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方正第五
【原典】
陈太丘与友期行,期日中[1]。过中不至[2],太丘舍去[3],去后乃至[4]。元方时年七岁,门外戏。客问元方:“尊君在不[5]?”答曰:“待君久不至,已去。”友人便怒曰:“非人哉!与人期行,相委而去。”元方曰:“君与家君期日中。日中不至,则是无信;对子骂父,则是无礼。”友人惭,下车引之。元方入门不顾。
【注释】
[1]期日中:约定的时间是正午。日中,正午时分。[2]过中:过了正午。[3]舍去:不再等候就走了。去,离开。舍,舍弃,抛弃。[4]乃至:(友人)才到。乃,才。[5]尊君:对别人父亲的一种尊称。不,通“否”。
【译文】
太丘长陈寔和朋友约好一同外出,约定时间是中午出发。过了中午,朋友还没有来,陈寔没有管他,就自己先走了。陈寔离开之后,那位朋友才到。当时陈寔儿子陈纪才七岁,正在门外玩耍。来客问陈纪:“令尊在家吗?”陈纪回答说:“家父等了您很久,见您不来,就自己先走了。”那位朋友便生起气来,说道:“真不是人呀!和别人说好要一起走的,却扔下别人不管,自己走了!”陈纪说:“您是跟家父约定中午走的。到了中午还不来,这就是不守信用;对着人家的儿子骂人家的父亲,你这就是不讲礼貌。”那位朋友听了很惭愧,就下车来拉陈纪的手。陈纪却掉头跑进家门,没有搭理他。
【原典】
南阳宗世林[1],魏武同时,而甚薄其为人,不与之交。及魏武作司空[2],总朝政,从容问宗曰:“可以交未?”答曰:“松柏之志犹存。”世林既以忤旨见疏,位不配德。文帝兄弟每造其门,皆独拜床下,其见礼如此。
【注释】
[1]南阳:郡名,治宛县(今河南南阳)人。宗世林:宗承,字世林,三国时魏南阳安众(今河南镇平)人。[2]魏武:曹操,死后追尊为魏武帝,故称。司空:官名,三公之一,参议国事,掌水土之事的最高行政长官。
【译文】
南阳郡人宗承,是和魏武帝曹操同时代的人,他很瞧不起曹操的为人,不肯和曹操结交。等到曹操做了司空,总揽朝廷大权的时候,曾委婉试探宗承说:“现在可不可以和我结交呢?”宗承回答说:“我如松柏一样的意志还没有变。”宗承就这样因为不合曹操的心意而被疏远,官职很低,和他的才德品行不相配。但是曹丕、曹植兄弟每次登门拜访,都是以晚辈的身份,各自拜在他的坐榻下。他就是这样地受到尊敬。
【原典】
魏文帝受禅[1],陈群有戚容[2]。帝问曰:“朕应天受命[3],卿何以不乐?”群曰:“臣与华歆,服膺先朝,今虽欣圣化,犹义形于色。”
【注释】
[1]魏文帝:曹丕。受禅(shàn):接受禅让帝位,指曹丕登位称帝。公元220年农历正月,曹操死,其子曹丕继位为汉丞相,十月,曹丕废汉献帝为山阳公,自称皇帝。[2]陈群:陈群字长文,颍川许昌(今河南许昌)人,其祖父陈寔,父亲陈纪,叔父陈谌,于当世皆负盛名。[3]应天受命:指登帝位,帝王都认为自己是顺应天意、接受天命而登位的。
【译文】
魏文帝曹丕称帝,陈群面带愁容。文帝问他:“朕顺应天命即帝位,你为什么不高兴?”陈群回答说:“臣和华歆铭记先朝,现在虽然喜逢盛世,但是怀念故主恩义的心情,还是不免会显露出来。”
【原典】
郭淮作关中都督[1],甚得民情,亦屡有战庸[2]。淮妻,太尉王凌之妹[3],坐凌事当并诛。使者征摄甚急[4],淮使戒装[5],克日当发。州府文武及百姓劝淮举兵,淮不许。至期,遣妻,百姓号泣追呼者数万人。行数十里,淮乃命左右追夫人还,于是文武奔驰,如徇身首之急。既至,淮与宣帝书曰:“五子哀恋,思念其母,其母既亡,则无五子。五子若殒,亦复无淮。”宣帝乃表,特原淮妻。
【注释】
[1]郭淮:字伯济,三国魏太原阳曲(今山西太原)人。都督:官名,地方军政长官,都督诸州军事,兼任所驻地之州刺史。[2]战庸:战功,庸即功劳。[3]太尉:官名,汉魏时与司徒、司空并称“三公”。[4]征摄:指逮捕。[5]戒装:准备行装。
【译文】
郭淮出任关中都督期间,很得民心,也多次建立过战功。郭淮的妻子,是太尉王凌的妹妹,因为王凌犯罪一事受到株连,应当一起处死。派来逮捕她的官吏要人要得很急,郭淮就让妻子准备好行装,按限定的时间出发。州和都督府的文武官员和百姓都劝说郭淮起兵反抗,郭淮没有应允。到了既定的期限,打发妻子上路,沿途百姓号啕痛哭不已,一路跟着呼唤不舍的人有几万人。走了几十里路后,郭淮终于下决心叫手下的人前去把夫人给追了回来,于是文武官员飞跑传命,就像去营救即将被斩首的人那么紧急。夫人追回来以后,郭淮写了封信给司马懿说:“五个孩子哀痛欲绝,恋恋不舍,思念他们的母亲。如果他们的母亲死了,我就会失去五个孩子。五个孩子如果死了,也就不再有我郭淮了。”司马懿于是上表魏帝,特准赦免了郭淮的妻子。
【原典】
诸葛亮之次渭滨[1],关中震动。魏明帝深惧晋宣王战[2],乃遣辛毗为军司马[3]。宣王既与亮对渭而陈,亮设诱谲万方。宣王果大忿,将欲应之以重兵。亮遣间谍觇之[4],还曰:“有一老夫[5],毅然仗黄钺[6],当军门立,军不得出。”亮曰:“此必辛佐治也。”
【注释】
[1]诸葛亮(181—234):字孔明,三国蜀汉琅琊阳都(今山东沂南)人。[2]魏明帝:曹睿,字元仲,魏文帝曹丕的儿子。[3]辛毗(pí):字佐治,三国魏颍川阳翟(今河南禹县)人,官至卫尉。[4]觇(chān):侦察。[5]老夫:老年男子。[6]黄钺(yuè):用黄金装饰的长柄大斧,古代为帝王所专用。
【译文】
诸葛亮屯兵在渭水之滨,关中地区人心为之震动不已。魏明帝曹睿十分害怕晋宣王司马懿出战,便派辛毗去担任军师。司马懿和诸葛亮隔着渭水列成阵势以后,诸葛亮千方百计地设法诱骗司马懿出战,司马懿果然非常愤怒,就打算用重兵来对付诸葛亮。诸葛亮派间谍去刺探司马懿的行动,回报说:“有一个老人拿着金斧,坚定地面对军营门口站着,将士都出不来。”诸葛亮说:“这人肯定是辛毗呀。”
【原典】
夏侯玄既被桎梏[1],时钟毓为廷尉[2],钟会先不与玄相知,因便狎之[3]。玄曰:“虽复刑余之人,未敢闻命[4]!”考掠初无一言,临刑东市,颜色不异。
【注释】
[1]夏侯玄:字太初,魏齐王曹芳时任太常,为九卿之一,主管礼仪祭祀之事。桎梏(zhì gù):脚镣和手铐。[2]延尉:官名,九卿之一,掌管诉讼刑狱之事。[3]狎(xiá):亲近而不庄重。[4]闻命:听从命令,这里说未敢闻命,意即不愿与之交往。
【译文】
夏侯玄被逮捕了,当时钟毓任廷尉,钟会先前和夏侯玄关系不是很好,这时趁机戏辱夏侯玄。夏侯玄说:“我虽然是个罪人,也还不敢遵命。”经受刑讯拷打,始终不出一声,直到押赴法场行刑,也依然面不改色。
【原典】
夏侯泰初与广陵陈本善[1]。本与玄在本母前宴饮,本弟骞行还,径入,至堂户。泰初因起曰:“可得同,不可得而杂。”
【注释】
[1]夏侯泰初:即夏侯玄。陈本:字休元,三国魏临淮东阳(今安徽天长西北)人,历官郡府、廷尉、镇北将军。
【译文】
夏侯玄和广陵郡人陈本是好朋友。当陈本和夏侯玄在陈本母亲面前喝酒时,陈本的弟弟陈骞从外面回来了,径直往里走,一直走到母亲住的堂屋门口。这时夏侯玄站起来说:“我可以与志趣相同的人交往,但是不能够与志趣不相投的人交往杂处。”
【原典】
高贵乡公薨[1],内外喧哗。司马文王问侍中陈泰曰[2]:“何以静之?”泰云:“唯杀贾充,以谢天下[3]。”文王曰:“可复下此不?”对曰:“但见其上,未见其下。”
【注释】
[1]高贵乡公:指曹髦(máo,241—260),字彦士,是魏文帝曹丕的孙子。[2]司马文王:司马昭,谥文王。[3]谢:认罪。
【译文】
曹髦被杀,朝廷内外众人震惊激愤不已,大家议论纷纷。文王司马昭问侍中陈泰:“怎样才能使舆论平静下来呢?”陈泰说:“只有杀掉贾充来向天下人谢罪。”司马昭说:“可不可以再考虑一个比这次一等的处理办法?”陈泰回答说:“我只知道比这更重的处置,不可能有比这更轻的处理办法了。”
【原典】
和峤为武帝所亲重[1],语峤曰:“东宫顷似更成进[2],卿试往看。”还问:“何如?”答云:“皇太子圣质如初[3]。”
【注释】
[1]和峤:字长舆,任侍中,迁中书令,多次向晋武帝司马炎谈起担心太子不能继承国家大业,武帝不以为然。[2]东宫:太子居住的宫室,这里用来称太子。[3]圣质:太子的资质,“圣”字是敬辞。
【译文】
和峤是晋武帝所信任和器重的人,有一次武帝对和峤说:“太子最近看起来似乎变得更加成熟、长进了,你抽空过去看看。”和峤去了回来,武帝问他怎么样,和峤回答说:“皇太子资质和以前一样。”
【原典】
诸葛靓后入晋[1],除大司马[2],召不起。以与晋室有仇,常背洛水而坐。与武帝有旧,帝欲见之而无由,乃请诸葛妃呼靓[3]。既来,帝就太妃间相见。礼毕,酒酣,帝曰:“卿故复忆竹马之好不[4]?”靓曰:“臣不能吞炭漆身[5],今日复睹圣颜。”因涕泗百行。帝于是惭悔而出。
【注释】
[1]诸葛靓(jìng):当时在吴国做官,吴亡后,到晋国首都洛阳,因为他父亲诸葛诞被晋武帝的父亲司马昭杀了,所以不肯在晋室做官,回到家乡,终身不仕朝廷。[2]大司马:官名,八公之一。[3]诸葛妃:指司马懿的儿子琅琊王的王妃,晋武帝的叔母,诸葛靓的姐姐。[4]竹马之好:比喻儿童时代的交情。[5]吞炭漆身:比喻为父报仇。
【译文】
诸葛靓后入晋朝,被任命为大司马,他却不肯应召赴任。因为他与晋朝王室有杀父之仇,所以常常背对洛水而坐。他和晋武帝司马炎有交情,司马炎很想见他,却又找不到恰当的理由,就请婶母诸葛太妃把诸葛靓叫来。诸葛靓来后,武帝就到太妃那里和他见面。行礼后就喝酒,喝到痛快的时候,武帝问:“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交情吗?”诸葛靓说:“臣不能像豫让那样为父报仇,所以今天才得以再见到圣上。”说完便涕泪交流。武帝于是惭愧懊悔地走了。
【原典】
武帝语和峤曰[1]:“我欲先痛骂王武子[2],然后爵之。”峤曰:“武子俊爽,恐不可屈。”帝遂召武子,苦责之,因曰:“知愧不?”武子曰:“‘尺布斗粟’之谣[3],常为陛下耻之!它人能令疏亲,臣不能使亲疏,以此愧陛下。”
【注释】
[1]武帝:晋武帝司马炎。[2]王武子:王济,字武子。晋武帝曾命弟弟齐王司马攸离开京都回到封国去,王济极力劝谏,触怒了武帝,因此被责,并降职为国子祭酒。[3]尺布斗粟之谣:比喻兄弟不和。据《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载,汉文帝的弟弟淮南王刘长以谋反罪被流放,途中绝食而死,后来有首民歌唱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汉文帝和淮南王是兄弟,晋武帝和齐王也是兄弟,所以王济引用了这首民谣来讽他。
【译文】
晋武帝告诉和峤说:“我想先痛骂王济一顿,然后才封给他爵位。”和峤说:“王济才智出众,性情直爽,恐怕不能使他屈服。”武帝于是召见王济,狠狠地责骂了他,然后问道:“你知道羞愧了吗?”王济说:“想起尺布斗粟的民谣,经常替陛下感到羞愧。别人能让关系疏远的人亲近起来,臣却不能使亲近的人变得疏远。就因为这一点对陛下有愧。”
【原典】
杜预之荆州[1],顿七里桥[2],朝士悉祖[3]。预少贱,好豪侠,不为物所许。杨济既名氏[4],雄俊不堪,不坐而去。须臾,和长舆来,问:“杨右卫何在?”客曰:“向来,不坐而去。”长舆曰:“必大夏门下盘马[5]。”往大夏门,果大阅骑。长舆抱内车,共载归,坐如初。
【注释】
[1]杜预(222—284):字元凯,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东南)人。[2]顿:停留。七里桥:在洛阳东郊,京都士人,送往迎来,常在此处。[3]祖:原称祭祀路神,后亦指送行。[4]杨济:字弘通,晋弘农华阴(今属陕西)人。[5]大夏门:洛阳的一座城门楼。盘马:骑着马盘旋。
【译文】
杜预到荆州去上任,屯驻在七里桥这个地方,许多朝廷人士都来到这里给他送行。杜预年轻时地位卑贱低微,好行侠义,不为公众所赞许。杨济既是出身名门的杰出人物,忍受不了这种场面,没落座就走了。一会儿,和峤来了,问:“杨右卫在哪里?”有位客人说:“刚才来了,没坐一坐就走了。”和峤说:“一定是到大夏门下骑马盘旋。”便到大夏门去,杨济果然是在那里检阅兵马操练。和峤便将他拉到车上,一起坐车回到七里桥,好像刚来那样入座。
【原典】
杜预拜镇南将军,朝士悉至,皆在连榻坐[1]。时亦有裴叔则。羊稚舒后至[2],曰:“杜元凯乃复连榻坐客!”不坐便去。杜请裴追之,羊去数里住马,既而俱还杜许。
【注释】
[1]连榻:榻分独榻和连榻,坐独榻为尊,坐连榻则有待客怠慢之嫌。[2]羊稚舒:羊琇,字稚舒,晋泰山南城(今属山东)人。
【译文】
杜预担任镇南将军时,朝廷的官员都来庆贺,大家都在连榻上落座。当时在座的也有裴楷。羊琇后到,说:“杜元凯竟然用连榻待客!”不落座就走了。杜预请裴楷去追他回来,羊琇骑马走了几里地就停下了,接着就和裴楷一起回到杜预家。
【原典】
晋武帝时,荀勖为中书监,和峤为令。故事[1],监、令由来共车。峤性雅正[2],常疾勖谄谀。后公车来,峤便登,正向前坐,不复容勖。勖方更觅车,然后得去。监、令各给车自此始。
【注释】
[1]故事:前代的制度,成例。[2]雅正:方正,端方正直。
【译文】
晋武帝时,荀勖任中书监,和峤任中书令。按照旧例,监和令向来同坐一辆车上朝。和峤本性正直,一向憎恶荀勖那种阿谀逢迎的作风。后来每逢官车来接他们上朝,和峤便上车,正对着前面端坐,不再给荀勖留出位置。荀勖还要另外找一辆车,然后才能走。以后监和令分别派车,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原典】
山公大儿著短帢[1],车中倚。武帝欲见之,山公不敢辞,问儿,儿不肯行。时论乃云胜山公。
【注释】
[1]山公:山涛。短帢(qià):古代士人戴的一种便帽。
【译文】
山涛的大儿子戴着一顶便帽,靠在车上。晋武帝想召见他,山涛不敢替他推辞,就出来问儿子的意见,儿子不肯去。当时的人就说这个儿子胜过山涛。
【原典】
向雄为河内主簿[1],有公事不及雄,而太守刘淮横怒,遂与杖遣之。雄后为黄门郎[2],刘为侍中,初不交言。武帝闻之,敕雄复君臣之好[3],雄不得已,诣刘,再拜曰:“向受诏而来,而君臣之义绝,何如?”于是即去。武帝闻尚不和,乃怒问雄曰:“我令卿复君臣之好,何以犹绝?”雄曰:“古之君子[4],进人以礼,退人以礼;今之君子,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坠诸渊。臣于刘河内,不为戎首[5],亦已幸甚,安复为君臣之好?”武帝从之。
【注释】
[1]向雄:字茂伯,河内山阳(今属河南)人。[2]黄门郎:官名,也称黄门侍郎,职责为侍从皇帝,传达诏命,与侍中同为宫内近侍官。[3]君臣之好:上下级的和睦关系。[4]君子:指达官贵人。[5]戎首:指挑起事端的人。
【译文】
向雄担任河内郡的主簿时,有件公事本来和他没关系,可是郡太守刘淮为这事大为震怒,便对他动了杖刑,并且打发他走了。向雄后来担任黄门侍郎,刘淮任侍中,两人虽在同一衙门,却从来不交谈。晋武帝听说这件事,便命令向雄要恢复两人原有的上下级和睦关系。向雄不得已,就到刘淮那里,行再拜礼后说:“刚才奉皇上的命令而来,可是我们之间的上下级恩义已经断绝了,怎么样?”说完,马上就走了。武帝后来听说两人还是不和,就生气地问向雄:“我命令你们要恢复旧时的和睦关系,你为什么还要绝交?”向雄说:“古时候的君子,按礼法举荐官员,也按礼法贬黜官员;而现在的君子,举荐人家时就像要将你抱到膝上那么疼爱,贬黜你时就像要将你推下万丈深渊般那么狠。臣下对刘淮若能做到不去挑起事端,那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怎么还能修复旧有的上下级关系呢!”晋武帝听后,不再勉强他。
【原典】
齐王冏为大司马辅政[1],嵇绍为侍中,诣冏咨事。冏设宰会[2],召葛、董艾等共论时宜[3]。等白冏:“嵇侍中善于丝竹,公可令操之。”遂送乐器。绍推却不受。冏曰:“今日共为欢,卿何却邪?”绍曰:“公协辅皇室,令作事可法。绍虽官卑,职备常伯[4]。操丝比竹[5],盖乐官之事,不可以先王法服,为伶人之业。今逼高命,不敢苟辞,当释冠冕,袭私服,此绍之心也。”等不自得而退。
【注释】
[1]齐王冏(jiǒng):司马冏,字景治,封为齐王。[2]宰会:招待僚属的宴会。[3]葛(yú):在齐王手下任从事中郎。董艾:原为县令,齐王起兵时兼任右将军。时宜:当时的需要,这里指时政。[4]备常伯:备用为常伯,这是谦辞,表示自己不称职。常伯,是官名,上古曾设此官,后来也用来称天子左右的近臣,如侍中、散骑常侍就是常伯。[5]操丝比竹:指吹弹演奏。
【译文】
齐王司马冏任大司马,辅理国政,嵇绍当时任侍中,到司马冏那里去请示公事。司马冏设宴邀请僚属来集会,召集葛、董艾等人一起讨论当前政务。葛等人告诉司马冏说:“嵇侍中擅长乐器,您可以叫他演奏一下。”于是便送上乐器,嵇绍拒绝接受。司马冏说:“今天大家一起饮酒作乐,你为什么拒绝呢?”嵇绍说:“您辅助皇室,应该使大家做事能够有个榜样。我官职虽然卑微,也毕竟是皇帝的近臣,吹弹演奏,这是乐官该做的事情,我不能穿着官服来做乐工的事。我现在迫于遵命,不敢随便推辞,可是应该脱下官服,穿上便服,这是我的愿望。”葛等人感觉很没趣,就退了出去。
【原典】
卢志于众坐问陆士衡[1]:“陆逊、陆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卢毓、卢珽。”士龙失色[2]。既出户,谓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尔[3]!”议者疑二陆优劣,谢公以此定之。
【注释】
[1]卢志:字子通,晋范阳涿(今河北涿州)人。陆士衡:陆机,字士衡,历任著作郎、平原内史。[2]士龙:陆云,字士龙,是陆机的弟弟。[3]鬼子:鬼的子孙,表示对人的憎称。原注引孔氏《志怪》说,卢志的远祖卢充曾因打猎而入鬼府,与崔少府的亡女结婚而生子,陆机因此骂卢志是鬼的子孙。
【译文】
卢志在大庭广众之下问陆机:“陆逊、陆抗是您的什么人?”陆机回答说:“正像你和卢毓、卢珽的关系一样。”陆云听了大惊失色。出门以后,陆云就对哥哥说:“哪至于弄到这种地步呢!他可能真是不了解我们的底细呀。”陆机很严厉地说:“我父亲、祖父都是海内知名人士,世人岂有不知道的道理?鬼子竟敢这样无礼!”舆论界对陆家兄弟的优劣一向难以确定,谢安就拿这件事来判定两人的优劣。
【原典】
羊忱性甚贞烈。赵王伦为相国[1],忱为太傅长史,乃版以参相国军事。使者卒至,忱深惧豫祸[2],不暇被马[3],于是帖骑而避。使者追之,忱善射,矢左右发,使者不敢进,遂得免。
【注释】
[1]赵王伦:赵王司马伦,他于晋惠帝永康元年(公元300年)杀皇后贾氏,并杀司空张华等,自为相国,羊忱因此不愿在他手下做官,怕得祸。[2]豫:通“与”,涉及。[3]被马:给马备好马鞍。
【译文】
羊忱的性格非常坚贞刚烈。赵王司马伦自任相国的时候,羊忱任太傅府长史,便任命他为参相国军事。传达任命的使者突然来到了,羊忱非常害怕牵连受祸,匆忙间来不及给马备好马鞍,只好贴着马背骑上马逃避。使者去追他,羊忱擅长射箭,不断向使者左右开弓,使者不敢再追,这才得以逃脱。
【原典】
王太尉不与庾子嵩交,庾卿之不置[1]。王曰:“君不得为尔[2]。”庾曰:“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
【注释】
[1]卿:对官爵、辈份低于自己的人或同辈之间的亲热、不拘礼节的称呼。置:放下。[2]君:对对方的尊称,王太尉对庾子嵩原是可以称呼“卿”的,可是他用了尊称。
【译文】
太尉王夷甫不和庾子嵩交往,可是庾子嵩却用卿来称呼他,亲热个没完。王夷甫说:“君不能用这种称呼。”庾子嵩回答说:“卿尽管称我为君,我尽管称卿为卿;我自己用我的叫法,卿自己用卿的叫法。”
【原典】
阮宣子伐社树[1],有人止之。宣子曰:“社而为树,伐树则社亡;树而为社,伐树则社移矣。”
【注释】
[1]社:土地神,此指土地神庙或土地神坛。
【译文】
阮修要砍掉土地庙的树,有人阻止他。阮修说:“如果土地神就是树,那么砍了树,土地神就不存在了;如果树就是土地神,那么砍了树,土地神也就迁走了。”
【原典】
阮宣子论鬼神有无者[1],或以人死有鬼,宣子独以为无,曰:“今见鬼者,云箸生时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复有鬼邪?”
【注释】
[1]阮宣子:阮修。
【译文】
阮修谈论鬼神有无问题。有人认为人死后有鬼,唯独阮修认为没有,他说:“现在有自称说看见过鬼的人,说鬼是穿着活着时候的衣服,如果人死了有鬼,那么衣服也有鬼吗?”
【原典】
元皇帝既登阼[1],以郑后之宠,欲舍明帝而立简文。时议者咸谓:“舍长立少,既于理非伦[2],且明帝以聪亮英断,益宜为储副[3]。”周、王诸公,并苦争恳切。唯刁玄亮独欲奉少主,以阿帝旨。元帝便欲施行,虑诸公不奉诏。于是先唤周侯、丞相入,然后欲出诏付刁。周、王既入,始至阶头,帝逆遣传诏,遏使就东厢。周侯未悟,即却略下阶。丞相披拨传诏,迳至御床前曰:“不审陛下何以见臣。”帝默然无言,乃探怀中黄纸诏裂掷之。由此皇储始定。周侯方慨然愧叹曰:“我常自言胜茂弘,今始知不如也!”
【注释】
[1]元皇帝:晋元帝司马睿,初为安东将军,公元317年,王导等拥立为帝。登阼(zuò):指即位。[2]非伦:不合伦理道德。[3]储副:太子,下文又称皇储。
【译文】
晋元帝登上帝位以后,因为宠爱郑后,所以想废掉长子司马绍而改立司马昱为太子。当时朝廷的舆论都认为抛开长子而立幼子,在道理上不符合立嗣的顺序,而且太子司马绍聪明诚实,英明果断,很适合做太子。周、王导诸位大臣都竭力争辩,情辞恳切,只有刁协一人想尊奉少主来迎合元帝的心意。元帝想付诸实施,又担心诸大臣不接受命令,于是就先召唤武城侯周和丞相王导入朝,然后就想把诏令交给刁协去发布。周、王两人进来后,才走到台阶上面,元帝已经事先派传诏官迎着他们,拦住不让入内,请他们到东厢房去。周还没醒悟过来,就退下台阶。王导拨开传诏官,径直走到元帝座前,说道:“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召见臣?”元帝默然无言,就从怀里拿出黄纸诏书撕碎了并扔掉它。从此太子才算确定了。周这才又感慨又惭愧地叹道:“我经常自以为胜过王导,现在才知道自己根本就比不上他啊!”
【原典】
王丞相初在江左[1],欲结援吴人[2],请婚陆太尉[3]。对曰:“培无松柏[4],薰莸不同器[5]。玩虽不才,义不为乱伦之始。”
【注释】
[1]王丞相:王导。江左:江东。[2]结援:以结交来求得援助。吴人:吴地人士,东晋王朝,偏安江左,即在春秋时代的吴国旧地。[3]陆太尉:陆玩,吴郡人,晋元帝任为丞相参军。[4]培(pǒu lǒu):小土丘。[5]薰:香草。莸(yóu):臭草。
【译文】
丞相王导刚到江东之初,很想结交、攀附当地的吴地人士,于是就向太尉陆玩提出结成儿女亲家的提议。陆玩回复说:“小土丘上长不了松柏那样的大树,香草和臭草不可能被同放在一个器物里。我虽然没有才能,可是按道理也不能够带头做有违门第的事情。”
【原典】
诸葛恢大女适太尉庾亮儿[1],次女适徐州刺史羊忱儿。亮子被苏峻害,改适江虨。恢儿娶邓攸女。于时谢尚书求其小女婚[2]。恢乃云:“羊、邓是世婚[3],江家我顾伊,庾家伊顾我,不能复与谢裒儿婚。”及恢亡,遂婚。于是王右军往谢家看新妇,犹有恢之遗法,威仪端详[4],容服光整。王叹曰:“我在遣女裁得尔耳[5]!”
【注释】
[1]诸葛恢:字道明,晋琅琊阳都(今山东沂南)人。[2]谢尚书:谢裒(póu),字幼儒,任吏部尚书,曾为其子谢石向诸葛恢求亲。[3]世婚:世代联姻的人家。诸葛恢是士族,庾亮更是士族的代表。当时谢裒家功业不显,人们还不认为他是世家,所以诸葛恢不肯与他结亲。诸葛恢死后,谢家兴起,诸葛氏渐衰微,这才肯嫁女给谢家。[4]威仪:严肃的容貌和庄重的举止。[5]遣:送走。裁:通“才”,仅仅。
【译文】
诸葛恢的大女儿嫁给太尉庾亮的儿子,二女儿嫁给徐州刺史羊忱的儿子。庾亮的儿子被苏峻杀害了,大女儿又改嫁江虨。诸葛恢的儿子娶了邓攸的女儿为妻。当时尚书谢裒为儿子谢石向诸葛恢求娶他的小女儿,诸葛恢就说:“羊家、邓家和我们是世代姻亲,江家是我看顾他,庾家是他看顾我,我不能再和谢裒的儿子结亲。”等到诸葛恢死了以后,两家终于结成了亲家。结婚时,右军将军王羲之到谢家去看新娘,看到新娘还保存着诸葛恢旧有的礼法,容貌举止,端庄安详;风采服饰,华美整齐。王羲之叹道:“我嫁女儿时,也只能够做到这样啊!”
【原典】
周伯仁为吏部尚书,在省内夜疾危急。时刁玄亮为尚书令,营救备亲好之至。良久小损[1]。明旦,报仲智,仲智狼狈来。始入户,刁下床对之大泣[2],说伯仁昨危急之状。仲智手批之,刁为辟易于户侧。既前,都不问病,直云:“君在中朝,与和长舆齐名,那与佞人刁协有情?”迳便出。
【注释】
[1]小损:病情减缓。[2]床:坐榻。
【译文】
周任吏部尚书时,有一次夜晚在官署里不幸染了病,情况很是危急。周当时刁协任尚书令,多方设法抢救,表现得极为亲密友好,过了很久,周的病情才稍为减轻了些。第二天早晨,通知了周的弟弟周嵩,周嵩急急忙忙地赶来。刚进门,刁协就离座对他大哭,并述说周夜里病危的情况。周嵩听完就扬手给他一耳光,刁玄亮被打得惊退到门边。周嵩走到周的床前,一点儿都不问病况,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您在西晋时,和峤名望相等,怎么会跟谄佞的人刁协有交情!”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原典】
王含作庐江郡[1],贪浊狼籍[2]。王敦护其兄,故于众坐称:“家兄在郡定佳,庐江人士咸称之!”时何充为敦主簿,在坐,正色曰:“充即庐江人,所闻异于此!”敦默然。旁人为之反侧[3],充晏然[4],神意自若。
【注释】
[1]王含:字处弘,是王敦的哥哥。[2]狼籍:行为不法。[3]反侧:惶恐不安。[4]晏然:形容心情平静,没有顾虑,安闲的样子。
【译文】
王含任庐江郡太守,贪赃枉法。王敦想袒护他哥哥,就故意在大家面前赞扬他哥哥说道:“我哥哥在郡内一定政绩很好,庐江知名人士都称颂他。”当时何充在王敦手下任主簿,也在座,表情很严肃地说:“我就是庐江人,所听到的和你说的不一样。”王敦一时无言以对。旁人都替何充捏一把汗,何充却表现得非常坦然,神态自若。
【原典】
顾孟著尝以酒劝周伯仁[1],伯仁不受。顾因移劝柱,而语柱曰:“讵可便作栋梁自遇。”周得之欣然,遂为衿契[2]。
【注释】
[1]顾孟著:顾显,字孟著,晋吴郡吴县(今江苏苏州)人。[2]衿(jīn)契:意气相投的好朋友。
【译文】
顾显有一次向周劝酒,周不肯喝。顾显于是便转向柱子劝酒,并且对柱子说道:“难道就可以把自己看成栋梁吗!”周听到这话很高兴,两人便成了情投意合的好朋友。
【原典】
明帝在西堂[1],会诸公饮酒,未大醉,帝问:“今名臣共集,何如尧、舜时?”周伯仁为仆射[2],因厉声曰:“今虽同人主,复那得等于圣治!”帝大怒,还内,作手诏满一黄纸,遂付廷尉令收,因欲杀之。后数日,诏出周,群臣往省之[3]。周曰:“近知当不死,罪不足至此。”
【注释】
[1]明帝:晋明帝司马绍。[2]仆射(yè):官名,尚书仆射,即尚书省主事官员。[3]省(xǐng):看望。
【译文】
晋明帝在西堂召集众大臣举行宴会,还没有大醉的时候,明帝问道:“今天名臣都聚会在一起,和尧、舜时相比,怎么样?”当时周任尚书仆射,便声音激昂地回答说:“现在圣上和尧、舜虽然同是君主,可又怎么能和那个太平盛世等同起来呢?”明帝大怒,回到内宫,亲自写了满满一张黄纸的诏令,交给廷尉,命令廷尉逮捕周,想就此杀掉他。过了几天,又下诏令释放他。众大臣去探望周,周说:“当初我就知道不会死,因为罪状还不可能到这个地步。”
【原典】
苏峻既至石头,百僚奔散,唯侍中钟雅独在帝侧[1]。或谓钟曰:“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古之道也。君性亮直,必不容于寇仇,何不用随时之宜,而坐待其弊邪?”钟曰:“国乱不能匡[2],君危不能济,而各逊遁以求免[3],吾惧董狐将执简而进矣[4]!”
【注释】
[1]侍中:侍从皇帝左右的官。帝:晋成帝司马衍。[2]匡:匡扶,辅佐。[3]逊遁:退避。[4]董狐:春秋时晋国的史官,为古代良史的代表。
【译文】
苏峻率叛军到了石头城后,朝廷百官四处逃散,只有侍中钟雅独自留在晋成帝身边。有人对钟雅说:“看到情况允许就前进,知道困难就后退,这是自古就有的常理。而您本性忠诚正直,一定不会被仇敌轻易放过的。为什么不采取权宜之计,却要坐着等死呢?”钟雅说:“国家有战乱而不能拯救,君主有危难而不能相助,却各自逃避以求避免灾祸,我怕董狐就要拿着竹简上朝来啦!”
【原典】
苏子高事平[1],王、庾诸公欲用孔廷尉为丹阳。乱离之后,百姓彫弊,孔慨然曰:“昔肃祖临崩,诸君亲升御床,并蒙眷识,共奉遗诏。孔坦疏贱,不在顾命之列[2]。既有艰难,则以微臣为先,今犹俎上腐肉[3],任人脍截耳[4]!”于是拂衣而去,诸公亦止。
【注释】
[1]苏子高:苏峻。事平:指苏峻之乱平定。[2]顾命:君主临终时的命令,亦即遗诏。[3]俎(zǔ):切肉的砧板。[4]脍(kuài)截:细细地切割。
【译文】
苏峻的叛乱平定以后,王导、庾亮诸大臣想用廷尉孔坦来治理丹阳郡。经过战乱而颠沛流离之后,百姓生活困苦。孔坦激愤地说:“往日先帝临终之时,诸君亲上御床前,一起受到先帝的关怀赏识,共同接受了先帝的遗诏。我才疏位卑,不在接受遗诏之列。你们有了困难以后,就把我推到前面,我现在像是砧板上的臭肉,任人细剁细切罢了!”说完就拂袖而去,大臣们也就不再提起。
【原典】
孔车骑与中丞共行[1],在御道逢匡术[2],宾从甚盛,因往与车骑共语。中丞初不视,直云:“鹰化为鸠,众鸟犹恶其眼。”术大怒,便欲刃之。车骑下车,抱术曰:“族弟发狂,卿为我宥之!”始得全首领。
【注释】
[1]孔车骑:孔愉,字敬康,晋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人。[2]御道:皇帝通行的道路。
【译文】
车骑将军孔愉和御史中丞孔群一起外出,在御道遇见匡术,后面跟随的宾客、侍从很多,匡术便前去和孔愉说话。孔群却并不看他,只是说:“就算鹰变成了布谷鸟,所有的鸟还是讨厌它的眼睛。”匡术听了大怒,便想杀掉孔群。孔愉赶紧下车,抱住匡术说:“我的堂弟现在是发疯了,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就饶了他这次吧!”孔群这才得以保住性命。
【原典】
梅颐尝有惠于陶公[1]。后为豫章太守,有事,王丞相遣收之。侃曰:“天子富于春秋[2],万机自诸侯出[3],王公既得录,陶公何为不可放?”乃遣人于江口夺之。颐见陶公,拜,陶公止之。颐曰:“梅仲真膝,明日岂可复屈邪?”
【注释】
[1]梅颐:字仲真,晋汝南西平(今属河南)人。[2]富于春秋:指年轻。[3]万机:万事。
【译文】
梅颐曾经对陶侃有过大的帮助。后来梅颐任豫章郡太守,犯了罪,丞相王导便派人去逮捕他。陶佩说:“现在天子还年轻,政令都由大臣发出,王公既然能逮捕人,我陶公为什么就不能够放人!”于是派人到江口把梅颐给抢了过来。梅颐去见陶侃,下拜,陶侃忙拉住他不让拜。梅颐说:“我梅颐的双膝,以后难道还会再向人行跪拜礼吗?”
【原典】
孔君平疾笃[1],庾司空为会稽[2],省之,相问讯甚至,为之流涕。庾既下床,孔慨然曰:“大丈夫将终,不问安国宁家之术,乃作儿女子相问!”庾闻,回谢之,请其话言。
【注释】
[1]孔君平:孔坦,字君平。疾笃:病重。[2]庾司空:庾冰。
【译文】
孔坦病重,司空庾冰当时任会稽郡内史,去探望他,十分恳切地问候病情,并为他病重而流泪。庾冰离座告辞后,孔坦感慨地说:“大丈夫快死了,却不问安邦定国的办法,竟像小儿女一样来问候我!”庾冰听见了,便返回向他道歉,请他留下教诲。
【原典】
王述转尚书令[1],事行便拜[2]。文度曰:“故应让杜许。”蓝田云:“汝谓我堪此不?”文度曰[3]:“何为不堪!但克让自是美事,恐不可阙。”蓝田慨然曰:“既云堪,何为复让?人言汝胜我,定不如我。”
【注释】
[1]王述:封蓝田侯,故下文又称蓝田。转:指升官。[2]事行:事情实现,指诏命下达。拜:接受官职。[3]文度:王坦之,字文度,王述的儿子。
【译文】
王述升任尚书令时,诏命下达了就去受职。他的儿子王坦之说:“本来应该让给杜许。”王述说:“你认为我能胜任这个职务吗?”王坦之说:“怎么不胜任!不过能谦让一下总是好事,礼节上恐怕不可缺少。”王述感慨地说:“既然你说我能够胜任这个职务,那为什么又要我谦让呢?人家说你胜过我,但我看你终究还是不如我啊。”
【原典】
刘简作桓宣武别驾[1],后为东曹参军,颇以刚直见疏。尝听记[2],简都无言。宣武问:“刘东曹何以不下意[3]?”答曰:“会不能用。”宣武亦无怪色。
【注释】
[1]刘简:字仲约,晋南阳(今属河南)人,官至大司马参军。[2]记:教、命等公文。[3]下意:指发表意见。
【译文】
刘简在桓温手下任别驾,后来又任东曹参军,因为性格刚强正直,所以桓温就有点疏远他。有一次处理公文,刘简一句话也不说。桓温问他:“刘东曹为什么不提出一点儿意见呢?”刘简回答说:“一定不会被采纳。”桓温听了,脸上也没有一点责怪他的意思。
【原典】
刘真长、王仲祖共行,日旰未食[1]。有相识小人贻其餐[2],肴案甚盛[3],真长辞焉。仲祖曰:“聊以充虚,何苦辞?”真长曰:“小人都不可与作缘[4]。”
【注释】
[1]日旰(gàn):天晚。[2]小人:魏晋时士族称奴仆、吏役及各行业普通百姓为“小人”。[3]肴案:指菜肴。案,端饭菜用的木盘。[4]作缘:指结交、交往。
【译文】
刘惔、王濛一同出行,到天晚了还没有吃饭。有个认识他们的小人送来饭食给他们吃,饭菜很丰盛,刘惔却推辞不吃。王濛说:“暂且用来充饥吧,何苦推辞!”刘惔说:“绝不能跟小人打交道。”
【原典】
王修龄尝在东山,甚贫乏[1]。陶胡奴为乌程令[2],送一船米遗之,却不肯取。直答语:“王修龄若饥,自当就谢仁祖索食[3],不须陶胡奴米。”
【注释】
[1]王修龄:王胡之。东山:山名,在今浙江上虞,是隐居的地方。[2]陶胡奴:陶范,小名胡奴,陶侃的儿子。乌程:县名,即今浙江省湖州市南。[3]谢仁祖:谢尚,字仁祖。王、谢为东晋大族。
【译文】
王胡之曾在东山隐居过一段时间,那时生活很是贫困。陶范当时任乌程县令,就运了一船米赠与他。王胡之拒绝了,不肯收下,又回话说:“我王胡之如果挨饿,自然会到谢尚那里要吃的,不需要陶范的米。”
【原典】
桓公问桓子野[1]:“谢安石料万石必败[2],何以不谏?”子野答曰:“故当出于难犯耳[3]!”桓作色曰:“万石挠弱凡才[4],有何严颜难犯[5]?”
【注释】
[1]桓公:桓温;桓子野:桓伊。[2]谢安石:谢安。万石:谢万,谢安弟。[3]犯:抵触,违逆。[4]挠弱:懦弱。凡才:平庸的人。[5]严颜:威严的面孔。
【译文】
桓温问桓伊:“谢安已经估计到谢万一定要失败,你当初为什么不劝他改正错误呢?”桓伊回答说:“自然是因为很难触犯呀。”桓温生气地说:“谢万是个软弱的庸才,还有什么威严的面孔不敢触犯!”
【原典】
罗君章曾在人家[1],主人令与坐上客共语。答曰:“相识已多,不烦复尔。”
【注释】
[1]罗君章:罗含,字君章,东晋桂阳枣阳(今属湖南)人。
【译文】
罗含曾经在别人家里作客,主人叫他和在座的客人一起谈谈话,他回答说:“大家相识都很久了,用不着再讲些寒暄、客套之类的话语了。”
【原典】
韩康伯病,拄杖前庭消摇[1]。见诸谢皆富贵[2],轰隐交路[3],叹曰:“此复何异王莽时!”
【注释】
[1]消摇:同“逍遥”,漫步散心。[2]诸谢:指谢安一家。当时前秦苻坚势力强大,到处侵扰,而谢安任尚书仆射、中书令,曾派弟弟谢石、侄儿谢玄率兵征讨,屡建战功,后来兄弟叔侄皆升官、受封。韩伯和谢家不相投,见此不满。[3]轰隐交路:指车马、仪仗、仆从往来于路。轰隐:群车声。
【译文】
韩康伯生病在家,经常拄着拐杖在前院里漫步游玩。他眼看着谢家诸人都富贵了,进出的车子轰鸣于路,便感慨道:“这与王莽时的情况又有什么两样呢!”
【原典】
王文度为桓公长史时[1],桓为儿求王女,王许咨蓝田[2]。既还,蓝田爱念文度,虽长大犹抱著膝上。文度因言桓求己女婚。蓝田大怒,排文度下膝曰:“恶见文度已复痴,畏桓温面?兵[3],那可嫁女与之!”文度还报云:“下官家中先得婚处。”桓公曰:“吾知矣,此尊府君不肯耳[4]。”后桓女遂嫁文度儿。
【注释】
[1]王文度(330—375):即王坦之。[2]蓝田:王述,王坦之之父,封蓝田侯。[3]兵:指桓温。[4]尊府君:指令尊,府君在此是尊称。桓温虽名位很高,但不是士族名门,所以王述不肯把孙女嫁给他家,而寒族之女却可嫁到名门,所以桓女可嫁文度儿。
【译文】
王坦之在桓温手下任长史时,桓温为儿子求娶王坦之的女儿,王坦之答应回去和父亲蓝田侯王述商量。回家后,王述因为怜爱王坦之,虽然长大了,也还是抱在膝上。王坦之便趁机说到桓温求娶自己女儿的事。王述非常生气,把文度从膝上推下去,说道:“我不喜欢看见王坦之又犯傻了,是害怕桓温那副面孔吗?一个当兵的,怎么可以嫁女儿给他家!”王坦之就回复桓温说:“下官家里已经给女儿找了婆家。”桓温说:“我知道了,这是令尊大人不答应呢。”后来桓温的女儿便嫁给王坦之的儿子。
【原典】
太极殿始成[1],王子敬时为谢公长史,谢送版[2],使王题之。王有不平色,语信云:“可掷著门外。”谢后见王曰:“题之上殿何若?昔魏朝韦诞诸人[3],亦自为也。”王曰:“魏阼所以不长[4]。”谢以为名言。
【注释】
[1]太极殿:晋孝武帝修筑的新宫室,名叫太极殿。[2]版:指做匾额用的木板。[3]“昔魏朝”句:据传魏明帝筑陵云殿,误先钉匾,忘了题字,于是高高吊起一张凳子,让侍中韦诞坐在上面悬空题匾,题完后,须发全白了。韦诞回家告诫子弟,不要再学这种书法。韦诞,字仲将,擅长楷书,魏朝宫观题字,多是他的手笔。[4]阼(zuò):指国运。这里王子敬认为不能这样对待大臣,所以这样说。
【译文】
太极殿刚建成,王献之当时任丞相谢安的长史,谢安派人将作匾额用的木板送去叫王献之题匾。王献之露出十分不满的神色,告诉来人说:“把它扔在门外吧。”谢安后来看见王献之,就说:“这是给正殿题匾,怎么样?从前魏朝韦诞等人也是写过的呀。”王献之说:“这就是魏朝国运不能长久的原因。”谢安认为这是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