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选读示例(《张鸿渐》)
先讲几句关于本课进行的一些问题,好与同学取得一致意见,便利于我们的讲授和学习。
我在本学期本课开始时即讲过,本课进行,有些什么困难,如何才可以做得较好,没有经验。其中最大的困难,一是语言的隔阂,一是篇数多。如何全面地而又深入具体地来学习此作品集的内容和形式,是有问题的。此课开的匆促,准备不够充分,都是事实。正因为如此,我在开课之时及进行中,一边上,一边很想了些主意。这些主意,都已经大部分化为现实或事实。(要求同学随时提意见,但提来的太少。)我现在把这些和主意和事实略加说明。
严格说,这是个专题课,而非专门化课。对四年级同学来说,我考虑到这样问题:是像拿到桌上的菜,让大家尝味道,满足口福呢?还是要大家到厨房里看看怎么做菜呢?是让大家不动脑来欣赏呢?还是让大家自己在动脑筋,在自行研究中来学习呢?是像旧时代抚养孩子把东西嚼碎了让孩子吞呢?还是让孩子自己咀嚼呢?我取后者,而不取前者。若是绣罢鸳鸯任教看,不把金针度与人,同学也是不会同意的。
因此,我选定原宣布过的几个题目。一是把此书置于文学史的系统来学,不要把它孤立的来讲。我了解在基础课中,六朝小说及唐宋传奇讲得不多,为加深同学的印象,使与古代此系统小说联系起来讲,了解此书的传统及其在发展上的来源及成就,所以《绪言》中讲了有关的问题,又特定故事来源一段。至于四百多篇作品,需了解其总的精神及思想,最好把作者生平及思想搞清楚。因为作品总是受作者的世界观指导的,而《聊斋志异》尤其明显。研究作品,总须与作者一并来研究,作者生平、思想的研究,本身就是文学史一项重要的题目。我们搞清蒲松龄的生平、思想,对《聊斋志异》的作品之创作,及其精神思想,都可以有一总的枢纽的认识。事实上,外面研究《聊斋志异》的论文,尚未有这样的,□不比《红楼梦》,曹雪芹的生平材料少,有的,不出《红楼梦》新版的《前言》中所介绍的。为了针对这些实际问题,所以特定作者生平、思想一题目,并且着重地讲了一下。
我认为以上二题目,是本课最重要的,所以特意摆在前面讲,使有保证。留下的,再讲作品,反正此不能一篇篇讲到。有以上全面的认识,具体的作品之一篇篇的研究,就有了基础。当然我们还是要在课堂上□讲一些,以为举例,以为通过具体,来印证全部的论点。不在乎一篇篇讲到,而在举一反三;不在我一篇篇来分析,而留下很大的余地来让同学自己现在或将来动动脑筋。我认为此课的具体条件及要求,是适宜于如此做的。恐怕是我的主观想法,未必都合实际,故觉此课进行到现在,只余五周,作品讲得会很少,是一个缺点。此缺点,一不可弥补,纵有十周、十二周,仍有此缺点。此缺点,我倒认为是一优点,因为让同学也可自己动手来阅读分析作品。自己咀嚼,不吃保姆嚼碎了来喂的。那样只肥了保姆。
同学对分析作品很感兴趣,这当然是好的。但分析作品不可悬空,不可离地。那样会成为游谈无根,无根之谈,那样做学问,进行文化建设,会成为空疏不实。同学要通过一课,学到研究方法,这也是应该的。就是要学到绣鸳鸯,不满足于看鸳鸯。但研究方法或途径,不能只是分析作品。一,有关作品的问题,须先搞清楚,否则成为空论。二,要向我学分析作品,同学已听过我讲《红楼梦》,问题很多,尚待深入去搞。分析《聊斋志异》作品,不会另有一套。倒是在面对《聊斋志异》时,有了新的问题,如故事来源问题,作者生平、思想问题。这是研究的途径。当然,两题皆未讲好,但作为研究途径及方法看,总算提出了一套我的看法,可以提供同学们作为讨论及纠正、补充的参考。若写论文,就未必一一都写出来。比如做豆腐,只拿豆浆出来,豆子、豆渣都收起。我以为在此课中,把豆子、豆渣也都拿出来,对同学是有益的,甚至是必要的。
至于词句的讲解,即语言问题,我在此后讲作品时,也要挑重要的讲些。但主要,还靠同学自己来动手。我们有句俗话,眼过千遍不如手过一遍。你学外文单词,与其不费力气地问人,人说了,我记牢了,不久即忘;自己翻字典,写一遍,即易记牢。你们学外文,总先有一部字典,而要做一个中国语文专家,却不翻辞典,不查有关的辞书,那是不对的。在学习中,自己花的劳动愈大,则学得愈多愈深愈踏实。我们的经验是如此,学习是劳动,艰辛的劳动,此是真理。故我在教研室发表意见,以为基础课教材当有注释,专门化和专题课教材,除特殊者外,一般不须附注释,让同学自己去摸去问。同学们不当为语言的困难所吓倒。中国文学史,全部都有语言问题。不要只喜白话的,见到文言即头痛。若如此,学不成中国文学。此须作自我斗争。
此课第一次开,不成熟。若再讲,我摸到一些经验与教训,希望同学在进行中,不断提出意见,给我帮助。
以下讲所选《张鸿渐》一篇。
在我的心目中,我以为《张鸿渐》不是《聊斋志异》中最好的,却是代表性最强的一篇。因为全书一些重要的主题,这篇中都触及了,或者都包括了,或者都关联到了。《聊斋志异》中主要的题材,所提的重要的社会问题及政治问题,作者的基本处理态度,所反映的时代社会现实的问题,及其所表现的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生活体验,及表现上的、结构上以及描写上的一些特色,此篇都可作一典型。从这篇引申开去,连及他篇,是一个比较适宜的讲法。
这篇的内容,总的说,就是拿一个政治斗争作为背景,来写夫妇关系和男女爱情的问题。或说,通过一个政治斗争来写男女关系问题。篇中从侧面写一个政治斗争,而从正面写封建社会中夫妇关系问题。这是概念地讲。这样的主题,在我们后代的作品中,即所谓革命与恋爱的作品,以革命为经,以爱情故事为纬的小说。我们对这类作品,已经读得太多了,也太熟悉了。我们读了蒲松龄此篇即知,这样的作品,并非现代和近代才有的新主题,在二三百年前即有了。当然,在古代,也非自蒲始。
政治与爱情的问题,是从古及今的大问题。不要以为《聊斋志异》取了怪异故事的形式,就不能反映现实社会的问题,相反,它以狐鬼怪异故事的形式,正反映了现实问题。前二讲中已讲到过了,但是我们读此篇,还进一步知道,它不只反映现实社会问题,还写了现实社会的一些大主题,提出了当时现实社会的大问题。而且那内容,也是采用了狐鬼故事的形式,而其方法,却是现实主义的;作者是以现实主义的方法来提出这些问题,并且进行描写的。
作为故事背景的一个政治斗争,即篇中侧面所写的政治斗争,即当时中国十七世纪下半期(假定为1680)漆黑一团的时代,一个封建社会的书生与政治和社会恶势力的斗争。所谓恶势力,主要是贪暴的官府,也有地痞无赖。土劣地痞无赖与坏官府的存在是分不开的。没有坏官府,坏政治,也就没有土劣地痞无赖。而坏官府之得存在,作恶多端,残民以逞,却不是个别的官府问题,而是整个的政治吏治的问题。《聊斋志异》中对贪暴官府、对地方恶霸、对地痞流氓、对衙役公差的暴露与攻击,是许多作品共有的,是四百余篇作品的一个重要主题。上次已经提及几篇重要的篇名。当然不只此数,约计长短有百来篇,都写到或涉及这些作品,客观实际上是暴露了当时的政治之黑暗与窳败。提的是当时重大的主题,即具有重大的时代社会意义的矛盾。
与代表黑暗的政治统治势力的贪暴官府处于对立地位的,当然是全国人民。在此篇中,则是一个年青的书生张鸿渐。张是全篇中的主人。全篇为我们塑造了三个人物形象:张鸿渐、张妻方氏和狐施舜华。作品侧面写那斗争,正面所写的,就是张、方、施三个人物之间的关系问题。作者把那些矛盾的对方,县令赵、无赖甲及差役,作为反面人物,置于侧面;而将此三人,作为正面人物,着重、正面地写他们。但张、方、施三个主要人物,张又居于中心,是篇中的主人公。因为全篇是把他居于主体,笔头是跟着他走,他到哪里,就写到哪里;他不在哪里,就不写哪里。方与之在一起时,而写方,写方与他的关系形态;施与之在一起时,即写施,写施与他的关系形态。笔不跟着方、施走。一个短篇(中篇长篇亦往往如此),抓住一个主人翁,跟住他不放,而不要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就可以主次清楚,脉络分明,给人集中而完整的印象。否则头绪纷出,手忙脚乱,很不经济,效果很坏。《聊斋志异》中作品,很懂这个道理。鲁迅说:“叙次井然了”,亦当包括此点。这不是《聊斋志异》独创,而是中国的史传体的方法。《史记》,写《项羽本纪》《高祖本纪》《陈涉世家》,皆基本如此。
本篇一开篇,亦用史传体的方法。先简单地介绍篇中主人公。用了四句话:“张,永平人。年十八,为郡名士。”《聊斋志异》中长篇,多数如此开篇,即史传体的写法。但也有许多不如此呆板,如《水莽草》《晚霞》等。永平是明代直隶的一个府,治卢龙。所以下句所提的那贪暴官府,即卢龙令赵某。永平府,或卢龙县,在今河北东部,冀东。前讲故事来源时,说取材本省者居多数,其次靠近山东的:河北、河南。此即河北东部,与山东靠近(抚宁县东,滦河东岸)。明白了这个地方,以后的描写才可明白。第一次逃亡到凤翔,是陕西的凤翔府、关中道;第二次被舜华带着推坠下马,是到太原,山西太原。在太原,改名换姓,居十年,“访知捕亡寝(即浸,渐也)怠,乃复逡巡东向”。逡巡,是往回走的意思,从太原往回向东走,是到河北东部的。他写这些地方,不是乱写的。今日小说,即不要求如此。但前已言之,当时是要以史的标准来要求的。否则,将被指为可笑的大错。
开篇用四句将主人做了一个简单的介绍后,随即提出问题,即书生与县令的矛盾斗争。将矛盾两方的性质要点加以说明。卢龙令赵某,贪暴;矛盾的对方呢,“人民共苦之”,是被压迫被鱼肉的人民,“有范生被杖毙”,被杖毙的范生,是人民的代表人物,“同学忿其冤,将鸣部院,求张为刀笔之词,约其共事。张许之。”这些青年书生,是和被杖毙的范生站在一伙,约了张鸿渐参加这一斗争。张鸿渐答允了。这里八九句,县令、范生、人民、同学、张鸿渐,许多人及其关系,主要是为写张鸿渐。写张鸿渐的故事所牵涉的斗争,或从这斗争中来写张鸿渐的故事。并且突出了张。为何这事诸同学要约张参加共事呢?因为他是郡名士,名士之所以为名士,德行文章。德行,影响大,作用大;文章,可以做好状词。所以上句开篇写了姓名、籍贯、年龄,要有一句“为郡名士”。这句是必要的,由此句,发展了一下提的斗争,张所以被邀参加此事之故,就突出了张,张与此斗争的内在关系。若不是如此,那此句是多余的。
蒲作有许多俚曲,前已言之。所作戏曲中,有一篇叫《磨难曲》(本名《富贵神仙》),此是戏曲。较此篇细致。文学形式对内容是有限制的。此篇俚曲写地方大旱,闹荒,县令不准百姓告荒(即不准免粮赋),范生挺身而出,被县令打死。一上来写一农民独白,诉说受县令压迫敲榨之苦,写荒年之苦。这里说人民共苦之,范生被杖毙,说得笼统,用此曲来作注解,就可明白是怎么回事。
青年书生联合结党,以与坏官府斗争,在中国历史上有悠久的传统。汉朝就有太学生的政治斗争。明朝有东林党,以顾宪成、高攀龙为首的无锡东林书院,因讲学而讽议朝政,干预政治,士大夫群起响附,称为东林党。他们与宦官魏忠贤展开尖锐的斗争。大兴党狱,诛戮顾李,直到崇祯初年,蒲生前十年,忠贤伏诛,东林后盛,仍与宦官余孽斗争,直到明亡。这一斗争,实已有新的内容。到清朝初年,地方上此风气未息,但在清统治者残酷统治下,已日益衰歇,与人民的阶级斗争、民族斗争,同样的被血腥地镇压下去,且无法抬头。明代的东林党之斗争,实反映了民主主义思想萌芽与封建主义统治的矛盾斗争。此所写,所为一个地方的余波,虽已在清朝,整个革命斗争已经落潮,但矛盾斗争的性质仍是与明末相同的。
写了张的才能与名望,写了他是个有正义感、见义勇为的有血性的书生,都是简单几句地概括地叙述出来的。因为这不是他要写的主要之点,仅为张、方、施的故事提出背景与条件,详略,即表明重轻主次。以下跟着介绍方氏,写她对丈夫的影响。先概括地说她美而贤,随即通过对话,即对政府所进谏言,具体地、深入地描写了她的美而贤的性格。先是有见识的一番拖后腿的大道理,而后说:“今势力世界,曲直难以理定,君又孤,脱有翻覆,急难者谁也。”像这一样的对话是写得好的,在文言小说中,《史记》有之。但古史所写是远古的政治活动家,此则是普通人,距我们较近。对话中有口吻,有语气,是文言的口语,口语化的文言,从那声口语气中,表现出人物性格和神情态度,内心精神状态,使我们具体感受到方氏有识见、有脑筋,想得周到,是个家庭妇女,却不是普通的家庭妇女。她性格温柔,说话宛转,而且充满了关心丈夫,爱护丈夫,非常着急,无限忧虑,忠实于丈夫的深厚缠绵的柔情与热情。她一心只为丈夫着想,一点不为自己着想,并不说:“你在外面闹,闹出事来,倒霉的是我。”若如此,就不能给人“美而贤”的印象。《聊斋志异》中写人物,最大的成功之一,就是对话传神,从对话中深入内心,透出神情状态以写出性格与个性。唯其方氏如此美而贤,话又说得如此有情有理,这就足以成为张的牵制力量,使张转变了自己的主意,而跟着方氏的思想走。所以跟着说:“张服其言,悔之。”这一叙句就有了具体的内容,不是架空之谈。在以后的情节的发展中,在全部故事中,都一贯写了方氏的美而贤的形象。
再补说几句关于方氏所说的一番道理。这是老于阅历的世故之谈。其所以然之故,即在于书生普通共有的个人主义、名利思想。他们虽有很高的正义感,但到要紧关头,就见利忘义。义,就是大家的利益,整体的利益。利,就是个人利益。古代的书生,一直讲究义利之辨,把两者看成对立的范畴。在长期封建社会中,是个没有解决的,也不可能彻底解决的思想问题。但这是说书生,至于劳动人民,却可以做到此点。他们从生活和斗争经验中,具体认识到公众利益与个人利益的关系。《三国演义》上所鼓吹的义,《水浒传》上所宣传的义,农民起义能有力量、成就,主要持此,但书生不能。五四性质不同,共产思想指导,党的领导。方氏这话,洞察书生此一缺点,不能不说其思想之深刻。
这话是由方氏口里说出来的,把它作为全篇故事发展和人物形象塑造的内在的核心思想,主导思想。所以这一主导全篇的思想,在此处故事开始前即由方氏之口提出来,使贯彻到全篇的人物和情节的脉络中去,笼括了全篇。这样写,是深刻意义的。所以写作技巧,总受思想的指导,为思想主题而服务。这在下面还要从人物处理上来说。
从上面说的,可知那一段道理,是方氏说的,实是作者要说的。作者支持与宣扬方氏的此理。此理,贯彻了全篇的情节描写,及故事的发展。在张、方夫妇间,就此一道理说,是否张而是方的。全篇即通过人物、情节表现这样一个主旨:反对书生参加反贪暴的政治斗争,而宣扬家庭夫妇的伦理关系。这样,作者完全从世俗之见来看书生的此一缺点,故其深刻的见地,只成为“世故”,所谓明哲保身者是。当然,生在那清初,阶级斗争惨败,民族斗争又趋瓦解,封建统治回光返照,人民力量入于消解的低潮,这样的黑暗时代,这种明哲保身的思想,对政治斗争冷淡与反对的情绪,是必然会有的,且是时代的特征思想,因此,我不能说这是反动的思想(因并无前进的思潮及□□的革命运动),但不能否认其为庸俗思想。但这种庸俗思想是一直主导着旧时代知识分子的,直到五四时代,有了工人阶级的产生,有了共产党的领导,问题才有改变。
作者在书生与坏官府的斗争中,显然以最大的同情对书生与人民一边,而以最大的仇恨对贪暴官府的。篇中虽未正面写此,但从那一笔两笔的勾勒,已可见其倾向性:“赵以巨金纳大僚,诸生坐结党被收。”这就攻击到县令赵以上的官府。到第二次离家,即张以与地痞无赖的恶势力斗争,杀了甲,而后自首时,“赵以钦案中人,姑薄惩之。寻由郡解都,械禁颇苦。”明了非钦案,而坐以钦案,且真的由郡解都。这就攻击到最高统治权力的附庸。凡此等侧面几笔,攻击得很中要害。而且在全篇中主要是写张的受迫害被磨难,张是个诚笃正直的书生,方是个贤淑能担当的妇女,这样好夫妇,弄到家破人亡,受尽折磨,这全部形象与故事所表露的,当然使我们痛恨那矛盾的对方:县令、大僚及最高统治政权。作者是以巨大的同情来处理张、方的遭遇的。作者是在同情的前提下来反对张的参与政治斗争的。同情书生,仇恶官府,而同时又批判书生(皆瘐死)的斗争行为。但官府如此贪暴,人民何以聊生?作者又同情仗义执言的义举。这怎么办?这就是作者的思想矛盾,是作者的苦闷,当然也反映了时代的思想矛盾与精神苦闷。解决此矛盾,平服此苦闷,就作者的思想与作品看,有两途:一是像本篇结尾所表现的:儿子得了功名,自己爬上统治集团中去;有了此条件,就可以把书生和官府的矛盾转为内部的问题,于是可以调解:许姓,京堂林下者(儿子同年的老伯,有此私人关系),“以金帛函字,致告宪台,父子乃同归”。被杀的无赖甲父那边如何呢?“甲父见其子贵,祸心不敢复萌。”这是以势压,当然不能满意,故又说:“张益厚遇之,又历述当年情状,甲父感愧,遂相交好。”于是一团和气,什么矛盾也没有了。但这只能概念地写,因为以此来解决矛盾,显是幻想;以此来平服苦闷,显亦不能。所以另一条出路,出路唯何?曰:寄幻想于佛道世界。篇中写了施舜华,来去无碍,法力无边,还有什么现实的矛盾和苦闷呢?由这样的佛道超世思想,以否定现实世界,这样就得到了最彻底的解决。
《聊斋志异》中作品提出了种种社会问题和政治性的问题,作者却不肯止于提出矛盾,且要一一解决矛盾,以得结局。其解决之法,就不外上述两途。执着于现世,即由前一法,他所同情的受难者、悲苦者、良善者、正义者,自己也大富大贵;另一途即以否定现实的出世思想,或凭藉佛道超现实之力量,来平冤苦,救解祸难。因此作品的结局多是美满的。
前一条是阶级的烙印,后一条是时代的限制。
在《张鸿渐》一篇中,正面地具体地着重描绘的是关于张鸿渐在蒙受政治迫害的逃亡生活□的夫妇关系和爱情问题,作者为我们塑造了三个正面人物形象。《聊斋志异》的成功之处,或者吸引人之处,即在塑造了几百个有很强的现实性、很高的艺术性的活跳新鲜的男女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形象都是属于三百年前特定的黑暗时代的,通过这些正反面人物形象所组成的丰富的彩绘的画廊,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社会时代面貌和人们的生活理想。作者的世界观虽有很庸俗的一面,并且有受当时历史的限制,但是若把这些思想问题弄清楚了,不把坏的看成好的,也未把难能可贵的看成卑不足道的,那作者的爱与所憎的,通过其思想感情所创造的艺术形象,应予很高的评价,因有□□□□,在广泛读者□□□的影响,今日仍然有值得我们尊重与学习之处。
我们拿《张鸿渐》这篇中的三个人物形象来说。先说张鸿渐,作者寄予他以很高的爱护和同情。他不只在当时黑暗封建时代,是一个具有好思想、好德行的书生,即在今日我们的心目中,他也应该属于良好的品质的青年。他的思想——即反映了作者的思想□□,自然又当别论。在当时黑暗政治与贪暴官府的压迫下,当其他同学仗义执言,发起斗争,约他创词共事,他见义勇为地□慨参加。听了其妻方氏的一番道理(在当时具体环境中,这道理是很说服人的),在当时人民力量蒙受残酷压榨的低潮时期,□□□□□□性命,不作无谓牺牲□□□□,他虽受□□□□,但仍为创词而去。到了更大的恐怖与迫害临头,他即刻逃亡他省,不行贿赂以自免。他是个有正义感,有热血、良心的人。作者对他的同情和爱护,即从这里出发的。他弃去美满的家庭,只身逃亡到遥远的异地,陕西凤翔,并到资斧断绝,“踟蹰旷野,无所归宿。”在民间神话传说中,有个共同的规例,即在好人、可同情的人、不幸者、落难者,即当时黑暗时代与社会的受害者走投无路,没有了指望时,即有超现实的力量出于意外地来给以搭救。这是神话传说的重要的情节,反映了走入绝路的受害者的幻想,也同时反映了广大受害的人民的善良的愿望。张鸿渐正是如此。在绝望中忽见小村,老婆婆正出来关门。张向媪求宿,媪说不便留客,张说但容寄宿门内,以避虎狼。媪方答允了,说是私容止宿,未明宜早去,恐主人闻知,将便怪罪。张入门,倚壁假寐,忽见女郎出。张如何表现呢?“急避暗处,微窥之。”作者在描写中,在故事的发展中,抓住了张的为人:虽只简单的几句,却突出了张的性格。他十分体贴答允寄宿的老妪,怕她受连累怪罪之责;他努力收敛自己,正合其可同情的身份与具体处境;表现了他的诚笃,不因其“家无男子”,“一门细弱”,而稍有放肆越轨的行为。这在当时社会是不可免的,故媪始说“不便留客”,女再说:“何得容纳匪人。”当时上层社会的男子就对女性而言,不是匪人是少有的。女问“其人焉往?”被逼于形势,故“张惧”(应该无所惧,惟是他的好品质的表现),并且“出伏阶下”,因为他犯了这人家的规矩,连累了别人。等到受到女子另眼看待,引客入舍,摆出精洁的酒浆,设了锦裀,“张甚德之”。但还不放肆,也未得意忘形,只“私询其姓氏”。即将看舜华之面,偷偷地问老媪。媪既去,看到几上有一部《南华经注》,就“取就枕上,伏榻翻阅”。这也是简单的一笔细节描写,但其中具有丰富的内容。张的逃亡的痛苦和前途茫茫的繁重情绪都可以包括在内。宝玉在烦恼,亦读《南华经》。忽然女主人推门进来,这完全出于意外,“张释卷,搜觅冠履。”见出其慌慌张张、无可措手足的窘态。他此时的心情是多么严肃,他的为人多么本分讲礼,多么尊重女主人。从这里,也可知上面就伏榻读《南华经》的细节描写,为后文此处“搜觅冠履”的情节发展留了余地;并且这些细节,也同时描写了舜华。因为《南华经》(不是《太上感应篇》,不是孔孟之书,不是《女儿经》)是主人的,舜华见其搜觅冠履,“即榻按坐”,说“无须,无须”,且“近榻坐”。这些人物描写,在当时一般文言小说中是没有的。到舜华提出“以门户相托”的话,张在流离之境,无路可走之时,见到这样一门细弱的人家,见到这样美貌多情的女子,却绝未想到这上面来,他的心非常严肃,也绝无半点苟且的念头。完全出乎意外,思想中竟毫无准备,所以“皇然不知所对”。大约愣了许久,但说:“不敢相诳,小生家中,固有妻耳。”在此具体考验中,张的诚笃不欺的好品质,有力地打动了读者,也正是这样正直诚笃的人,正在受着政治迫害,直到弃妻别家,走投无路。但张在此逃亡苦痛之境,流离失所,内心孤凄,对此孤女所提的要求,自不能不受感动,亦不能无情(若断然拒绝,那张就成为道貌岸然的卫道者。在张的此时具体处境中,并不能如此,所以情节的发展,是合乎情理的。至于作者的男性中心的思想,在此点上也有的,但是不重要的)。所以当舜华言毕欲去,张即“探身挽之”。是在榻上未离,故云“探身”。
从此,张的内心在施与方之间,入于矛盾之境,这种内心的矛盾,也充分表现了张的品质与性格:他若是“得新忘故”,这在当时世俗的男子,是普遍的,也就此间乐,不思蜀,心里不会再怀念妻子,也就没有矛盾;他若是那种封建正统人物,无视女子的人格,何况舜华“终非同类”,即无所谓恩义难忘,也就没有矛盾。但张在此矛盾中,并非没有倾向,妻的力量,对他还是更为巨大的。他不是没有想到家中案情未结,迫害和祸难并未解除,但他不计自己的安全,情不能禁地难在舜华这个温柔之乡、安乐之家安住下去,一心只想到患难中的家里的妻子。这种心情一直存在着,但难于向舜华开口。到心情难安之时,他也绝不瞒着舜华私逃,那是有负恩义的,所以他只好向舜华开口。他说得很老实,很诚朴,没有花招,也不绕弯子,只以乞求的口吻说:“卿即仙人,当千里一息耳。小生离家三年,念妻孥不去心,能携我一归乎?”舜华听了不高兴,话说得非常尖锐,压力很大。但对此张并不含糊其词,也不软弱;他义正词严,并带着指责而又十分委婉多情的口吻说:“君何出此言?谚云:‘一日夫妻,百日恩义。’后日归念卿时,亦犹今日之念彼也,设得新忘故,卿何取焉?”多妻现象,与舜华理迥背。
下文写了张一次假回家夫妇相见,两次写了真的久别重见。具体描写中,都见出张之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即对夫妇恩义,看得比政治斗争更为重要,更为悬心。先叙儿女之情,非常缠绵悱恻;对政治斗争,对被难的战友,也不是不关心悬念,但显然置于夫妇关系之次。只在叙了家庭的温情之后,才“问及讼狱”,“问讼案所结”。这正是作者思想的反映。这可以不谈。可注意的是张并非怯懦之人。他的接受妻的劝告,他的逃亡在外,都不完全是为了自己。到了同村的恶少某甲狎逼其妻,他即忿火中烧,不可制止,“把刀直出,剁甲中颅”,又连剁之。此与慨允共事的热血性格是统一的。旧案未了,又出命案。此时方氏叫他速逃,请自任其辜。张决不同意。别事听妻的话,此则十分决绝:“丈夫死则死耳,焉肯辱妻累子以求活耶?卿无顾虑,但令此子勿断书香,目即瞑矣。”天明赴县自首。他的这些行为:杀甲、自首,是为保全妻子,都是未经仔细考虑和思想斗争的性格内心的自然流露,见出他绝不是那等软弱犹疑的人,绝不是那等胆小怕死的没出息的人。杀甲、自首,这是和他答允参加对官府的斗争之行为,性格是统一的,同时表现了他是个有热血有正义感的人。只是思想上有问题罢了:在夫妇恩义上,他是个有很高品质,有热血的刚正勇敢的书生。他一直怀念着舜华的恩义,在舜华前显得软弱,不知道怎么才好;但更感激妻子的恩义,第二次由太原逃亡中回家,见妻担当了一切家庭撑持门户的事,并且抚儿成立,赴都大比,即对妻感激得涕下,说:“卿心血殆尽矣。”他虽仍念着舜华,但对妻的感激与敬爱,则始终坚定,从未动摇过。此皆有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在,唯其如此,故能动人(可联系前述生平来看)。
在封建社会中,这样对女子的态度,这样对妻子的态度,这样严肃不苟、诚笃无欺的青年书生,不只是个具有很高尚的品德的人,而且也是个思想进步的人。因为不尊重女子的人格,奴役与玩弄女子,本是封建制度的特点与本质。作者以很高热情塑造这样一个人物,单就对妇女及夫妇关系这方面说,是当时进步的思想感情。如《三国演义》中着重写政治斗争,但刘备云“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这种偏差总是存在的。尤可注意的是从这一方面的立意看,张之在政治斗争方面,并非主要的参加者,婉谢其共事之约,仅为创词而去,正要说明其被迫害流亡之无辜,正所以更深一层的暴露政治吏治之贪暴与罪恶。(若行贿一下,即可免,但张不为。)这在他的主题上,如此选择,是甚为有力的。若就表现政治主题而言,那他不选择主要的参加者,就成为错误的了。
在夫妇关系上,作者把思想领导权赋予了张妻方氏。文中写方氏美而贤:所谓美,在具体描写中,也还是贤,即性格的美,因为文中并无一笔写其容貌姿态。文中写方氏之性格用笔很少,比起来,也都是用侧笔写的。但着笔无多,却暗示得很丰富,给人印象很深刻,见出作者塑造人物的本领。她的美而贤,主要是以深挚的心热爱丈夫,为丈夫分担忧患,不止有主见,而且在患难中她能站得稳,担得起,真所谓相夫教子,撑持门户,竭尽了自己的力量。当张第一次真的回家叩门时,“方氏惊起,不信夫妇”,要“诘证确实”。她是时刻在警惕戒备之中,绝不麻痹大意,在家过太平日子。这写得有精神。(与舜华所幻化的假方氏相见一段,当与此比较看:那次假的,是“内问阿谁,张具道所来。内即秉烛启关,真方氏也”。这是假方氏,外面说了什么,她立刻相信,并不是盘问确实。那次假方氏,见了面,即“两相惊喜,握手入帷”,“夫妇依倚,恍如梦寐”。)此次真方氏,在诘证确实后,则“始挑灯呜咽而出。既相见,涕不可抑”。她是坚强的,但并不是没有眼泪;她在开篇对丈夫规谏,但绝不是只有大道理,而且也有缠绵悱恻的爱情。等到张见儿卧床头,自然认为是舜华的幻弄,故笑曰:“竹夫人又携入耶?”方氏不解。而且见丈夫此时不悲喜交集,不伤心,反笑,说笑话,情绪如此轻松,自然生气。因为自己独自在家如何咬齿忍受一切,担当一切,都是为谁?你岂不了解。故变色,说了几句委婉的深情的责备的话。这正写出方氏具体境遇及有血有肉的悱恻性情。而幻化的假方氏,却“纵体入怀”,又说了那样吃醋的话(如此,方氏即无严肃情绪,与方氏具体处境及性格均不合)。一假一真,连接着写,不只情节的发展引人入胜,而且互相比照反衬,使人物性格显得鲜明,且更为深入。甲被砍死后,方无一句别话,只叫丈夫速逃,她来担这杀人的罪。在此严重关头,她是坚定的,强毅的,她不但不害怕,而且方寸不乱。更为重要的是日长月远中,她如何撑持门户,教育儿子。作者在张由太原第二次回家的机会,侧面的写了两笔,就把方氏的为人和品质进一步地揭示给我们,用笔非常简单,但暗示得却非常丰富。这是很可注意的。张这次在太原改名换姓,赁屋授徒,已有十年之久。上次被舜华幻化回到家,“果见家门,踰垝垣入,见室中灯火犹荧,近以两指弹扉。”跟着真的回到家,“踰垣叩户,宛若前状。”此次一别十年,于深夜入村,“及门,则墙垣高固,不复可越,只得以鞭挝门。久之,妻始出问。”(情形也与上次见面不同,“张低语之,喜极,纳入,作呵叱声曰:‘都中少用度,即当早归,何得遣汝半夜来?’”上次三年,此次十年,此时已惯于别离,锻炼已久,历练已深,年事亦大,且已抚子成人。)这显然修筑好的垣墙,并且变成深宅大院了。(凡此情节又为后文误会而□。由两指叩扉,变成以鞭挝门,久之,妻始出问。)并且娶了媳妇,“子妇已温酒炊饭,罗列满几”,此亦写方氏的。儿子也赴都大比去了。十年间,如此尽职撑持门户,所以张满心感激,喜慰过望。
篇中的方氏形象,不只在封建社会中令人肃然起敬,即在今日,其品质很是可贵的。作者塑此形象,笔墨如此之简,而透入如此之深,其中当然有他自身的生活体验和切身的热烈感情寄寓于其中,这是很明显的。
篇中写舜华,是比较用力的。除了那些法术,她实在宛如一个现世的人。一个狐仙,就好像站在我们面前,我们完全熟悉她的思想信念,完全了解她的精神内心一样。篇中一开始,是写老媪出来开门,张要求借宿。老妪当然是个陪衬人物,写老妪,只为写舜华,为舜华的出面先做准备与介绍。她所说的,都表现舜华的身份与为人:“饮食床榻,此都细事。”家里并不缺少这些物质的东西,也不计较这些。为何不留客呢?一则曰“家无男子”,无男子,即有女子;再则直率地说出:“恐吾家小娘子闻知,将便怪罪。”这个有身份的人家,没有大人,是小娘子当家管事;这小娘子很讲规矩,不是个懦弱无主意、无才干的人,她治家甚严,仆人肃然尊之,不可轻视。这都通过老妪的出面,初步介绍了舜华这个人物,并且人未出面,其性格已跃然纸上。读者心中便已有所期待。不久,果然“忽有笼灯晃耀,见妪导一女郎出。”一个令人爱慕与崇敬的狐仙,在这样的□□中出面,(《聊斋志异》中无数超现实的美女出场,都写得有气氛,有情致,与人丰富的感觉与难忘的印象,而用笔极省,极简。同学读时不可忽略。)但我们并不能知道她是狐仙,她是作为现实女子出场的。张在暗处微窥之,原来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美丽女子,她十分精明,一眼看到草荐,就盘问,老妪只好老实告诉出来,不敢隐瞒。这个年轻美貌女子立刻发脾气,与老妪刚才所料想顾虑的完全符合。发了脾气之后,见到了张(一个郡名士,被迫害到如此可怜境地),她却如此敬重风雅士,于是又责备老妪慢待了客人。立刻以酒浆和锦裀来招待这个落难的书生。张此时私问老妪,才补叙出来,原来太翁夫人俱早谢世,止遗三女,这是大姑娘。怪不得这初次出面,确是当家做主的大姊的气派。跟着即推扉而入,即榻上抚慰慌张失措的客人,说“无须,无须”(客慌张急乱,主抚慰亦急促,口吻毕肖),并近榻坐,提出以门户相托的话。虽有点腼腆,但多么大方、爽朗,开门见山,不似世俗女子的忸怩作态。张张皇地回说家中已有妻,她即笑着夸赞他的诚笃,十分自信,亦十分自负,不容对方再啰嗦,即干脆地说:“既不嫌憎,明日当烦媒妁。”这完全是个思想意识获得彻底解放的女子,在三百年前,完全是个未来的崭新的女性形象。
舜华对张,在同居生活中,虽要掩藏自己的原形,但一旦被窥破,就坦白告诉张,我是狐仙,“如必见怪,请即别”。听张说想念家中的妻子,即不高兴,说夫妇之情,“自分于君为笃,君守此念彼,是相对绸缪者,皆妄也”。她要求的是真心专一的爱情,张的一番自以为言之成理的解释,实际是肯定封建社会多妻与重婚的婚姻制度是合理的,不成问题。而舜华笑着说的“妾有偏心:于妾,愿君之不忘;于人,愿君之忘之”,实即反映了她的思想要求——即真心专一的爱情——是与封建婚姻制度(一夫多妻)不相容的。从这样的内心要求出发,她经过幻化试探,证实了张的心之所属,即不能容忍。但其内心并不是没有斗争,其始还曲为解说以自慰,以为“犹幸未忘恩义,差足自赎”。但对其恩义的感激,究不是她所要求的专一真心的爱情。所以过了二三日,便觉“终无意味”,才决心送张回家去,成全他们。这有两点可说:①先还对张依恋,为之曲解以自慰,过二三日才下决心,见她有丰富的真实的人性和人情味。要不然,说丢手就丢手,而没有内心斗争,则此新的女性形象即成为缺乏血肉与真实感,也难动人,也即鲁迅所说“诞而不情”了。《聊斋志异》中许多新型的属于未来的女性形象,都有此种特点。鲁迅所说“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其异类”者即此。②若是证实了张心之所属,与自己所要求的不合,而还马马虎虎,在自慰自解中勉强维持下去,那就成苟且与无聊,也就降低了舜华的形象,不成其为新型的女性,故事也会大大减色。因之之故,舜华一经下定决心,用竹夫人送张回去,就显得非常决绝,决不拖泥带水;落地之后,女曰:“从此别矣!”张还要找她叮嘱几句,但“女去已渺”。她的这种爽朗不羁的性格,前面与张初见求婚,与自告是狐仙,即已表现得很明确,此不过是同一性格的发展,或在不同情境中同一性格的表现。这种性格的统一,贯穿全篇对舜华的描写中。到张再次被冤为钦案的罪囚,由郡解都时,她又出来搭救他。她是一贯要搭救他的。当初决心送他回家,也是成全其心愿,为他的幸福,绝非是翻脸成仇。此时相见,所行所说,有情绪,而又爱憎分明,仍然极富人情,令人觉得她是个有真实感情、有血有肉的女性,并不是邈远不可理解概念的仙人。到其跨马,驶如飞,少时,促下,即说:“君止此。”张问后会何时,女不答,再问,推坠马下而去。凡此,我们对舜华就如对一个多年朋友似的熟悉,我们完全了解她定如此行事;或如此行事,正是我们所默识的舜华。作者塑造人物,总是抓住特征的要害,简单几笔,无论故事情节之发展如何曲折与巧妙,而其性格总是前后一致,具有统一的特征的。此以后,张即否极泰来,而舜华□去如黄鹤。
狐所幻化的女子施舜华,主要是个独立自主,完全无视封建社会的礼法束缚,丝毫不受世俗观念的拘检,大胆地主动地择配,坚定不移地要求着专一爱情的女性形象。这在当时是一个完全的新型的女性形象。其中寄托了作者的爱慕与崇敬,糅和了现实和理想。《聊斋志异》中,有无数这样的新的形象,都是根据现实中萌芽的新的人物,而加以大大的提高,加以理想化而创造出来的艺术形象。他们或她们都以超现实的面目出现,而又具有丰富的现实感和真实感。他们是人,是理想化了的现实的人,使人觉得亲切,有血有肉,而不是概念的化身。其艺术魅力之强大如此。
张、方、施,自以张为中心。开始时(前面)已经就手法加以说明。其实手法还是受主题的指导,为主题服务。因为方是张之贤妻,她的性格——或形象的实质内容之所从表现,是在张——这样一个正直诚笃、有正义、有血性的书生,在受着官府迫害的患难之中,她为爱护他,支持他,而努力担当,撑持门户,使张家不致垮台,不致灭绝,使官府的迫害落空。而施则为对这样一个诚笃的不容于现实的书生,在流落异地、走投无路的严重关头,她出来搭救他,钟情于他,并且以手段与法术与官府的爪牙斗争,使张在苦难中得到温暖与爱情,使张能绝处逢生,重得现世的幸福。她与方,有爱情问题上的矛盾,但在对官府,与方一致。张、方与张、施之间的男女关系,都与政治不可分,他们三人思想品质,也完全一致。此与故事的背景,即三人的矛盾对立方面——贪暴的官府,黑暗社会成为鲜明的对比与黑白分明的映照。而作品的倾向性之强烈,在通过篇中三个人物的塑造所流露出来的看,也是毫不含糊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就这方面看(撇开那庸俗的外壳,尤其结局,都是很概念的),作者在此篇中,不只艺术性高,即思想水平在当时也是很高的。
赘说关于本课讲授的话:
①就此篇将内容的分析,自思想至艺术,至描写手法及表现上的特点糅和在一起讲。
②以后则概括起来讲。
③一篇篇具体地讲,则所讲的太少,不足以概全;若是概括起来总地讲,则文体上、语言行文表述上、艺术上,及具体思想上许多特点,都不能接触到。有此两难,故决定先就一二篇很具体地分析,以示例。(不一定对,可供参考。)而后分别层次,做全面概括的分析与讲述,故讲此篇,请耐心、勿躁。细微与繁琐,本不易区别。
④四百多篇,不可能一一讲得全面而深入。讲了全面,又讲范例。尤重要的是就文学史的要求,来看此著,故故事书原极重要,意要予同学比较深印象,引起注意。作品的思想主要即作者思想之反映,作品一篇篇思想显得复杂,弄不清,故着重讲生平思想,使同学读作品,可有一总的钥匙。
⑤反对嚼饭哺儿,主要自己读。此是专题讲授之课,而非专门化课。考查,即请同学自读自分析一篇。我的课堂讲授提供了必要的参考资料及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