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进普寿寺/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说自己“近乎佛教徒”了
回福州的中巴车上坐满了人,售票员拿了一个小板凳,让我坐在过道上。
手机的3G信号又变回了满格。我用手机预订了福州三坊七巷的如家酒店,两晚合计三百七十八元,到店付款。旅行经费本来就紧张,丢手机那天,慌慌张张买了个新的智能手机。几个小时后,旧手机又送回来了。我把新手机挂在网上,至今尚未售出,甚至没人问价。
去五台山的票早就买好了,福州飞北京,然后坐机场大巴去天津。我将在那里与祥德会合,接下来的事全听她的安排。
能去普寿寺,完全因为祥德的帮助。她是那里的义工,周末或是有空的时候,经常往五台山跑。
祥德还组织了一个花卉慈善基金,款项主要用来买花植树,给寺里美化环境。
我不认识祥德。能和她相识,是因为张斌、赛娅夫妇的帮忙。
张斌是我认识的最好的瑜伽老师,祥德也在他那里学过瑜伽。
2014年3月底,我正在制作旅行计划,普寿寺是目标之一。我此前并不知道张斌有这层缘分,只是抱着“普遍撒网”的心情,请张斌、赛娅吃了顿饭。
还记得,就在北京崇文门新世界商场的“一茶一坐”,当时我想多点几个菜,张斌看我一眼:“你感冒了吧?感冒了,吃素吧。”就着清茶、豆腐和青菜,我把旅行计划说了一遍,其中也提到普寿寺。著名的五台山尼众佛学院坐落于普寿寺内,这里被称为中国乃至亚洲规模最大的女子佛学院。我说很想去普寿寺,但是知道这很难。
张斌说他倒是认识一个朋友和普寿寺有些缘分。很快把我的事说给了祥德。赛娅也为我说了不少好话。因是有缘,祥德愿意带我去普寿寺走一趟,但她把话说在前头,这不是采访,普寿寺不见记者。
我马上答应。这本来就不是采访,我也不是给媒体写报道,纯粹是以个人身份拜访。如果能见到如瑞法师,当然希望她能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没有这个缘分,那就作罢,能进中国最大的女子佛学院看看,心愿已足。
祥德说我这个态度可以,但是反复提醒我,她并没有把握带我去普寿寺。我反复保证,不管事情能不能成,都抱着顺其自然的心态,不会生嗔怪心。
隐约感觉到,祥德不愿把话说满是为我好。她不希望我失望,进而对寺庙生出抱怨。类似的短信来回重复了好几次,我再三保证:能去更好,不能去也没关系,去了,保证听话,不瞎问、不瞎跑、守规矩。
去灵石寺前,收到祥德短信:“去普寿寺的事情定了,就在这个周末,6月13日,我要运一批竹子到庙里去,你来天津,和我一起去五台山。”
她还告诉我,这几天是如瑞法师的生日,师父很低调,不过生日,也不希望别人给她祝寿,但我们最好带一点礼物,聊表心意。我说没问题,既然是拜访,确实不该空手上门。祥德又叮嘱我,千万要注意礼物的成分,不能带荤,她曾经买过“深海鱼油咖啡”,像这样的东西绝不能带。我心想,怪哉,还有“深海鱼油咖啡”这种东西。祥德的短信又来了,说维生素、咖啡、水果,不拘什么,别太多,一点心意即可。
我在福州只停留一个白天,要办的琐事不少。先叫快递,灵石寺监院送我的《妙法莲华经》相当沉重,还有寺庙的光盘资料、朝圣旅途中不实用的连衣裙,都要寄回家。接着预订第二天清晨去机场的出租车。最后,借用酒店公共区域的台式机,备份旅行资料,看地图,考虑五台山之后往哪里走。
我在三坊七巷的工艺品店找到了给祥德的礼物,一块小小的寿山石。店主用两个小时把这枚石头做成了一方小印,上面刻着:“祥德居士”。这就是我想到的最适合送她的礼物,不算贵重,但是带有福州特色,并且这件东西除了她谁也用不了。
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礼物给如瑞法师。这件事最后是在北京T3航站楼解决的。
我进了同仁堂药店,预算是四百元以内,人参什么的肯定买不起。挑了半天,最后买了两瓶维生素。包装起来,有个小袋子拎着,还算得体。买完了才想起来看成分,有蜂蜡、蜂蜜,这到底算不算荤?我糊涂了,百度了半天,有人说这算荤,也有人说不算。给祥德发短信,祥德回复“可以”,这才放心。
上一次在首都机场T3航站楼长时间停留,是因为报道严冬冬山难事件。
2012年7月9日,自由攀登者严冬冬,在新疆西天山却勒博斯峰的下撤途中遇难。一个星期后,我联系他的登山搭档周鹏,希望做采访。同时还联系了赵兴政,赵是宁夏人,2007年作为石嘴山市惠农区的理科状元考入清华大学,是严冬冬离校之后的清华登山队继任队长之一。严冬冬遇难后,赵兴政和其他几个朋友去新疆处理善后事宜,头七过后,他飞回北京,然后马上转机去四川爬另一座雪山,我只能在T3航站楼,趁赵兴政转机的间隙,和他聊一个小时。
记得当时我和赵兴政就坐在二楼就餐区距离这家同仁堂药店不远的“泰辣椒”餐厅,我叫了泰式海鲜沙拉、冬阴功汤和炒饭。我们聊起清华登山队。他说:“清华登山队这些人,很少有人毕业了之后还继续登山的。因为毕竟是清华毕业的嘛,找一个什么样的差事不行?”
严冬冬和赵兴政是毕业之后还在登山的少数人。2010年,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叫陈家慧,攀岩的时候罹难了。严冬冬对赵兴政说,死亡这件事是登山的人应该接受的,就应该把它放在生命的可能性之内、考虑范围之内。
他们把自己想要的东西称为“自由”。赵兴政说,自由攀登者想要的登山是这样的:走在任何一个荒原地形上,看着周围的雪山,你只要有装备,想去哪就去哪,想往哪攀就往哪攀,想走哪条路线就走哪条路线,这是一层自由,也是最浅层面上的自由。
谈话的一个多小时里,赵兴政根本没有胃口。他只想讲一些关于他最好的朋友的最值得讲的事,一些值得被非登山者了解,也一定能够被了解的事情。
从此,T3航站楼和“泰辣椒”成为我对首都机场的记忆地标。
如果你和某个人在某个地方聊过一些攸关精神的东西,那个地方就不会在记忆里模糊。因为“探底”了,探到了你日常生活中经常规避,却一直存在的东西。比如说,某种深刻而真实的情感,内心深处一直存在却不适合对人表达的想法,或者是一个疑问:“什么是自由?”
樱桃来机场找我的时候,我已经买完了维生素,左手抓着大包的背带,右手抱着随行布包,把它拢在怀里,背靠着一根柱子,在航站楼出发厅睡着了。
我们是好朋友,已有好几个月没有见面。她的样子焕然一新。可能因为刚刚去了一趟斯里兰卡,皮肤和身材都收紧了,肤色晒黑,还有一些晒脱皮的地方,一些恋爱的感觉。
匆匆的见面,她给我讲了很多,旅行、恋情、生活,我给她说了龙华寺的故事。一个小时后,樱桃送我上车去天津,人群里我看见她戴着香奈儿墨镜,跳起来朝我微笑。
我在心里将这一幕命名为“红尘滚滚”。我很珍惜,而且需要这个。
大巴车上,我昏睡过去。随着旅行的进展,我养成了一种能力:可以睡觉的时候,随时随地都能睡着。需要醒来的时候,马上清醒。我对旅途中和我不发生直接关系的事物视若无睹。
我住进了莫泰168,天津的消费比福州便宜,这样的一个房间,一晚只需要一百二十元。
闹钟在第二天早晨把我叫醒,我一分钟都没有耽搁,按照约定的时间下楼等待。果然,祥德准时到来。
这是我们第一次碰面,她个子不高,很瘦,行动敏捷,走路的步态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女运动员。头发削得很短,脸庞微方,表情坚毅,穿一件浅白色的小号T恤,特别瘦,显得干练。
地铁上,祥德和我说了很多。她执行管理的那个花卉慈善基金,不但给庙里栽了榕树,还做了一个“妙吉祥”的图案。后来我在寺里看到了那个图案,是用花朵组成的三个字,有点像国庆时广场上用花草组成的“国庆节”那种大字,但是比那漂亮。通过这件事,她阐发了一个心得:“寺庙里不是种什么花都合适,做事不能老想着我又为庙里做了什么。”她把这看成一种学习,在实实在在的交往中,体会着师父们做事情、考虑事情的方法。
另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是她说她坚持练习张斌教的瑜伽动作。我也向张斌学过瑜伽,但很少练习。我知道的其他同学也多半如此,但祥德几乎每天都练。
“我们不是学的东西太少,而是学的太多,却练得太少。”她说。
我们在地铁口和花匠会合。祥德在这里订购了竹子,要送到庙里去。花匠姓宋,也是佛教徒,仰慕普寿寺,所以他和我们一起去。于是小面包车载着七个人、一条狗。十二盆竹子,上路了。
前几年,我还住在北京的时候,常和丈夫去郊外爬山。
有一次我们选择在11月下旬去五台山徒步,冰雪已经覆盖了好些路面,我们却连一根登山杖都没带。最后用两根临时捡拾的树枝充当拐杖,横切两三个雪坡,又翻了好几个山头,搭好心人的过路车狼狈下山。
后来我们还去过五台山几次,但是再也没有看见过那样的胜景:冰雪霜冻,冰天雪地,露出土层的地方荒凉枯黄好像月球表面,那里从早到晚刮着大风,除了少量朝拜者和终年隐居的修行人之外,简直是空旷得完美。
台怀镇和山上的空旷截然不同。它位于风景区的中心腹地,由五台山五大高峰东台、西台、南台、北台和中台形成的怀抱之中,是一小截台地形成的山镇。
台怀镇的中央是一片河谷,被建作一个无遮无蔽的大停车场。寒冬腊月之外,这里从早到晚都有无数的旅行团、自驾游客,人们从北京、山西、河北,甚至全国各地赶来,捧着大把的香烛,在文殊菩萨面前献上虔心。镇上的每一座庙,只要打开门,就会迎来香客。
不仅如此,哪怕是从未来过台怀镇,并非佛教徒,也不指望通过烧香拜佛为自己祈福的中国人,谈起从五台山来的和尚,都会在口舌中多少留点尊敬:“五台山来的,恐怕有点修行。”五台山在中国就是有这样的魅力。为什么中国人喜欢五台山,没有人能完全说清楚。
当然,你可以从网络资料上看到许多,它是佛教四大道场之一,清代以来皇室和五台山的亲近,汉藏佛教在五台山的融汇交流,以及五台山的酷寒气候使得在这里修行的人很容易被看作虔敬和苦修。但是答案一定不止于此。
上一次来台怀镇,这里正在翻修干道,四处开掘,漫天黄土,午后刮起大风,行人无不掩面。小贩兴高采烈地叫卖,不受灰尘的影响。街上四处走着僧尼,有些穿着汉传佛教的袈裟,有些穿着喇嘛装。谢天谢地,两年过去,路修好了。
除了我、祥德,小面包车里的乘客都是天津人。一路欢声笑语,像是听了一场三个小时的相声。祥德事先跟普寿寺打过招呼,今天有这么一辆送竹子的车子,不用买进山门票。可是临了,风景区收门票的人说,这车子来过,上次给庙里送的是梅花,没给看门的留一盆,这次送竹子,能不能留一盆?开车的宋居士,一口好听的天津腔,永远笑嘻嘻的,说:“今天的竹子是要往庙里送的,不能给您留,但我下次还来,准定给您带一盆花。”
车子顺顺利利进了普寿寺。门开了,我们做正事,给各处搬运竹子。客堂的师父叮嘱:“一定要听师父的话,千万不要急,师父咋说你咋听。”一一应下。
我仿佛进了大观园似的。正是午间,好大的一座庙,各处都安安静静。我们把竹子送到地方,搁在外头,就悄悄走了。祥德说,在这里,一根针也丢不了。送了几处竹子,看到长廊是朱红色,屋檐是深黛色,砖墙是灰色。我只能注意到视野所及,来不及欣赏寺院的全貌。
如瑞法师是这座寺庙的住持,五台山尼众佛学院院长。
说到如瑞法师,不能不提及她的两位恩师,通愿老法师和隆莲老法师。
通愿法师,1913年出生于黑龙江双城县,家境优越,接受过高等教育,毕业于北京大学经济系。1956年,因政治环境的变化,通愿法师移居五台山。1966年,通愿法师被“红小兵”劫持到太原,长期关押。浩劫过后,在佛教百废待兴的1981年,老法师向弟子提出:“想要佛法振兴,就要号召全体尼众起来建十方道场。佛法以后最缺的是僧才。”
佛法缺的是僧才,通愿法师的这一想法,与隆莲法师不谋而合。
隆莲法师,1909年出生于四川乐山。三岁学古诗,后自学数、理及文、史、哲、英文;向藏族喇嘛学习藏文,将《〈入菩萨行论〉广解》十卷本由藏文翻译成汉文;又学诗、习画,钻研中医,悬壶济世。“文革”中,隆莲法师一样受到冲击。劫难结束,1982年,她携手通愿法师,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在四川成都为比丘尼传二部僧戒。
所谓“二部僧戒”,通俗地讲,就是受两次戒。女信徒想出家,先请比丘尼十人为戒师,再由这十个比丘尼师父带领她们到比丘僧团中,请十位比丘为戒师,在比丘、比丘尼各十人的戒坛中,为她们授比丘尼戒。如果没有领受二部僧戒,女人出家后就只是沙弥尼,不能被称为比丘尼。
隆莲法师和通愿法师传二部僧戒,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授比丘尼戒。隆莲法师亲自将传授比丘尼戒的仪轨翻译成了英文,并邀请通愿法师从五台山南下四川,共同主持仪式。
多年后,如瑞法师在文章中回忆了这段往事:
传授具戒,续佛慧命,此乃僧内重中之重,唯有专精毗尼、严持戒律的大德堪任尼和尚。师父自谦对戒律的研究和戒德都不及愿老法师,不堪胜任尼和尚。愿老法师再三辞谢,最终屈服于莲老法师的请求,坐在了尼和尚的位置。而莲老法师甘坐左右,任羯磨阿阇黎。
1991年,如瑞法师和妙音法师从一百零五块人民币、四十亩地起步,带领尼众重修并且扩建了普寿寺。如瑞法师很低调,以至于她的知名度是这样一种情形:身在佛教界的人,或者是佛教徒,几乎没有不知道五台山尼众佛学院和如瑞法师的。那些对佛教兴趣不大的人,很少会谈论她,因为她几乎不接受任何市场化媒体的采访,许多普通民众不知道中国当下竟有这么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看到普寿寺的时候,我把这些已经知道的情况在心里又联想了一遍。已经是6月中旬了,寒风还在吹,真不知道在这里过冬是怎样一番景象。
路上遇见一些人。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对祥德在普寿寺的熟稔程度有了一个直观印象——不管是基建处还是后勤部,到处都有和她打招呼的人。“上来啦?你还穿凉鞋,穿这个可不行!”师父们通常都这样和她打招呼。祥德会热情地回复师父们的问候,同时告诉我:“千万不要以为师父们是在管头管脚。五台山的天气,不在这里住的人不明白,下面的人上山,开始觉得不冷,等觉得冷,坏了,已经生病了。”寺里的尼众,好多人穿着棉裤棉靴,我和祥德都是短袖,一看就是从山下上来的。
“走吧,我先带你们去见见隆般法师。”祥德兴致勃勃地说。还是那辆小面包车,朝五台山的南台驶去。
隆般法师个子高大,他喜欢笑,一开口就是“哈、哈、哈、哈”,好像不会别的笑法,京剧念白一般,四声大笑。见过隆般的人,准保记得他这四声笑。
他泡了金骏眉。告诉我们:“马云来过两次,就坐在这里喝茶。”
这是一处闭关所在。院子平平无奇,木头大门,水泥围墙,门外贴着两幅字:“此处闭关请勿打扰”,“有事请到下面联系”,乍看以为是个农家院。
安静落座,品茶。隆般一边给我们泡茶,一边讲起自己的出家经历。他是沈阳人,曾经参军,退伍以后开出租车,因为重兄弟义气,差点去混社会。母亲信佛,劝阻他,说有果报、地狱。隆般花了半年时间,研究究竟有没有地狱,这期间他看了许多佛经。后来因为母亲的一场病,他出家了。
说故事的时候,隆般的眼睛总是盯着宋居士。宋居士慢慢有点不自在。隆般的眼神光太足了,被他盯着一定很不好受,我和祥德坐侧首,还不太感觉得到,宋居士坐对面,被探照灯照住似的。
“你是不是当过兵?”隆般问宋居士。短兵相接。
“当过。坦克兵。”
“哎呀,我是特种兵。我说怎么这么有缘呢。”
隆般“哈、哈、哈、哈”四声大笑,笑完了继续盯着宋居士。
宋居士更不自在了,浑身好像捏着一团别扭劲儿,说不上来是紧张还是不知所措。
“茶好喝吗?”隆般问宋居士。
我心想,好,谈话进入主题了。
和尚一问茶好不好喝,那就是开始了。
“好喝。”宋居士下意识地回答。
“你没喝那杯茶怎么能知道那杯茶的味道!”隆般一声断喝。
声如雷鸣,我们几个人全呆住了。我偷偷看一眼,宋居士确实没有喝。他太紧张了,手里那杯金骏眉一直捏着,转来转去,一口都还没喝。宋居士挤出了一个无以名状的笑容,估计是傻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笑。
“你信佛吗?”隆般突然又压低了嗓门,温柔询问。
“信!”这次宋居士知道怎么回答,答得特别快。
“信多久了?”
“十多年了。”
“为什么信佛?”隆般突然问。
宋居士一下又傻了。他好像在组织语言似的,过了半天才开声,但仅仅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为什么信佛……”
“哈、哈、哈、哈!”隆般又发出四声大笑,冲着大家,慈祥和蔼地招呼:“喝茶,喝茶。”然后又直直地看着宋居士:“学了十年还没摸到门啊!”
问难到此为止。隆般说,他打宋居士一进门就看出他那股当过兵的味道,都当过兵,这是缘分。还直接问他:“你想不想出家?今天别走了,就在这留下吧。”像是开玩笑,又很认真。
宋居士憨憨笑,我们几个也不敢乱接话茬。开车回普寿寺的路上,四个人都晕陶陶的,回不了神。
宋居士半梦半醒地说:“我家还有老婆孩子呢,我今天就是送一趟竹子……”
祥德打趣问,“还敢来见隆般法师吗?”
宋居士又变成了那个笑嘻嘻、能言善语的天津花匠。
他说:“敢来,怎么不敢,以后我要常来,来当义工。”
普寿寺安排我和祥德住在善来楼106号房。下午6点,如瑞法师在千人大经堂讲课,我们赶去听课。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院长,台下五六百人听课,我只能远远地看她一眼。她讲课的方式很亲切,谈到僧团对修行的重要性,如瑞法师说,“团体是最好的修行方式。”然后说菩提心,“龙王有如意宝冠,光明四射,对头不敢靠近。菩提心就是如意宝冠,发菩提心的人就像戴着宝冠,福德和智慧从服务众生里来,不要用利益交换的心去理解。”
说完了,如瑞法师温和询问:“都听懂了吗?”
大众答:“懂。”
法师软软地叹气:“唉,没明白。”
又问:“如果有人问,为什么要给你们说这些,怎么回答?”
大众七嘴八舌,莫衷一是。
“因为发心难嘛!很好回答呀!下课。”课后,祥德领着我、宋居士、张居士去佛学院办公室。
每个人都有一个提问的机会。宋居士的问题是:“应该怎样学佛?”如瑞法师回答:
学法是个滴水穿石的事,每天早发愿晚忏悔,早晚都要念三皈依,睡觉前念阿弥陀佛或是观世音菩萨,或是文殊菩萨。每天清理掉心里的一些东西。这些要持之以恒地去做。不要嫌学到的东西少,学的东西要用起来。如果这一点你都不用,教你更多的也没有意义。学一点,用一点,每天进步一点点。
我的问题是:“您会不会做更多的弘法工作,让世人更了解女性修行人是怎么修行的,也能更加了解佛法?”她回答:
修行的人不要搞得那么热闹。写书,我没有时间。佛法珍贵,不求不说。想求法,至少得来当面说吧?电话里就想请法,我是不会说的。采访我一般不接受。要名副其实。没有做到的事情不要说。如果把这里说得特别好,来了一看不是,别人会特别失望。不如不说。像你今天来到这里了,你自然会有自己的感受。弘法的事其实一直在做,你们今天来了,不是也跟你们讲了这么长时间吗?下次还可以再来,可以把问题都写在纸上,逐条对治。这样自然而然就能走出一条解脱之路。
谈话中间,法师三次让侍者给我们礼物,先赠送每人一本袖珍《吉祥经》和一个手串,后来又送我们书本、光碟。临走前,还让侍者给我们拿了几个巧克力。
回住处的路上,祥德说,她一直不跟我保证能不能见到师父,这是刻意为之,从前她喜欢拍胸脯,经常把话说满,然后中途出现风吹草动,一个人默默纠结,现在她懂了,没做到的事就不要说,这是师父多年教育的结果。
我把那枚寿山石印章拿出来,果然,祥德说她不收礼,不要身外之物。看到是刻了她名字的印章,只好收了,表情无喜无嗔。我觉得不送这个小东西,她可能还更高兴一些。
睡觉之前,我俩在言语上碰撞了一下。
事情起源于下午在面包车上的闲聊,她说一个高知家庭的上海男孩,才十二岁,来五台山出家。说这个故事的时候,祥德带着敬佩的语气,一个小孩能发宏愿了脱生死,了不起。当时我带着怀疑语气问了一句:“十二岁小孩出家,能是自愿的吗?”祥德不高兴了,教育我:“问问题要带着正能量去问。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嫁得不幸福,就问每一个女人是不是自愿嫁给她老公的。你以为寺院是什么地方?寺院还挑呢。”
祥德大概是观察了我一整天。睡觉前,她找我谈话,希望我深入了解普寿寺,不然就不要写。
她说:“通过这一天我发现你是不懂的,你这样写的书我不会看。”
我承认我不懂,也略加辩白:“不能等到一切条件都完美才做这次旅行,我的写作只是抛砖引玉,现在没有人来为中国的女修行者写点什么。虽然是走马观花,但万一这样也对人有用呢?”
祥德说:“我要对寺庙负责。从现在开始,很多事情你问我我不会说了。”我表示理解,也提醒她注意,这一整天我很少提问,我不是来寺院里做探子的,更多是在听、在观察。
她问我,以前喜欢把话说满,现在不再乱拍胸脯了,这两种做法有什么好或不好?我说,这证明你在修行,你的自我变小了。拍胸脯是热情开放的你,现在也许是找到了更深的安宁。我也有我的选择,写出自己的风格,也尽量如实。
祥德说:“那我放心了。跟你说这些,是觉得你善根深厚,很可惜。”最后她做了一个总结陈词:“人和人之间总是会有碰撞。有的碰撞会让彼此更加信任,是提高互信的碰撞,我俩的碰撞就属于这种。”我也尽量高风亮节地回答:“我在你的话语中感受到了善意,谢谢。”
睡前她给我倒了一杯蜂蜜柠檬水。她自己用蜂蜜和柠檬粒做了果酱,从天津带到五台山,用热水冲开就能喝。喝着这个,我又在心里感谢了她一次,我们素不相识,因为朋友的介绍,她就愿意把我这样一个曾经为记者的“可疑分子”带进她视若心灵家园的地方,还给我泡蜂蜜水喝,能不感谢人家吗?
带着五彩斑斓的情绪睡着了。
早课是4点钟去大殿。祥德睡得晚,醒得早,3点半她就起床了。往大殿走,月亮又圆又大,挂在头顶上,照亮了殿堂屋檐的一条线。河谷对面的黛螺顶,山峰上的寺庙刚刚亮起灯火。我恍惚想起曾经在四川爬雪山的体验。在海拔四千五百米的地方扎营,凌晨三点拔营,对面的山峰也有人在冲顶,头灯亮成了一条长线,就跟现在看见的灯火一样。
6点半用早斋。普寿寺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全体“过午不食”,不给客人开小灶。这会儿我是真饿了,看什么都觉得好吃。赤豆、大米、香米、薏仁煮的粥。腌菜炒蔬菜、榨菜丁;糖酥饼,油汪汪的,顶饱又香甜;茴香豆腐饺子,热气腾腾;海带丝炒胡萝卜;豆腐渣烧茄丁。每人发一个红豆馅的铜锣烧,还有红糖、小菜若干。说素菜不好吃的,那是没有吃过真正好吃的素斋。但我吃得也太投入了,这么一想,有些自卑:“祥德说我不懂,她没说错,我确实不懂。我就是一个大俗人。”
醒得太早了,吃完早餐就犯困。祥德带我去观音殿参加诵经,去后勤部看她曾住过两年的房间,又去大殿参观。我困了,于是自己回房间,展开辛辛苦苦铺成棱角的棉被,倒头睡了两个小时。醒来就又该吃午饭了,虽然并不饿,想到没有晚餐,于是又努力地吃。想来这一切祥德都看在了眼里。
离开普寿寺前,祥德带我去拜见梦参老和尚。
梦老是中国佛教界的大德,已届百岁高龄。因为年事已高,他很少参加公开活动,但每周六下午3点,只要身体状况允许,还是对外接见信众。祥德就是借这个机会带我去拜见他。
祥德提点我,要见梦老,应该准备一点供养,钱不在多,百元即可。能有机会面见这样的大德,实乃我之幸运。赶快翻钱包,突然发现钱包丢了,在随身的布袋里一顿找,怎么都找不着。
我心里马上慌了,但是按捺住心情。好不容易,我坐着飞机和汽车,来了五台山,首要大事是拜见梦老,我强摁着自己的注意力,要求自己先做好这件事。边走路,边想怎么补办身份证和银行卡,哪几张卡要挂失。又想了想钱包的去向。回忆起来,最后一次用钱是在建设宾馆请吃午饭,钱包要么在建设宾馆,要么就在花匠的面包车上。
拜见梦老的人排成了长队,侍者反复提示“不开示不皈依不传法”。好在都是信众,大家都讲礼貌,没人插队也没人闲谈,秩序井然。我跟祥德讲了我对钱包去向的猜测,假装镇定,跟着人潮排队,还能跟她聊聊闲话。心里感到痛苦:又是丢手机,又是丢钱包,我怎么就这么不成器。
轮到我俩参拜之前,祥德打通了宋居士的电话,得知钱包在他车上,祥德很高兴。她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人,如果我真丢了钱包,她兴许比我还郁闷。现在我俩都了无心事了。
排队半个小时,终于轮到我俩进屋。老人看着健康、放松、喜悦。有人希望聊几句,被侍者阻止了。轮到我的时候,被梦老轻柔地拍了拍头,我觉得很满足。一个教科书式的人物,亲眼见到了,还能怎样呢?回去的路上,反复体会拍在头上时究竟是什么感觉,笑眯眯的,也不跟祥德说话。
祥德也笑眯眯的。拜见了梦老,她心情很好,又开始主动跟我讲故事,说的是梦老的轶事。
某日某人来朝见梦老。老和尚问:“你来五台山干什么?”那人回答:“来朝山。”老和尚问:“朝山朝什么?”答曰:“朝文殊菩萨。”老和尚大声说:“文殊菩萨就在你的心里呀。”
又问:“你是怎么来五台山的?”那人说:“开车。”老和尚说:“以前西藏、内蒙古的人,都走路来朝五台山。你们现在坐汽车或者飞机,一下就到了。所以现在的人功德和以前不能比。要始终记住,文殊菩萨就在你的心里。”
祥德很会讲故事,模仿梦老的语气,听得我哈哈大笑。
我没去细想自己是不是一个糊涂的朝圣者。
这个晚上,临睡之前,祥德又跟我谈心。
“你在庙里拍的照片,说是给日后你那本书的读者看,其实是你自己在回忆潜意识里修行的习性。读者只是你的外缘。我们曾经在一起修行,只是你已经忘记了。不然我们也不会一起来到这里,住在这个房间。只是你迷了,忘了。”
小时候在《三言二拍》里读过一个故事,“金光洞主谈旧变,玉虚尊者悟前身”,讲的是天上有两个修行人,其中一个贪恋红尘,为满此念,投生为人。另一个修行人安慰他,说你只管下凡,五十年后,我去寻你,提醒你,让你心念洞彻。后来果然如此,投生的那位迷了本性,不知道自己原本是谁。他的朋友如期出现,点化成功,两人再回天宫。小时候看这个故事时,我曾生出一个可怕的疑问:如果他的朋友按照约定出现了,但是点化不成功,怎么办呢?
夜晚寂静,只有更鼓,一声一声。我们关了灯,各自躺着。祥德说话的声音非常温柔,也非常真诚。我开动全部想象力,去幻想,是否真有前生,是否有那么一个夜晚,我和她曾经共同修行,也像这样同处一室。然后我再次问自己:如果一个外星人到了地球上,把自己当地球人了,过得挺好。后来他的外星人朋友来了,告诉他他的真实身份,只要愿意,就能回去。但是他不相信自己是外星人,也不信眼前的是外星人,“点化失败”,怎么办呢?
我正琢磨呢,祥德又说了一句有意思的话。
她说:“赛娅今天给我发短信了,问我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我俩处得怎么样。我其实想告诉她,行李箱安好。我就是把你看成暂时来到我手里的一个行李箱。”
她说完笑了,好像觉得这么说会让我不高兴。其实我挺喜欢她这种说法,比刚才那些话好理解多了。我特别同意我就是一个行李箱,这趟旅程就是一条流水线,今天遇见这个人,明天遇见那个人,他们对我这个行李箱没有义务,纯粹凭着缘分做出处理。我希望我这只行李箱能漂得更远一些。
想到这里,我对祥德说:“你是一个负责任、温柔的行李箱保管员。”
普寿寺的这趟行程就此结束,我没有像祥德建议的那样,在庙里住两三个月,深入理解经藏,在劳动中理解比丘尼的修行。
我还是要继续旅行。我想清楚了,我不是来这里皈依的,我的初心是旅行,想去喜欢的地方,见一些喜欢的人。我想看看中国的女修行人都是什么样的。
也不是没有自我批评。我的佛教基础知识薄弱,没有能力去跟如瑞法师深入对话,也不太理解梦参老和尚的境界,辛辛苦苦,折腾了交通和住宿,只是满足了我对五台山这块招牌的好奇心。
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说自己“近乎佛教徒”了,这个词是我看宗萨的书学来的,觉得很酷,后来就这么自许了,其实是个天大的误会。也不会再跟人瞎聊佛教的种种名词,我压根就不懂,碰上了真正的大行家,根本就没有我讨论的余地。但是我多了祥德这个朋友啊,她就是我要找的女修行人,只不过没有出家而已。这么一想,我原谅自己了。
中午,兴兴头头地吃了午饭。有我喜欢的油酥饼,还有超级好吃的斋菜:黄瓜木耳烧锅巴,白菜烧面筋,花菜胡萝卜烧豆腐,豆瓣酱香干烧茄子。还是北方菜对我胃口啊。
后来我翻阅这段时间的日记,发现记录最多的就是我每天在普寿寺吃到了什么。真是太讽刺了,来到我憧憬不已的普寿寺,自己却根本没法适应这里的严格纪律,要靠食物的安慰来度过一天又一天。
回想当初,整个旅程是从一个特别高大上的心灵顿悟开始的,但是每一天的旅程都让我一步一步认识到:我就是一个俗人。
和客堂道别时,我和祥德都交了挂单费。在旅途开始前,我有过侥幸的念头,以为这趟旅程有一半时间住道场,住宿费能省不少。现在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寺庙讲的是十方信众供奉出家人,在家人不交挂单费讲不过去。所以每个庙我都不是白住的,不但如此,还要供奉僧侣,表达心意。我那点儿节约旅费的鸡贼念头白瞎了。
回到天津,我又住进莫泰168。真舒服,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可我没睡好,晚上一直做噩梦,梦里好多看不清脸的人一直问我:“你怎么还不出家?”后半夜才慢慢安定下来。
我做了一个美梦,看到森林中的隐士小屋,蝴蝶从门中飞出。一个光点,像是太阳,旋转的凡·高的太阳。又感受到时光飞速前进,像走在一条极快的隧道里。又仿佛像海浪,层层叠加而非线性前进。然后看到了小时候在双杠上玩耍的自己。只见她娴熟地用脚钩上一条杠,然后钻上去,坐在杠上。小女孩的脸露出笑容,我也笑了。
第二天我醒得挺早,给自己放最喜欢的音乐,喝红茶拿铁,看文艺杂志,心情渐渐安定。昨夜的噩梦显得多虑,就像从黑漆漆的电影院走出来,阳光一照,即知妄念可笑。
不要再谈天赋悟性。在分不清真实和妄想之前,我压根就还不适合进入宗教,因为那会助长我对自我天赋的妄想。
踏踏实实,继续我的旅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