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这是章丽梅同志。”何佩蓉向李腾蛟介绍说,指了指身边一位梳双辫的姑娘。
趁李腾蛟倒茶的时候,章丽梅打量了一下连部。房间里支着三张木板床,床上方方正正地叠着同样的薄被子,床边挂着同样的三个黄布挎包,唯独靠窗的床边多挂个笛子。门边挂着三条同样的白毛巾,桌上放着三个同样的蓝瓷缸子——连长正在往里倒水。住在这里的像是兄弟三个,用的盖的,完全一样。
李腾蛟在客人面前放了杯水,对何佩蓉说:“何同志,今晚上给我们演什么戏?”
“都是小节目。抽了几天时间突击出来的。”
“有没有要我们帮忙的地方,搭戏台子啦,道具服装啦。”
“有啊。我们来,就是想了解一下练兵当中的模范事迹,好编个演唱。”
“没有什么模范事迹。我们连的成绩平平常常。”
“你们不是跟一团九连挑战了吗?”
“是九连向我们挑战的。”李腾蛟纠正说,“同志们劲儿挺大,进步不快。”
章丽梅一直望着李腾蛟,希望连长跟她谈些什么。谁知连长尽跟何佩蓉谈话,始终把她晾在一边,连望也不望她一眼。她对连长的谈话同样感到失望。她原以为一提练兵,连长准会马上说出一连串动人的事迹:谁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谁爬山像飞鸟一样,谁能在水底下潜伏几分钟。没想到连长什么也没有提。她不耐烦地摆弄着手里的钢笔。
“总有几个突出的人物吧?”她终于插进去问。
“都差不了多少。”李腾蛟说,眼光没有转过去。
“听说一班比较好。”章丽梅又说,这是刚才从营部打听到的。
“不见得特别好。”李腾蛟的眼光仍没有转过去,反而低头看了看手表。
“来客人啦?欢迎欢迎!”
一个精悍的年轻人边喊边冲了进来。他一手提着挂着盒子枪的皮带,一手拿着军帽,臂弯里挎着军装上衣。衬衣敞开两个扣子,胸前湿了一大片。
何佩蓉连忙站起来招呼:“林指导员!”
林速指导员飞快地走到墙边,挂好手里的东西,冲到桌边,伸出汗津津的手跟客人握手。
“我们好像第一次见面。”林速热情地握着章丽梅的手说。
何佩蓉简单地介绍了一下。
“我原来在南下工作团,调来不几天。”章丽梅补充说,大方地打量着指导员,心里有点惊讶。因为指导员头发蓬松,脸扁扁的,笑时眼睛成了两条线,整个脸部构成了一种十足的孩子气。
“坐下!坐下!”林速把客人按坐在原位上,自己往靠窗的床边一坐,抹着汗珠说,“老何,战士们都挺想念你们哪!带来了什么好节目?”
“准备太匆促,恐怕战士们不满意。”
“不用客气。慰问团给我们加了一把火,战士们的情绪高极啦。你们宣传队一来,又给我们烧起第二把火。怎么不喝水,章同志?”
章丽梅一开头对这位指导员就发生了好感。她注意到他的话都是随口冲出来的,事先并不考虑。对谁说话时朝谁看,细弯的眼睛里流露出亲热,仿佛对谁都一见如故。特别是跟连长一对比,她不禁更喜欢这位指导员了。
林速两步跨到桌前,拿起连长面前的一瓷缸子水,仰着脖子一口气喝完。章丽梅发现他的衬衣掉了个扣子,敞开的胸膛里冒出一股热气。
好久没有说话的李腾蛟忽然开了口:“老林,你的扣子掉啦。”
章丽梅不满地瞟了瞟李腾蛟,怎么能当客人的面指出这个来?
林速却满不在意,伸手往裤兜里一掏,掏出个扣子说:“在这儿。”
何佩蓉取下帽子,从帽檐夹层里拔下一根拖着白线的针,走到指导员身边。
“不用不用,我的手艺不比你差。”
林速转身走到靠窗的床边,打开挎包,取出个小针线包,站着缝开了扣子。他的动作挺快,缝了三五针,熟练地打了个结,一低头,咬断了线,扣上扣子。
林速自自然然地做完这一切动作,弯起眼睛嚷:“喝水喝水!这里泉水,挺甜哪!”
章丽梅跟着何佩蓉喝了一口,可没喝出什么味道,她心里在替指导员惋惜。怎么他在客人面前那么随便,不顾惜自己的体面?
“章同志,今晚上有没有你的节目?”林速坐下来问。
“没有。我在创作组。指导员,这是你的笛子?”
“是我们大家的。连长和副连长也吹一吹。”
章丽梅瞅了瞅连长,她不相信这个人会吹笛子。
“我们的指导员是个音乐家,”李腾蛟说,“教唱歌,指挥唱歌,全是他的事儿。”
“将来不打仗了,我倒想干宣传队。”林速接口说,露出细而发亮的牙齿。
“得啦,”何佩蓉说,“你这话说过多少次,可是有笛子不吹,都落了灰啦。”
“行军休息的时候吹一吹,战士们还欢迎,一休整,他们就盼望看你们的节目。我这个笛子没人爱听,只好搁起来让它生锈。”
门口有人探了探头,转身要走,李腾蛟瞅见了,大声招呼说:“进来进来!”
那人刚进门,林速就对章丽梅说:“这是一班长王海,战斗英雄。”
听说是战斗英雄,章丽梅立刻激动起来。她半途离开大学,参加南下工作团,以后要求上战斗部队,很大成分是希望看到许多英雄。北京解放以前,她已经听到好些关于人民解放军的神话般的传说。在举行入城仪式那天,她冒着狂风飞沙,手拿小红旗,衣袋里装满粉笔,跟同学们在街头上转了一整天。每驶来一辆坦克或是一辆炮车,她就疯狂地挥动小旗,向上面的战士们高喊欢呼,跟在坦克或是大炮后面,写上各种标语。有一次还爬上大炮,坐了一截路,在一个炮手的背上写上:“解放军万岁!”她想参加革命军队的志愿也是那一天萌生的。她学的是文学,盼望经常能跟传说中的人物接触,理解她所崇拜的人们是怎样战斗和生活的。不过眼前这位第一个遇到的战斗英雄,却跟她想象中的不同,模样平平常常,见了她也不怎么热情,随便点了点头,远远地走到墙角落的一张床边,不声不响地坐下来。
李腾蛟一见王海,似乎变活跃了,离开桌子,移到王海身边,跟他低声交谈。章丽梅早已看出,当指导员一进门,连长就认为这儿没有他的事了。
何佩蓉从连长的神情上看出他们有事,便起身告辞。
林速送她们到门口说:“老何,老章,你们先到班里转一转,回头上连部吃饭。我们的支委会用不了一个钟头。”
两个人并肩走了一段路,章丽梅悄声地说:“这位李连长人倒威武,黑脸大眼的,像个热带人,可怎么冷冰冰的。”
“一生二熟,第二次再来就不同了。”
“指导员倒挺随和,又风趣。他不到二十吧?”
“二十四了。他是个天生的乐观派。”
“你好像挺熟悉他们。”
“我常来这个连,干部战士都混熟了。就说李连长吧,他腿上还有块弹片。”
“一块弹片!”章丽梅惊叫一声。
“他本来是侦察排长,有一次帮助工兵起地雷,挨了炸,送进医院,取出好几块碎片,只有一小块不好取。后来听说部队要出动,他就赶回来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留块弹片在身上,好时刻记住敌人。”
“嗄!原来这样!”章丽梅喊,对李腾蛟的不满消失了,挽住何佩蓉的胳膊说:“以后多带我到连队转转。”
“这不是带你来了。”何佩蓉笑着说,指了指一个地方,“那儿就是战斗英雄王海领导的第一班。你看,战士们多有劲,休息时间也不闲着。”
在一个坪场上,竖立着几个人头靶。战士们有的卧在坪场的另一边,用枪口对准人头靶;有的把枪搁在三脚架上,练习瞄三角。有个战士在双杠上面翻腾,一会儿跷起双腿,一会儿像皮球似的翻了个转。
“同志们,瞧谁来啦!”夏午阳喊,纵身跳下双杠,奔向何佩蓉。有几个战士跟着迎上来。
何佩蓉急忙喊:“你们练你们的。我们随便看看。”
除了夏午阳,别的战士都停住脚步,回归原位。
章丽梅三脚两步走到一个三脚架旁边,好奇地观看练习瞄准。
何佩蓉四处一望,问身边的夏午阳说:“沈光禄同志不在?”
夏午阳向一所低矮的茅屋努了努嘴:“关在里面学文化哪。”
何佩蓉独自走进这所茅屋。
光线阴暗的房间里,稻草铺了半地,靠墙整齐地排着一列背包。沈光禄盘腿坐在稻草堆上,斜对着门,上身伏在长凳上,不知道在写什么。写几个字,咬一下铅笔头,神情十分严肃。
何佩蓉靠门站了一会儿,轻脚轻步地走过去。
听见脚步声,沈光禄转头一望,连忙起身招呼。
“你倒是练兵不忘学文化。”何佩蓉说,走到长凳跟前,拿起那张纸片。
沈光禄伸手来抢,抓了个空,结结巴巴地说:“我是随便写的。”
“随便写的,看看怕什么。”
何佩蓉看了几行,马上看出这是份入党申请书,不禁收起笑容说:“这是好事情啊,有什么怕见人的!”
“我怕不够格。何同志,你知道反动派拆散了我们的家,共产党使我们兄弟团圆。我决心一辈子跟着党走。何同志,你看我行不行?”
何佩蓉见沈光禄显出企望的神情,听声音有点发颤,感到一阵激动,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话,没有立刻答复。
“我跟班长提过两次,”沈光禄又说,“昨晚上班长要我写个申请书,我乐得一夜没睡好觉。我现在抱着这么个决心,让党在战斗中考验我。不管能不能参加,我要做个像班长那样的人。”
沈光禄说话时眼睛一闪一闪,声音仍有点颤,语气却很坚决。
何佩蓉衷心地鼓励了他几句,问他是不是告诉了他的哥哥。
“没有。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我们最近上各团巡回演出,在这里演完后马上去一团。你写封信,我给你捎去。”
“我早想给他写信,就是抽不出时间,我的手又笨。早先,在反动派部队里,一心想念家,干什么都没有劲。眼下要学的东西太多,时间老不够用,学了这个,落了那个,文化上老不长进,拿起笔来不听使唤。我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
“慢慢来嘛。只要有决心,干什么都成。”何佩蓉把手里的纸片还给他说,“你好好写吧。”
窗外传来夏午阳的喊声:“沈光禄,别老闷在房子里,再到河边去一趟。”
“好好,我就来。”沈光禄答应着,折好入党申请书,揣进上衣口袋。
“小——教——员!快——出——来!”外面有几个战士同声啦啦。
“什么小教员?”何佩蓉不解地问。
“近来排里叫我教游泳。”沈光禄解释,同时走向门口。
何佩蓉跟着沈光禄走到门外,三脚架子已经收起来了,只有章丽梅一个人趴在沙包后面,擎着枪向人头靶瞄准,陈金川蹲在旁边,像个老妈妈似的指点她。
夏午阳一见沈光禄就嚷:“走吧!走吧!”
章丽梅从地上跳起来,把枪还给陈金川,揉了揉眼睛说:“那个人头好像活动了,真有意思。”
“何同志,去看看我们的游泳技术。我的头能浮出来啦。”听夏午阳的口气,好像头能浮出水面,就是了不起的技术。
何佩蓉拉了章丽梅一把,混在战士丛里向河边走去。章丽梅跟陈金川走在一块,一路上问东问西,问枪能打多远,问一枪能不能打倒两个人。何佩蓉紧跟着沈光禄,一直用喜悦的眼光望着他的背影。
响起嘹亮的号声。一听是紧急集合号,他连忙跑起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