积虑那么久，艰难的向她隐瞒病情，然而，这个愚蠢不堪的男人就站在离她不到几米远的距离大声的问我她的寿衣做的怎么样。
一瞬间，血气涌上了我的头顶，对他这些年所有的怨恨和愤怒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我把站立不稳摇摇晃晃的他一把推进厨房，关上门，站在厨房里，我感到我的眼睛要冒出血来，我指着他，咬着牙狠狠的对他说。我警告你，你给我闭上你的臭嘴，从现在开始，家里的任何事情我都不会再与你商量。
说完，我转身走出厨房，去看她是否醒来。她闭着眼，呼吸轻微，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睡着了，听到了什么，心里忐忑、愤怒、难过，我气的浑身发抖，拼命的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没有睁开眼睛，没有醒来，呼吸均匀，没有情绪激动的表现，略略放下心来。我走回自己的房间，怒火让我无法平静。
可他并没有善罢甘休，很不满我对他这样的态度，他开始在客厅嘴里嘟囔着骂骂咧咧。
无法再忍受，事已至此，决定让他从此彻底闭嘴。情绪开始爆发，我冲进客厅，狠狠的瞪着他，用手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句的跟他说，你的嘴巴放干净点，你没有一个丈夫和父亲该有的样子，从她病的那天，她一个人去的医院，你在哪里？她出院回家的时候，你又去了哪里？这些天，你又为她做过什么？你不清楚你是一个什么德性的人吗？你就是一个不靠谱的人！
他听到我说的每一个字，也开始爆发。对着我嘶吼，我怎么知道她病的那天自己去了医院，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大喊大叫，这是我的家，你给我滚，我不靠谱，有本事你把你的姓也给改掉，才算你有种！小兔崽子！将来她没了，这个房子我都不会留给你！哼！
他借着十足的酒劲张狂到了极点。我却越来越冷静，我只是怕她听到更多不堪的话。我跟他说，你听着，从现在开始，我与你没有任何的关系，只要有一天我可以滚出这个家，我绝对不会再回来，至于改姓的事情，我发誓，我说到做到。
我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心中的愤恨让我没有一滴眼泪，我与他的这次的吵架，完完全全的将我们之间的父女关系划上了绝望的句号。
后来，这种绝望，是他的，而不是我的。
我感到自己的精神状况很不好，持续的失眠，悲伤、愤怒、孤独情绪缠绕着我，可不管怎样的折磨，该做的事情一样样的都是要做好的。
很早起来去熬中药，依旧一日三顿的喂给她喝，可是，由于病灶在大脑，所以，药物的效果基本很难通过体内的循环到达头部，照这样的情况来看，中药的疗效根本赶不上肿瘤生长的速度。
厨房里亮着微弱的光，温度很低，泠冽的寒气透过窗户的缝隙吹经来。一样一样的做，先做早餐，放在一旁晾着，然后开始熬中药，火调到最小，慢慢的熬。那时她已经醒来，再去给她洗脸洗手刷牙。熬中药的时候，他走进厨房他的酒劲已经过去，他亦知道昨晚的争吵自己说了些什么。站在我的身后，他用恢复到正常的声音跟我说，昨晚我喝多了，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我错了，你原谅我吧。
我仿佛没有听到，依旧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冷冷的，任他就那么站着，我端着早餐，对他视而不见，走出厨房。
母亲对他，一辈子原谅了无数次，究竟什么是原谅，原谅是对他来说，是何等轻薄的事，已如同吃饭睡觉出行那般的轻而易举，他可以随时随意的伤害你，事后又厚颜无耻的脸上挂着一副家里死了人一样的面色来寻求你的原谅，几天过去，依然又是一副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性，故伎重演。如果说，她今日依然是健康的，无论她做什么样的选择，只要她愿意，我亦可以看在她的面子上亦是待他不错。但是，如今她已到了这般地步，他依然的闹，依然的无情无义，就不要跟我谈什么原谅如此可笑的事。
很多事，是需要提前为她准备好了，她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好。
和舅舅姨妈约好，遵从我的意愿，提前去看了墓地。一切事我没有再与不相关的人商量，现在我只想做的，就是把她的每件事情一样样的办好。公墓区在离城三十多公里之外的山上，我的外公外婆，逝去的亲人都安葬在这里，亦是每每清明祭奠的时候都会来的地方。那些旧的坟墓和新开发的墓园占据着整座山，道路的两侧零星有一些植物，大西北的荒凉一向如此，看上去是那么的苍凉而萧瑟。
墓地选的很顺利，就在整齐而气派的墓园。墓地周围肃穆安静，旁边有一颗松树，舅舅告诉我，有这棵树很好，可以为她遮风挡雨，夏天到来的时候，又是一处荫凉之地。这里视野开阔，一眼便可望见山下的公路。
宁愿相信真的有生死轮回，我在为她悉心挑选另一个世界属于她的家，这里，有她的父亲母亲，他们将会在此团聚。那年，我记得，和她一起闲聊，曾试探着问过她将来老了以后身后之事的安排，问她是否愿意让我将他们两个人合葬在一起。她看我一眼，断然拒绝，跟我说，这一生，她受了他太多的气，待她太薄，死后不愿再在一起，一生已足够，下一世就不要再见了。这番话，我记得很久，亦认同她的想法。如今，昨日的话语仿佛一语成谶，亦已至此，我唯有全力维护她的意愿。她曾经还与我交待过，她将来要离外婆近一点，我亦同样满足她的心愿，我希望，她将来离去，就如同外婆的小女儿要回到自己母亲的身边去团圆相聚，有何不好，只是，有些决断的事情必须由我来替她完成。跟舅舅姨妈说起她的意愿，他们终是理解并支持。
润泽园，相信她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
放下执念，清清静静的在另外一个世界，那里不再有烦恼，不再有伤害，不再有爱和恨，一切将重新开始。佛说：“三界众生，轮回六趣，如旋火轮”。轮回，众生生生死死，死亡后，灵魂又重新投胎为人是来生的希望，前世今生，生生不息。我不知世间是否真的有轮回，但我执着的选择相信，因为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接受她与我只是这一世短暂的分离，将来我亦可以坦然的面对死亡，去另一个世界与她重逢，唯有相信，才会使我有勇气面对这一切，不再害怕。
不管将来你去哪里，我都要找到你。
对她的护理，开始渐渐熟练而有经验，手边随时准备好毛巾、尿不湿、隔尿垫等用品，每天不断的更换，随时观察。给她换新的被子和床单，床单是粉色的，被子是淡绿色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味。晚上我握着她的手跟她说，记得，要让自己用漂亮的东西，不要总是那么节俭。她听着我的话，微笑着听着。你看，粉色的床单用着心情多好，我就不要像你一样，总是用旧东西，我不喜欢，你也要学我，用新东西。她清醒的时候，还是可以听懂我跟她说的这些话。她点点头，说好。病中的她依然在我的照顾下，干干净净，身上散发着润肤露的香味。我给她穿的尿不湿，一开始她是抵触的，可在我的一再说服下真正穿上后，她心里觉得踏实而安全。
妈妈，要学会享受生活，要好好的对待自己，我们不去回忆过去经历了什么，也不去想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们好好的享受当下，就足够了。
她听我说这些话，脸上露出微笑。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喜欢我跟她说这些话，也同意我的观点。就这样，我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轻拍着她的背，她渐渐睡去，我知道，她的表情告诉我，她觉得是愉悦的，心里是舒服的，如果说，我之前所有的纠结能换来她如今这样的状态，我觉得已是值得的事。
从她生病开始出现症状到现在，一个月过去了，短短的一个月里，病情恶化的速度非常之快，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尽管所有的医生都告诉过我她脑袋里的肿瘤恶性级别之高病情之凶险，尽管我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使我愕然。
她已经无法用自己的力量从床上坐起来，她的右半边身体完全不能动弹，右手开始出现微微的颤抖，几天以后，她的右脚也开始颤抖。也可以说，她的右半身开始瘫痪。之前我陪她做的双手张合训练，她已完全无法继续。我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内心是崩溃的。
陆陆续续的，来了很多亲友，想见到的，不想见到的，都来探望她。
很多天过去，除去面对母亲时，很多时候我是沉默的，内心焦虑而愤怒的，心里总是窝着一团火。晚上，他走进卧室，试图尝试着与我沟通。他跟我说还是希望我能够原谅他。我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对他说，你已经看到了她现在的样子，她健康的时候，你是如何对待她，这一辈子，家里的日子因为她，我们过的还像个样子，可你扪心自问，你何时珍惜过她？从来只知道喝酒吵闹，让我们这个家不得片刻的安宁，今天，她病成了这样，你还是那副德行，现在又来让我原谅你，凭什么谁都要一次次的原谅你？她，一个女人，生来要家世有家世，要模样有模样，要工作有工作，要多独立有多独立，而你，你这辈子又有什么，你给了她什么？你不想想你究竟何德何能和她在一起过这么久？因为她太善良，一辈子原谅了你一次又一次，你却始终不好好待她，如今她病了，你无情无义，却又想让我原谅你？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你与我，已不再有任何的关系，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要让你知道，在这世上，没有她你就什么都没了，记住，你就是个渣男。这个家，必要的时候，我一定会滚。还有，你的姓我一定如你所愿，改掉还给你，一年改不了改两年，我说出做出，我要让你知道，她的女儿，绝对不是一个窝囊废！现在开始，她的身边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立刻从我的面前滚开。
一个人心底真正的愤怒，从来都不是歇斯底里和哭闹。我无比的冷静。
他惊呆了，他站在那里听着我说的每一个字，他没有反驳。因为，我说的，全都是存在的事实，只是，他完完全全没有料我是如此的决绝。
也许是到了该决绝的时候了。为了身边这个我所挚爱的人，如果说，命运如此不公平的对待她，给了她这么悲惨的结局，那么，我是不是该为她争一些什么，为她扳回一局给个交待。
家人，不求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温暖对待彼此便是最珍贵。为何最后要到如此不堪的地步，甚至就在几个月前，我从未想到我的家最终还是走向了分崩离析的地步，原来，这么多年，唯一紧紧维系着这个家的，是母亲的支撑。她的善良、隐忍，只为换来一个在外人眼中普通的家。时间终究证明一切皆不可强求。她健康的时候，我与她何尝不是不计前嫌，包容与接纳，共同努力来使周围的人以为我们是幸福的，我也曾以为我们会尽量相安无事的就那么一直过下去，终于，生活找到了我们这个所谓的家的漏洞，支撑着这个家的她倒下了，我们所有建立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关系轰然倒塌。将来她走了，生活是现实的，没有人再去庇护于你，没有人再会为你忙碌一日三餐，没有人再为你应季添加衣服。你曾经已经得到太多，但你从未珍惜，从未感激体恤，更是恶语相向，反噬伤她，绝情至此。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余生也许就给你的，应该是孤独的反思。
失去的已永不再拥有。
她是有执念的，努力要强是她的性格，成就了我，但终是伤害了自己。我相信，假如母亲可以预知未来，她应该会早早选择放手。很多年前我的劝告被她一次次的反驳说服，我亦痛恨自己不够坚决，最终妥协，如知会有今日，我一定不会再让你这么千疮百孔的过下去。
看着她静静地睡在床上的样子，我心里满满的心疼和懊悔。
在婚姻里，往往为了孩子，女人始终是狠不下心来的那一个。在不负责任的男人看来，孩子和面子是拿捏女人的杀手锏。不论家务和工作如何压的女人喘不过气来，他的生活里却依然是我行我素，还会埋怨自己没了自由，贪恋别人的生活。
心里疲惫至极，无法再继续想下去，这一切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了，对我来说，我只想好好照顾她。
突然听到客厅里有人在断断续续的说话，好像是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往常一样，是那么的熟悉。我仿佛看到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是她在炖鸡汤给我喝，很久没有吃到她做的食物，那香味是那样的熟悉，我在寻找她，可她却又不见，我看到她的卧室，床铺整齐，她不在那里，她去了哪里？我在四处的寻找她，忽而看到她的身影一闪而过，不停的忙碌，我心中惊喜着冲她跑过去，却突然惊醒。
排山倒海般的悲伤在凌晨袭来，让我开始哭泣，是的，我又做梦了，梦中的惊喜离我远去，蜷缩在被窝里伤心欲绝的哭，抽噎得令我不能自已，彻底的清醒，我知道做了一个梦，在这个梦里，她如同以前一样是那么的健康，我翻转身体，任由泪水淌湿枕巾。
白天，她已经完全不能说话，我在努力的和她沟通，我知道，即使她不回应我，我相信她依然可以听懂我说的话，她需要我的陪伴，需要我和她交流，我要让她始终知道，她不是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吃饭的时候，她已经无法抬起手臂，开始给她喂饭，她很配合我，她坐在床边，不再走去餐桌那里坐下来吃。晚上问她要不要吃面条，她听得懂，点点头。一直都了解她的口味，她喜欢面条煮的软软烂烂的，拌着炒好的蔬菜。她吃过一口，慢慢的嚼着眼睛就看着我捞起的准备喂她的下一口，那眼神就像一个两岁的孩子，那么的无辜，我对她，心里亦是满满的怜爱。
先生打来电话总是询问她的病情，我在这边却又怕她会听到，不能够明明白白的说，压抑着自己，随时想要哭泣，却又要装出她会好起来样子。电话那端的先生很聪明，隐约猜到她病情的恶化，沉默很久。挂掉电话，又发信息给他，告诉他情况的糟糕。最后先生说，其实妈妈这样已经很好，在这么糟糕的病情下，依然能够好好的吃饭，没有痛苦，自己也不会去想那些不好的事情，对她来说，就已经非常好了。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
是的，我无法接受她的头颅因为手术而被打开的残忍，肿瘤和正常的脑组织边界不清，相互浸润生长，无法切割干净，依旧会复发生长。我无法忍受她被无情的摧残，面目全非遭受痛苦，我无法想象也许在手术的过程中，随着并发症的风险出现，我与她急促的分离，这一切，我都无法接受。这一世活着，承担着无休止的痛苦，如果好好爱她疼惜她，就让她没有痛苦的离开，在爱她的人的陪伴下离开。
中药依然是我的希望，治疗的唯一手段，老中医一再的说，不能保证治疗有什么效果，但仅仅能够维持多久便是多久罢。默默接受他的说法，只求她不要太痛苦。
冬日的阳光很好，灿烂而明媚，一如往常的日子，我看着远处在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河水，人们依旧在桥上行走，上班工作，上学读书，一切照旧，并无改变，而我的世界，却发生摧毁一切的变故，总以为曾经那些寻常的日子是再普通不过的，可如今看来，却是我拥有过的最为奢侈的幸福。
她睡着了，我看着阳台上的那几株她曾亲手种下的兰花，是的，很久没有顾得上给它们浇水了，这是她的心爱。拿起水壶，慢慢的浇灌，我盼望着在她最后的日子里，还能看到花儿的绽放。
在照顾她病中的这段日子里，从最开始时刻噬咬着我心绪的伤痛，到开始感受到心内聚集的力量，那份力量使我坚强而勇敢。转身后的泪水必须要擦干，我绝不会让她看到我的绝望，我要让她看到的是信心和笑容。照顾她的日子使我忙碌，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再干扰到我，她就像是我精心照料的幼孩一般，面对她的各种症状的到来，开始了周密的思考与计划，由于处理的稳妥心里渐渐踏实下来，不再烦躁。也许，接受一些事情的发生并坦然处理，会比只陷在悲伤里日日哭泣有用的多。
除了对她，我的心意更加的决绝，不再与他同时出现在她的身边。他依然会愚蠢的在母亲清醒的时候，问我，何时为她准备葬礼的事宜。我愤怒的看着他，却无法与他争吵，我必须要顾及母亲的感受，我知道，尽管她已不能再说话和坐起，但我不能确定她什么都不知道。我冷冷的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我说过，任何事情从那晚起，我不会再与你商量。他看到我眼里的恨，讪讪着走出我的房间。无法理解他究竟要怎样，是要让她时刻的知道自己的最后的日子要到来吗？我为他的愚蠢行为而再次崩溃。
偶尔，她也会有状态比较好的时候，我扶她坐起来，让她靠在身后的被子上，她的眼神清晰明亮，还会用能动的左手尝试着和我交流。坐在她的身边，我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手磨咖啡豆，她新奇的看。因为失忆，她已经忘记了我们以前经常一边聊天一边磨咖啡的那些时候。让她闻咖啡豆磨碎后散发出的焦香味，她像个孩子一样好奇的闻闻，然后会突然说好香。整个过程我都在观察她的反应，她的神情告诉我，她感到舒适和满足。我们俩就这样面对面坐着，我不停的跟她说着，逗她开心的笑着。我不知道还能有多少和她在一起的幸福时刻了，我多希望这一瞬间是我与她的永远，让时光就此停驻，永不消逝。但时间无尽的推着我们往前走，前面亦是悲伤，亦是希望。我是她最幸福的孩子，我有母亲爱着的日子也许很快就要没有了，分离，迟之将来，心中只希望，如果她将要离去，祈求上天让她去一个美好的地方，未来，我亦会追随她而去，带着我对她的思念，在另一个世界相聚。我相信，我和她会有重逢的那一天。
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终要行使自己的使命，命运的安排无法阻挡，但要无所畏惧的走下去。现在，我只想好好的陪着她，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感到温暖。
晚上，喂她吃过南瓜百合枸杞小米糊，喝过中药，她便安然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