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全鉴(典藏诵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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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董生

【原典】

董生,字遐思,青州之西鄙人。冬月薄暮,展被于榻而炽炭焉。方将篝灯①,适友人招饮,遂扃户②去。至友人所,座有医人,善太素脉,遍诊诸客。末顾王生九思及董曰:“余阅人多矣,脉之奇无如两君者。贵脉而有贱兆,寿脉而有促征。此非鄙人所敢知也。然而董君实甚。”共惊问之。曰:“某至此亦穷于术,未敢臆决。愿两君自慎之。”二人初闻甚骇,既以模棱语,置不为意。半夜,董归,见斋门虚掩,大疑。醺中自忆,必去时忙促,故忘扃键。入室,未遑爇火③,先以手入衾中,探其温否。才一探入,则腻有卧人。大惊,敛手。急火之,竟为姝丽,韶颜稚齿,神仙不殊。狂喜。戏探下体,则毛尾修然④。大惧,欲遁。女已醒,出手捉生臂,问:“君何往?”董益惧,战栗哀求,愿乞怜恕。女笑曰:“何所见而畏我?”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女又笑曰:“君误矣。尾于何有?”引董手,强使复探,则髀⑤肉如脂,尻骨童童。笑曰:“何如?醉态蒙眬,不知伊何,遂诬妄若此。”

【注释】

①篝灯:以笼蔽灯,意即点灯。此谓挑灯夜读。②扃(jiōng)户:关锁门户。扃:关锁。③未遑爇(ruò)火:没有来得及点灯。遑:闲暇。④修然:长长的。⑤髀:股,大腿。

【译文】

有个姓董的书生,字遐思,是青州西部比较边远地方的人。一个冬天的傍晚,夜幕已经降临了,董生把床上的被子铺好,又把炭火添旺,正要点灯,这时朋友来招呼一起去喝酒,于是锁上门就走了。到了朋友家,在座中有个医生,擅长用太素脉法诊断人的贵贱寿夭。他挨个诊断,最后瞅着王九思与董遐思说:“我看过的人多了,脉的奇怪异常,没有比这两位先生更突出了。看上去本是富贵的脉,却有低贱的预兆;长寿的脉,却有短命的象征。这个中的缘由,不是我敢探知的,尤其董先生更严重些。”

大家都吃惊地询问究竟。医生说:“我也只能看到这一步,其余的不敢乱猜了,希望二位自己要谨慎。”两个人刚一听说时特别害怕,后来觉得医生的话模棱两可,就放在一边,不太在意了。半夜里,董遐思回到家里,看见书房门虚掩着,心中很是疑惑。醉醺醺中思忖着,这一定是离开时匆忙,所以才忘了上锁。进到屋里,没顾得上点燃灯火,先把手伸到了被窝里,看看热不热。刚把手伸进去,就觉得滑溜溜的有人躺在里面。当时大吃一惊,缩回了手。急忙点灯照看,竟然是个佳丽女子,年轻貌美,宛如仙女一般。董遐思不禁狂喜,调戏地去摸她的下身,却摸到一条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当时非常害怕,打算跑开。这时美女已经醒来,伸手拽住了董遐思的胳膊,问道:“你往哪里去?”董遐思更加恐惧,浑身发抖,哀求仙女饶恕。美女笑着说:“你看到什么了,这样怕我?”董遐思说:“我不怕你的头而怕你的尾。”美女又笑了,说:“你错了,哪里有什么尾巴啊?”说着便拉着董遐思的手,强迫他再去摸身。此时美女的大腿肌肤滑腻如油脂,尾巴骨处光秃秃的。于是又笑着说:“怎么样?醉得糊里糊涂的,不弄清楚,就这样瞎说人家。”

【原典】

董固喜其丽,至此益惑,反自咎适然①之错,然疑其所来无因。女曰:“君不忆东邻之黄发女乎?屈指移居者,已十年矣。尔时我未笄②,君垂髫也。”董恍然曰:“卿周氏之阿琐耶?”女曰:“是矣。”董曰:“卿言之,我仿佛忆之。十年不见,遂苗条如此。然何遽能来?”女曰:“妾适痴郎四五年,翁姑相继逝,又不幸为文君。剩妾一身,茕无所依。忆孩时相识者惟君,故来相见就。入门已暮,邀饮者适至,遂潜隐以待君归。待之既久,足冰肌粟③,故借被以自温耳,幸勿见疑。”董喜,解衣共寝,意殊自得。月余,渐羸瘦,家人怪问,辄言不自知。久之,面目益支离,乃惧,复造④善脉者诊之。

医曰:“此妖脉也。前日之死征验矣,疾不可为也。”董大哭,不去,医不得已,为之针手灸脐,而赠以药。嘱曰:“如有所遇,力绝之。”董亦自危。既归,女笑要之。怫然曰:“勿复相纠缠,我行且死!”走不顾。女大惭,亦怒曰:“汝尚欲生耶!”至夜,董服药独寝,甫⑤交睫,梦与女交,醒已遗矣。益恐,移寝于内,妻子夹守之。梦如故,窥女子已失所在。积数日,董呕血斗余而死。

【注释】

①适然:偶然。②未笄:指年龄小。笄:古时女子十五岁时束发加笄,视为成年。③足冰肌粟:脚发凉,肌肤起疙瘩,言天气寒冷。粟:肌肤受寒所起的粟状疙瘩。④造:去,到。⑤甫:刚,才。

【译文】

董遐思原本就喜爱她的美丽,此时更加被她迷惑住了,反而责怪自己刚才说错了话。不过还是怀疑她的来历。美女说:“你不记得原来东边住的那个黄毛丫头了?现在算一算,我搬走已经十年了,那时我们都还小呢。”董遐思恍然大悟,说:“你就是周家的阿琐吧?”美女说:“是啊。”董遐思说:“你这么一说,我仿佛想起来了。没想到十年不见,竟出落得如此苗条漂亮!然而你为啥突然间到这里来呢?”美女说:“我嫁了一个呆傻汉子,过了四五年后,公婆相继去世了,现在我又成了寡妇。只剩下小女孤独一身,无依无靠。想起孩童时相识的只有你,所以就来依附你。进门时天已黑了,正赶上邀请你喝酒的人来到,于是我就先藏起来等待你返回。不料等久了,双脚冰冷,身子冻得起鸡皮疙瘩,这才借用被窝暖和一下。但愿不会让你疑心。”董遐思很高兴,便脱了衣服和美女睡在一起,心里很是得意。

过了一个多月,董遐思渐渐消瘦,家里人感到奇怪,询问原因,他说自己也搞不清楚。日子久了,他的面容眼神更加显得憔悴失态,这才感到害怕,于是又去找那个擅长诊脉的医生瞧病。医生说:“这是妖脉呀,以前早亡的预兆就要应验了,你的病没法治了。”

董遐思大哭起来,死活不离开诊所。医生没有办法,只好在他手上扎针,在肚脐上灸艾,然后送给他药物,嘱咐说:“如果遇上男女交合的事,一定要尽力拒绝。”

董遐思也感到了自身的危险,回家后,美女嬉笑着挑逗求欢,他愤怒地说:“别再纠缠我了,我都快死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连看也没看美女一眼。美女虽然感到不好意思,但是也生气地说:“难道你还想活吗?”

到了夜里,董遐思服了汤药,独自一人睡觉。他刚一闭眼,就梦见自己与美女交媾,醒来时已经遗精了。他更加害怕,便搬到内房去睡,妻子点着灯守着他。但是他一做梦,还是那个境况。睁眼一看,那个美女已经无影无踪了。又过了几天,董遐思吐了一斗多的血,终于死去了。

【原典】

王九思在斋中,见一女子来,悦其美而私之。诘所自,曰:“妾遐思之邻也。渠旧与妾善,不意为狐惑而死。此辈妖气可畏,读书人宜慎相防。”王益佩之,遂相欢待。居数日,迷罔病瘠①,忽梦董曰:“与君好者狐也。杀我矣,又欲杀我友。我已诉之冥府,泄此幽愤。七日之夜,当炷香室外,勿忘却。”醒而异之。

谓女曰:“我病甚,恐将委沟壑②,或劝勿室也。”女曰:“命当寿,室亦生,不寿,勿室亦死也。”坐与调笑,王心不能自持,又乱之。已而悔之,而不能绝。及暮插香户上。女来,拔弃之。夜又梦董来,让其违嘱。次夜,暗嘱家人,俟寝后潜炷香室外。女在榻上,忽惊曰:“又置香也。”王言不知。女急起得香,又折灭之。入曰:“谁教君为此者?”王曰:“或室人忧病,听巫家厌禳③耳。”女彷徨不乐。家人潜窥香灭,又炷之。女忽叹曰:“君福泽良厚。我误害遐思而奔子,诚我之过。我将与彼就质于冥曹。君如不忘夙好,勿坏我皮囊也。”逡巡下榻,仆地而死。烛之,狐也。犹恐其活,遽呼家人,剥其革而悬焉。王病甚,见狐来曰:“我诉诸法曹④。法曹谓董君见色而动,死当其罪;但咎我不当惑人,追金丹去,复令还生。皮囊何在?”曰:“家人不知,已脱之矣。”狐惨然曰:“余杀人多矣。今死已晚,然忍哉君乎!”恨恨而去。王病几危,半年乃瘥⑤。

【注释】

①迷罔病瘠:精神恍惚,身体瘦损。②委沟壑:尸首弃于山沟荒野之中,指死亡。③厌禳(yāráng):祛恶除邪之祭。④法曹:掌管刑法的官署。此指阴曹地府。⑤瘥(chài):康复,病愈。

【译文】

王九思在书房里,看见有个女人进来,由于喜欢她的美貌,便跟她私下发生了关系。

他打听女人从哪里来,女人说:“我是董遐思的邻居。他过去与我相好,没想到他被狐狸精迷惑致死。这东西妖气可怕,读书人应该谨慎提防。”王九思更是佩服她,于是彼此欢好相处。

过了几天,王九思精神昏迷,身体渐渐瘦弱,一天,忽然梦见董遐思对他说:“跟你好的是个狐狸精呀。她害死了我,又想害死我的朋友。我已经告到地府中去了,要出这口窝囊气。七日之内的每个晚上,你要在屋外点上香,不要忘了。”

王九思醒来对女人说:“我病得很重,恐怕不久就要被扔进坑里埋了,有人劝我不要再有房事。”女人说:“命当长寿,有房事照样生存;命当短寿,没有房事也照样早死。”说完就坐在他跟前,调侃嬉笑。王九思心猿意马不能把握自己,又同她发生了关系。事后虽然后悔,就是割不断这种关系。

到了晚上,在门上插上了香。女人来后,就把香拔下来扔了。夜里,又梦见董遐思,责备他违背嘱托。第二天夜里,王九思暗中嘱咐家里人,等睡下以后再偷偷把香点上。

女人在床上,忽然吃惊地说:“怎么又点香了!”王九思说:“不知道。”女人急忙起身,找到香,又折断掐灭了香,进屋说:“谁教你这样干的?”王九思说:“也许是家里人担心我的病,信了巫婆的驱灾降妖的话吧。”

女子不高兴了,开始心绪不宁。王九思家人看香灭了,就又点上。

女子忽然感叹说:“还是你的福泽深厚。我误害了董生,又来找你,确实是我的过错,我将和董生到阴间对质,你如果不忘我和你的好,不要弄坏了我的身体。”

女人留恋不舍地从床上下来,倒在地上就死了。用灯一照,是只狐狸。怕她再活过来,急忙叫家人,剥了皮挂了起来。

王九思的病更重了,看见狐狸精走来对他说:“我已经向法曹申诉了,法曹认为董遐思见女色而生妄心,死是罪有应得。只是责备我不应该迷惑人,把我修炼的金丹收去,还让我活着回来。我的皮囊在哪里?”王九思说:“家里人不知情况,已经把皮剥了。”狐狸非常难受,说:“我杀的人是很多,现在死也已经算是晚的了,不过,你真的这么忍心啊!”说完恨恨而去。

狐狸精走了。王九思的病情一度濒临垂危,差点丧命,直到半年后才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