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丁前溪

【原典】

丁前溪，诸城人，富有钱谷，游侠好义，慕郭解之为人。御史行台按访之。丁亡去。至安丘，遇雨，避身逆旅。雨日中不止。有少年来，馆谷丰隆。既而昏暮，止宿其家，莝豆①饲畜，给食周至。问其姓字，少年云：“主人杨姓，我其内侄也。主人好交游，适他出，家惟娘子在。贫不能厚客给，幸能垂谅。”问：“主人何业？”则家无资产，惟日设博场，以谋升斗。次日，雨仍不止，供给弗懈。至暮，锉刍②，刍束湿，颇极参差。丁怪之。少年曰：“实告客，家贫无以饲畜，适娘子撤屋上茅耳。”丁益异之，谓其意在得直。天明，付之金，不受，强付少年持入。俄出，仍以反客，云：“娘子言：我非业此猎食者。主人在外，尝数日不携一钱；客至吾家，何遂索偿乎？”丁赞叹而别。嘱曰：“我诸城丁某，主人归，宜告之。暇幸见顾。”

【注释】

①莝豆：铡碎的草和料豆。②锉刍：铡碎饲草。刍：刍藁，喂牲口的干草。

【译文】

诸城有一个人叫丁前溪，家中非常富有，他疏财仗义，最钦佩的是西汉郭解的为人。御史行台想让他出来做官。丁前溪逃跑了。到安丘时，遇上下雨，他在一家旅舍暂避。雨一直下到中午仍没停。这时，有个少年出来，用丰盛的饭菜招待他。到了天黑，丁前溪停宿在少年家。那少年提供食物（人）和草料（畜），处处细心周到。问那少年的姓名，回答说：“我家主人姓杨，我是他的内侄。主人喜好交游，正好出门去了，家里只有他的妻子。因为家里穷，拿不出更好的食物款待客人，请多多包涵。”丁前溪又问主人做什么营生，得知杨某并无资产，唯有靠开设赌场养家糊口。第二天，仍旧阴雨连绵，主人供给饭食没有丝毫怠慢。傍晚铡草喂马时，发现草束湿漉，而且长短不一，觉得奇怪，就问少年。少年说：“实不相瞒，我家穷，无草喂马，刚才娘子让我撤下了屋顶的茅草！”丁前溪越发奇怪，以为这是主人借此向他要钱。天亮后，拿出银子给少年，少年不要。丁前溪硬塞给他，少年只好拿着银子进屋请示女主人。一会儿出来把银子还给丁前溪，说：“娘子说：我家不是靠这个来赚钱的。主人外出，也常常好几天不带一文钱；你是客人，怎么能向你索要报酬呢？”丁前溪赞叹而别。再三嘱咐说：“我是诸城的丁前溪。主人回来后，请你转告他，让他闲暇时到我家做客。”

【原典】

数年无耗①。值岁大饥，杨困甚，无所为计，妻漫劝诣丁，从之。至诸，通姓名于门者，丁茫不忆，申言始忆之。踩履而出，揖客入，见其衣敝踵决②，居之温室，设筵相款，宠礼异常。明日，为制冠服，表里温暖。杨义之，而内顾增忧，褊心③不能无少望，居数日，殊不言赠别。杨意甚亟，告丁曰：“顾不敢隐，仆来时，米不满升。今过蒙推解，固乐，妻子如何矣！”丁曰：“是无烦虑，已代经纪矣。幸舒意少留，当助资斧。”走伻④招诸博徒，使杨坐而乞头⑤，终夜得百金，乃送之还。归见室人，衣履鲜整，小婢侍焉。惊问之，妻言：“自君去后，次日即有车徒赍送布帛米粟，堆积满屋，云是丁客所赠。又婢十指，为妾驱使。”杨感不自已。由此小康，不屑旧业矣。

异史氏曰：“贫而好客，饮博浮荡者优为之；异者，独其妻耳。受之施而不报，岂人也哉？然一饭之德不忘，丁其有焉。”

【注释】

①无耗：没有音信。②衣敝踵决：衣服破烂，鞋子露着脚后跟。形容穷困不堪。③褊心：心胸狭隘。④走伻：派人前往。伻：使。⑤乞头：指在赌场中向赢方抽头为利。

【译文】

丁前溪走后数年没有音信。这年碰上闹饥荒，杨家变得更加穷困。没有办法，杨妻就劝丈夫去请求丁前溪接济，杨某答应了。到了诸城丁前溪的家，让门人通报了姓名，丁前溪茫茫然想不起这个人来。杨某说了当年的事，丁前溪才记起，急忙趿拉着鞋就跑出来迎客。看到杨某衣衫褴褛，鞋不跟踵，就请杨某住到暖屋里，设宴盛情款待，礼仪隆重，非同寻常。次日，又赶制衣帽鞋袜，使杨某表里一新，杨某心里也是热乎乎的，认为丁前溪很讲义气。但一想到自家的情形，便增添了忧愁，恨不能让主人快接济点钱粮趁早赶回家去。又住了几天，见主人还没有送别的意思，杨某心中着急，只好跟丁前溪直说：“实不敢相瞒，我来时，家中米不满一升。如今我受到你的盛情款待，当然很高兴，可家里的妻子怎么过啊？”丁前溪笑着说：“这些事你不用惦念，我已全部替你办妥了。请放心再住几天，让我给你凑点路费。”派人去召集众赌徒前来聚赌，让杨某向赢方抽头为利，一夜间得百两银子。丁前溪这才送杨某回家。杨某走进家门，见妻子衣着光鲜整齐，旁边还有个丫鬟伺候着。杨某惊问其故，妻子说：“你走后，第二天就有人赶着马车送来了布匹粮食，堆了满满一屋，说是丁客人赠的；还带来个丫鬟，供我使唤。”杨某感动不已。从此，杨家过上了小康生活，再也用不着设赌场赚钱度日了。

异史氏说：“贫而好客，好饮擅赌、性情豁达的人喜欢做这样的事。最让人惊异的，他的妻子也这样好客。受人的恩惠而不思回报，还称得上人吗？但不忘别人的一饭之恩，丁前溪就具有这种品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