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
在中国历史上,每值天下危亡、治道衰颓之际,匹夫挺然而出,以天下为己任,不计自身安危,勇于担当。如屈原、申包胥、杜甫、欧阳修、陈东、岳飞、虞允文、胡铨、辛弃疾、陈亮、陆游、文天祥、谢枋得、叶居昇、方孝孺、于谦、王阳明、杨继盛、高攀龙、杨涟、周顺昌、刘宗周、黄道周、祁彪佳、倪元璐、江天一、张煌言、夏完淳、张家玉、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以及佚名画网巾先生(见李世熊《画网巾先生传》)、沈烈士、张锯匠(见张岱《石匮书后集·义人列传》),关心国家民族命运,汲汲于世用,乃至舍生取义,虽九死而不悔,被称作忠人烈士、慕义君子。匹夫心怀天下,奠立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品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成为传统价值观的核心要素。
一、“匹夫”之义
“匹夫”一词,在《论语》中凡两见:《子罕篇》:“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宪问篇》:“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在《孟子》中凡八见:其一为梁惠王曰:“寡人好勇。”孟子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孟子·梁惠王下》)其二为鲁平公将往见孟子,嬖人臧仓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孟子·梁惠王下》)余六次皆孟子答门人万章时所提及:“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雠也。’”(《孟子·滕文公下》)“(舜)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孟子·万章上》)“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孟子·万章上》)“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孟子·万章上》)“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孟子·万章下》)“思天下之民”一条又见于《孟子·万章下》,语重复。
孔、孟所说“匹夫”“匹夫匹妇”,谓庶人,即小民、丘民、百姓。“匹夫不可夺志”一节,皇侃《论语义疏》卷五:“谓为匹夫者,言其贱,但夫妇相配匹而已也。又云:古人质,衣服短狭,二人衣裳唯共用一匹,故曰匹夫匹妇也。”《论语注疏》邢昺疏沿用夫妇相匹为释:“帅,谓将军也。匹夫,谓庶人也”,“士大夫已上有妾媵,庶人贱,但夫妇相匹配而已,故云匹夫。”“匹夫匹妇之为谅”一节,邢昺疏:“谅,信也。匹夫匹妇,谓庶人也。无别妾媵,唯夫妇相匹而已。言管仲志在立功创业,岂肯若庶人之为小信,自经死于沟渎中,而使人莫知其名也。”孔子言“匹夫不可夺志”,赞庶人勇气可嘉;言“匹夫匹妇之为谅”,不苟同庶人重于小信。孟子谓梁惠王好“匹夫小勇”。臧仓称孟子“匹夫”,以其为庶人。孟子称舜贵为天子,其弟象不应为“匹夫”。又谓尧、舜皆“匹夫而有天下”。孔孟所谓“匹夫”,俱指庶人,或对“天子”言,或对诸侯、卿士、大夫言。
关于“匹夫”,《荀子·大略篇》:“古者匹夫五十而士。”“古之贤人,贱为布衣,贫为匹夫。”《儒效篇》:“匹夫问学,不及为士,则不教也。”《王霸篇》:“人主者,以官人为能者也;匹夫者,以自能为能者也。人主得使人为之,匹夫则无所移之。”匹夫可“士”,可“天子”,可“贵富”,其别即在贱贵不同,穷达迥异。《庄子·杂篇·盗跖》有“仲尼、墨翟穷为匹夫”,“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恶美”之语。对天子言,孔子、墨子皆匹夫;对诸侯言,孟子为匹夫。就尧、舜言,未为人主前,亦是匹夫。故《韩非子·功名》曰:“桀为天子,能制天下,非贤也,势重也;尧为匹夫,不能正三家,非不肖也,位卑也。”
匹夫与天子之分,在“穷”“势”有别,“禄之天下”“穷至匹夫”各异。天子有贤与不肖,匹夫亦有贤与不肖。自先秦至魏晋,世人谈说“匹夫之勇”“匹夫之谅”“匹夫之孝”“匹夫之仁”,不免寓含贬义。孔孟不赞同匹夫好小勇、小善甚于仁德。《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天王出居于郑”,杜预注:“讥王蔽于匹夫之孝,不顾天下之重。”《左传·桓公十五年》“郑世子忽复归于郑”,杜预注:“修小善,絜小行,从匹夫之仁,忘社稷之大计。故君子谓之善自为谋,言不能谋国也。”儒者不赞同“匹夫之勇”“匹夫之孝”“匹夫之仁”,盖因其以小害大,意非专贬庶人。魏晋至唐代,推尊门阀望族,贵、庶之分判然。自宋以后,科举大盛,匹夫易为国家所用。后世匹夫之义略有小变,天子一家外,皆为匹夫。农夫商贾、百工之民固皆匹夫,士大夫虽贵为宰相,亦莫能外。所谓“匹夫”,概指天下士民。
二、“天下兴亡”之辨
明遗民顾炎武《日知录·正始》云: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魏、晋人之清谈,何以亡天下?是《孟子》所谓杨、墨之言,至于使天下无父无君而入于禽兽者也。昔者嵇绍之父康被杀于晋文王,至武帝革命之时,而山涛荐之入仕……夫绍之于晋,非其君也,忘其父而事其非君,当其未死三十余年之间,为无父之人亦已久矣,而荡阴之死,何足以赎其罪乎!……自正始以来,而大义之不明遍于天下,如山涛者,既为邪说之魁,遂使嵇绍之贤,且犯天下之不韪而不顾。夫邪正之说,不容两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日知录集释》卷十三)
顾炎武辨“保国”“保天下”之异,提出“保天下”重于“保国”,“保天下”,匹夫虽贱而有责。后世沿之,清末民初学者尤多昌言“匹夫有责”。光绪二十二年(1897),梁启超《变法通议·论幼学》:“顾炎武曰:‘有亡国,有亡天下。’梁启超曰:‘强敌、权奸、流寇,举无足以亡国,惟吏胥可以亡国;外教、左道、乡愿,举无足以亡天下,惟学究足以亡天下。欲救天下,自学究始。’”“夫以数千年文明之中国,人民之众甲大地,而不免近于禽兽,其谁之耻欤?顾亭林曰:‘天下兴亡,匹夫之贱,与有责焉已耳!’人人以为吾无责也,其亡忽焉也;人人以为吾有责也,其兴浡然也。”(《饮冰室合集》)章炳麟《革命道德说》:“昔顾宁人以东胡僭乱,神州陆沉,慨然于道德之亡”,“匹夫有责之说,今人以为常谈,不悟其所重者乃在保持道德,而非政治经济之云云。”(《太炎别录》卷一)梁、章之说各有识见,梁氏径云“天下兴亡”,章炳麟直提“匹夫有责”。其时“匹夫有责”已为常谈。叶昌炽《陆韬庵诔》:“匹夫有责,愿以死济。”(《奇觚庼文集》卷下)尚秉和《辛壬春秋·清臣殉难记》载江阴赵彝鼎尝自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顾氏“保天下”之说遥接孟子,孟子则得于孔子。春秋末,孔子见天下礼崩乐坏,倡仁义礼乐以救世。其道不行,犹“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篇》),每自称“吾以从大夫之后也,故不敢不言”(《左传·哀公十四年》),意非轻于“匹夫”,而在拯溺天下自任,不肯稍怠。战国时,天下以攻伐为贤,丧乱更甚。孟子述孔子之道,以时世不同,乃有小变,思保民为上,鼓吹王道,欲以仁义匡合天下。所论“保民而王”,不离于“仁义之本”“为政以德”,重在“保天下”。尝游事齐宣王、魏惠王,虽长于游说,而齐、魏不能用。孔孟之徒身处衰世,怀“平治天下”之志,周流不已。孔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篇》)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论语·泰伯篇》)孟子曰:“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下》)后世匹夫匹妇,关心家国天下,如宋太学生陈东以上书直言死,明末吴民颜佩韦、杨念如等以抗击奄党死,都体现了庶人担当天下的精神。
欲论“匹夫有责”,必先明辨“兴亡”之义。“天下兴亡”不仅指向朝代更替,还指向治道兴衰。一治一乱,构成中国历史的基本形态。虽然平治少,乱世多,“兴亡”之义犹可辨。
首先,“亡天下”不等于家天下覆亡,其衡量标志是“道丧”,为政失德。匹夫如何定“正统”,亦据天下是否平治,仁德是否为本。
对世道变迁,孔子有清晰的认识。《论语·为政篇》:“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在他看来,周恐未必永传无替,故倡“为政以德”“本于孝悌”。门人子路、子贡以齐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又相桓公,因疑其“未仁”。孔子则赞管仲相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曰“如其仁,如其仁”(《论语·宪问篇》)。其中已蕴含孟子“保天下”之义。孟子承孔子之说,倡“仁义”治天下。梁惠王问:“德何如则可以王矣?”孟子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孟子·梁惠王上》)《孟子·尽心下》指出:“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丘民”,即百姓、匹夫。齐宣王问“汤放桀,武王伐纣”之事曰:“臣弑其君,可乎?”答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赵岐注:“言残贼仁义之道者,虽位在王公,将必降为匹夫。故谓之一夫也”,“《书》云‘独夫纣’,此之谓也。”孟子以夏桀、商纣失道,等之匹夫。汤伐桀,《论语》未见誉辞,《孟子》并举商汤、周文王,赞其除暴安天下之功。《孟子·万章上》称“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又深叹唐虞择贤禅让,匹夫可以德有天下。自夏立国,其法不行,孔子空有舜、禹之德而“不有天下”。荀子论“兴亡”,与孟子相类。《荀子·君道篇》:“道者何也?曰:君道也。君者何也?曰:能群也。能群也者何也?曰:善生养人者也,善班治人者也,善显设人者也,善藩饰人者也。……四统者俱而天下归之,夫是之谓能群。不能生养人者,人不亲也;不能班治人者,人不安也;不能显设人者,人不乐也;不能藩饰人者,人不荣也。四统者亡而天下去之,夫是之谓匹夫。故曰:道存则国存,道亡则国亡。”孟子求能“保天下”“安天下之民”,荀子所谓“道存则国存,道亡则国亡”,得天下则天子,失天下则匹夫,与之同调。
秦、汉而后,随着君权及中央集权强化,以家天下定“正统”,指易姓改号之“亡国”为“亡天下”,不重“保民”“保天下”,致使“亡国”与“亡天下”不辨。北宋而后,汉人政权与少数民族政权更替变化,“正统”判定存在两大形态:一是以家天下定“正统”,元、清皆“正统”;二是以“夷夏大防”定“正统”,元代宋,清代明,均“余分闰位”,宋、明之亡非仅“亡国”,并亦“亡天下”,元、清之兴实亦“亡天下”。
按孔、孟、荀所说,易姓改号,天下未必亡;“仁义充塞”,姓虽未易,天下已危。顾炎武叹说“亡国”“亡天下”不辨,“大义不明”;不明“保天下”“保国”之异,“匹夫有责”难言矣。黄宗羲对此也有深刻的反思,《原君》:“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原臣》:“盖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是故桀、纣之亡,乃所以为治也;秦政、蒙古之兴,乃所以为乱也。”其意亦重于“保天下”“保民”,措意甚深。
其次,“天下兴亡”不在政治统治的稳固与崩坏,而在华夏礼乐的传承与否。
礼乐是中华文明最有价值的创造之一。夏、商、周是礼乐文明奠立时期,礼乐对三代文化信仰、文化制度、政治制度确立都有着重要的意义。中国传统价值观生成于三代,礼乐思想、仁义观念的源头无不在此。仁义与礼乐互为表里,相辅相成。礼崩乐坏,亦即“道丧”。三代以后,礼乐成为衡量“天下兴亡”的重要标准,即以“治礼义”(《孟子·梁惠王上》)、“弃礼义”(《战国策·赵策三》),论定“兴”或“亡”。《战国策·赵策三》载鲁仲连义不帝秦之由:“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则肆然而为帝,过而遂正于天下,则连有赴东海而死矣,吾不忍为之民也。”秦兼有天下,终以失礼乐、仁义,世论其为“乱”,而非“兴”。如黄宗羲《原臣》所云:“秦政、蒙古之兴,乃所以为乱也。”
复次,明于“夷夏之辨”“夷夏大防”,以夷乱华、夷变夏为“亡天下”。
衣冠礼乐、仁义为本是华夏文明的创造,始于唐虞,奠立于三代,孔子集其大成。孔子赞管仲之功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被发左衽”,即衣冠礼乐为夷狄所变。《论语·八佾篇》:“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谓华夏无君,礼乐、仁义犹存,夷狄有君,终恃气力。“夷夏之辨”,根本上即明于“文明”,重于衣冠礼乐,崇信仁义为本。由此“夷夏大防”成为“天下兴亡”的一大判断标准。
自五胡乱华以来,中国历史上出现多次夷夏政权交替、南北分治的局面,最著者为晋室东渡、宋室南迁、宋元鼎革、明清易代。靖康之变后,南北分治及夷变华夏长达五百余年。东晋北伐,桓谭、刘裕各有建功。所关涉晋室中兴,不惟在复兴晋之正统,还在于逐夷兴夏。金兵南侵,北宋亡;元兵南下,南宋亡;清兵入关,明朝倾覆。这三次大的历史变革,皆非由汉人政权暴虐无道所致。宋、明君主本无大恶,徒以异族入侵亡国。在汉人看来,此“亡国”即“亡天下”。宋、明士民冀望中兴,除维护宋、明正统外,还包括持重仁义、尊奉礼乐、严辨夷夏三大方面内容。从这一意义上说,岳飞、张浚等人的北伐,郑成功、张煌言等人的抗清,都有着特殊的内涵。宋、明士人及遗民持“夷夏大防”以辨“正统”,多激烈之论。如辛弃疾《自治》:“古今有常理,夷狄之腥秽不可以久安于华夏。”陈亮《上孝宗皇帝第一书》:“臣窃惟中国,天地之正气也,天命之所钟也,人心之所会也,衣冠礼乐之所萃也,百代帝王之所以相承也,岂天地之外夷狄邪气之所可奸哉!”宋遗民郑思肖之论尤为激烈,《古今正统大论》云:
后世之论古今天下正统者,议率多端。自《春秋》后,史笔不知大伦所在,不过纪事耳。纪事而不明正理,是者非,伪者正,后世无以明其得失,诸史之通弊也。中国之事,系乎正统;正统之治,出于圣人。……夷狄行中国事,非夷狄之福,实夷狄之妖孽。譬如牛马,一旦忽解人语,衣其毛尾,裳其四蹄,三尺之童见之,但曰“牛马之妖”,不敢称之曰人,实大怪也。《中庸》曰:“素夷狄行乎夷狄。”此一语盖断古今夷狄之经也。拓拔珪,十六夷国,不素行夷狄之事,纵如拓拔珪(注云:伪称元魏,伪谥文帝)之礼乐文物,僭行中国之事,以乱大伦,是衣裳牛马而称曰人也,实为夷狄之大妖,宁若即夷狄而行夷狄之事以天其天也?君臣华夷,古今天下之大分也,宁可紊哉!(《心史·杂文》,《井中奇书考》)
郑思肖尊夏攘夷,以夷狄入主中原为“亡天下”。北魏袭用汉人礼乐文物,思肖亦贬其“僭行中国之事,以乱大伦”。顺治二年(1645),清人颁薙发令、易服令。薙发易服,即如胡铨《戊午上高宗封事》所说“裂冠毁冕,变为胡服”。汉人士民多有不薙发易服而殒其身者。即使薙发易服,心犹多不屈。明遗民屈大均作《长发乞人赞》:“哀今之人,谁非刑余?为城旦舂,髡也不如”,“拔我一毛,宁死王鈇。为我之学,不同杨朱”,“无发则鬼,所在一车。有发则人,今惟一夫。”(《翁山文外》卷十二)
宋、明亡国,非因帝王失德、酷虐无道;元、清据有天下,非因有仁厚之德。故郑思肖《久久书》愤懑说:“吾为大宋民,吾君之德不纣,彼非姬发而夷狄,天如之何倾有道之国?”“然昔之国亡,必有太康、孔甲、桀、纣、幽、厉、哀、平、桓、灵、僖、昭之君,酷虐祸乱,大坏天下数十年,民大怨憝,奚而不丧?本朝人君,万无一焉,故愤闷不平。”(《心史》,《井中奇书考》)以孟子“一治一乱”之理来看,自不可解。“外乱”变逆,以致“亡国”,国丧而天下亡,则宋、明士民“保国”,亦是“保天下”。不可否认,“夷夏大防”有一定的民族狭隘性,但由其重于仁义道德、礼乐文明,不当视为落后的观念。
仁义,礼乐,夷夏,构成“天下兴亡”之辨的三大要素。“保国”与“保天下”有所不同,当夷夏之变介入,二者趋于合一。一般说来,在传统价值观中,“保天下”重于“保国”,仁义、礼乐重于正统。当然,汉人不乏忠于一姓,置“保国”于“保天下”之上者;亦不乏以异族新朝为正统,推“夷夏大防”入顽固不化、不识世变者。崇尚仁义、礼乐,以“保天下”审视“兴亡”,无疑超越了单纯的“保国”观念。顾炎武《日知录》指出不知“保天下”,徒知“保国”,犹是“大义不明”。黄宗羲《原臣》也强调:“为臣者轻视斯民之水火,即能辅君而兴,从君而亡,其于臣道固未尝不背也。”“兴亡”之辨,诸说纷杂。要之,崇仁义,尚礼乐,辨夷夏,体现了中华传统价值观的主流。
三、“匹夫”之责
“天下兴亡”,匹夫又有何责?无疑,推尊仁义,崇尚礼乐,以保天下,是匹夫应对兴亡治乱的主要责任。以下从急纾国难、天下平治、经邦济世、忠心许国、道存国存等方面略述之:
其一,危亡之际,急纾国难。匹夫激于国家大义,勇于有为。其人如张巡、许远、南霁云、颜真卿、颜杲卿、杜甫、虞允文、文天祥、谢枋得、陆秀夫、于谦、金声、吴其沆、夏允彝、夏完淳、张家玉、张家珍、江天一、孙嘉绩、张煌言、麻三衡、吴应箕、吴昜、陈函辉、张煌言,不胜其计。南宋绍兴末,虞允文奉命犒军采石,以完颜亮渡江在即,招散兵迎战。或曰:“公受命犒师,不受命督战。他人坏之,公任其咎乎?”允文叱曰:“危及社稷,吾将安避!”(《宋史·虞允文传》)采石大捷,有关载记不免夸大。然若无允文迎击,金兵渡江甚为可能。明英宗为宦官王振唆使,亲征瓦剌,土木堡被俘。朝内忷惧,于谦临危受命,坚守京师,击退来敌。英宗被俘,瓦剌居为奇货,挟之攻宣府、大同。于谦扬言:“社稷为重,君为轻。”瓦剌计不得逞。王世贞《于谦传》叹说:“功以之成,祸以之生。”盖于谦以天下为重,忘自身安危。明亡之际,书生竞纾国难,死为鬼雄,徽州江天一、松江夏完淳皆其烈者。宋、明两代,百姓奋起者亦不乏其众。天启间,魏忠贤阉党屠戮东林正士,其事与东汉末党锢之祸相类。东林之难,关涉国家大故。士大夫慷慨赴义,民间亦风起云动。杨涟被逮,壮士剑客聚而谋救于道中。锦衣卫官旗至桐城逮左光斗,县中父老子弟张檄,示击缇骑。李仲达就逮,郡中士民攘臂奋呼,险生变故。周顺昌被逮,激吴民之变,颜佩韦、杨念如等人愤而殴击官旗。宋、明亡国之际,百姓抗争,飞蛾扑火,不知名者多。张岱《石匮书后集·义人列传》所载萧山商贩沈烈士、锯匠张烈士,皆失其名。顺治五年,沈烈士椎牛酾酒,集里中少年数百人,祭旗起义。清兵选悍骑千人来击,沈、张迎战,力尽死。清兵曰:“自入关来,未曾见此好蛮子。”
其二,天下平治,舍我其谁。国家危亡,“肉食者鄙”,不足“保民”“保天下”,匹夫乃越位代之。元兵将至临安,丞相陈宜中逃遁,文天祥骤擢右相,奉使元营。言官谏臣尸餐素位,庸庸食禄,正士职掌他曹,布衣无禄位之寄,而上言直谏,批鳞折槛,宋人胡铨、陈东、明人叶居昇、杨继盛、杨涟等皆是。陈东率太学生伏阙上书宋钦宗,乞斩蔡京、梁师成、李彦、朱勔、王黼、童贯等“六贼”,以谢天下,决策亲征,以威北敌。宋高宗即位,陈东上书乞留李纲,罢黄潜善、汪伯彦,又请亲征以还二帝,治诸将不进兵之罪,以作士气。布衣欧阳澈亦上书言事,并斩于市。宰臣秦桧主和,王伦引金使萧哲、张通古以“诏谕江南”为名南来,士民群情激愤。胡铨抗疏,乞斩王伦、秦桧、孙近,《戊午上高宗封事》激呼“臣备员枢属,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斩三人头,竿之藁街”,“臣有赴东海而死耳,宁能处小朝廷求活耶”,足可砭顽起懦。洪武初,朱元璋下诏求言。叶居昇上书言“分封太侈”“求治太急”“用刑太繁”,极陈利害,语皆切直,下狱瘐死。嘉靖间,严嵩、严世蕃父子结党营私,朝政紊乱。谢瑜、叶经、王宗茂、何维柏、沈炼、徐学诗、杨继盛、吴时来、张翀等劾之,叶经、沈炼、杨继盛身死,余皆被谴。诸子非不知抗颜直论,批鳞折槛,或将为奸邪所陷,危及家人,终不肯弃“天下平治”。“舍我其谁”,最可见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持守与价值取向。
其三,经邦济世,忧危竑议。黄宗羲《原臣》:“吾无天下之责,则吾在君为路人。出而仕于君也,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也。”士人关心世变,竭其思虑,发为忧危竑议,以为经邦济世之用。如贾谊、晁错、王禹偁、范仲淹、欧阳修、陈亮、辛弃疾、刘基、宋濂、方孝孺、王阳明、海瑞、倪元璐等,皆济世之才。陈亮好“伯王大略,兵机利害”,竭忧国事,屡上书宋孝宗,陈说中兴大计。其《上孝宗皇帝第一书》疾呼“人心之不可惰,兵之不可废”,欲孝宗“痛自克责,誓必复仇,以励群臣,以振天下之气,以动中原之心”。书中详陈“国家立国之根本”“天下形势之消长”,反思宋立祚以来政治得失,批评当世儒生“方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得富国强兵之术者,皆狂惑以肆叫呼之人”。其说不免偏激,然大有道理。辛弃疾进宋孝宗《美芹十论》,上宰相虞允文《九议》,皆有洞见。《宋史·虞允文传》:“言逆顺之理,消长之势,技之长短,地之要害甚备。以讲和方定,议不行”。洪武间,朱元璋用意自专,法令严酷,政弊滋甚。方孝孺身在草野,踧然而忧,谓圣王之治,先德教而后政刑,作《深虑论》十篇,思深虑远。他如解缙《大庖西封事》、王阳明《奏闻宸濠伪造檄榜疏》、海瑞《治安疏》、汤显祖《论辅臣科臣疏》,或效贾谊献长治久安之策,或直言极谏,献除弊革陋之计。
其四,忠直许国,九死不悔。《孟子·告子上》:“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张溥《五人墓碑记》:“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值天下变故,匹夫以身许国,矢志复仇,或衔恨沉渊,忧愤而死,或慷慨捐生,从容就义。张巡、许远、南霁云、文天祥、史可法、吴昜、夏允彝、黄道周、江天一、夏完淳、张家玉、瞿式耜、张同敞、张煌言等皆其人也。安史之乱,叛军攻睢阳,张巡、南霁云与许远共守睢阳。张巡大呼誓师,眦裂血流,齿牙碎。城陷,不屈死。颜杲卿守常山郡,城破被俘,骂贼不屈,断舌而死。厓山之败,陆秀夫负幼帝赵昺蹈海,军民从死者众。明亡之际,东南士民抗清最烈。江天一佐金声倡义旗于徽州。兵败,金声以其有老母在,劝说从死无益,天一不肯,同解至南京,十月八日,并斩于市(龚翰《江天一传》,《江止庵遗集》卷八)。同死者尚有陈际遇(按:《雪交亭正气录》作“陈子皮”,民国《歙县志》卷七《人物志》注云“陈,一作程”)、吴国桢、佘元英。休宁王世德以金声被执,必欲从之,见金声被刑,自刎死。女子舍生取义,亦多有之。顾炎武嗣母王氏在清兵下昆山、常熟后绝食而殁,临终遗命炎武:“我虽妇人,身受国恩,与国俱亡,义也。汝无为异国臣子,无负世世国恩,无忘先祖遗训,则吾可以瞑于地下。”(顾炎武《先妣王硕人行状》,《亭林余集》)顺治二年,会稽章钦臣佐孙嘉绩起兵。明年,江上师溃,钦臣入山结寨。妻金氏能用兵,山中呼为夫人营。夫妇被执,金氏例没为奴,嫚骂不屈,官吏恐吓以磔刑,金氏曰:“死则死耳,吾不可辱。”竟磔之(《鲁之春秋·金氏传》)。死生事大,匹夫匹妇不爱其家,不惜其生,其死皆关涉家国天下。
其五,爝火不灭,道存国存。孟子主于“保天下”,荀子则曰:“道存则国存,道亡则国亡。”就儒家所辨“兴亡”言,国亡不意味天下亡,国兴不意味天下兴。当君道不失,国家遭遇“大厄”,“保天下”与“保国”合为一体,宋朝士民抗元,明朝士民抗清,俱是“保国”而“保天下”。宋、明之社既屋,士民犹多不屈,以“道存”求“国存”。郑思肖《一是居士传》:“今天下人悉以为非赵氏天下,愚哉”,“大宋粹然一天也,不以有疆土而存,不以无疆土而亡。”(《心史·杂文》,《井中奇书考》)清薙发令下,汉人士子不甘受辱,或引颈受戮,或逃于空门,匿居土室,遁隐深谷,徙居海外。黄宗羲《两异人传》载“避世之最善者”二人(《南雷集外文》),虽得于传闻,实生动记录了清初江南士民心系民族家国的一段痛史。遗民与逸民不尽同。归庄《历代遗民录序》云:“凡怀道抱德,不用于世者,皆谓之逸民;而遗民则惟在废兴之际,以为此前朝之所遗也。”(《归庄集》卷三)宋、明遗民严辨夷夏,“怀道抱德,不用于世”。如谢枋得抗元兵败,卖卜建阳。元廷访求遗逸,枋得力辞不赴,甘为大元“游惰民”“宋顽民”,余生所欠,惟有一死。被强执至大都,即绝食死。遗民各竭其力,护惜爝火不灭,宋、明虽亡其国,犹以“道存”而存。此亦见“匹夫有责”之意。
四、选注原则和旨趣
本编选注诗文,节录经史、杂著,得93篇。共分五个单元:国家危难,匹夫有责;天下平治,舍我其谁;经邦济世,深谋远虑;忠心许国,九死不悔;爝火不灭,道存国存。各单元选文大旨,前已述之,此略及其他:
(一)选文不避名作熟篇,稍事生新,兼重为用。
本编选文略于唐前,详于宋后。唐前名家名篇,历代选家多录,注解亦详。宋后之作,尤其是明清之作,虽名篇传诵不衰,然合于本编题旨者甚多,大都未经历史检汰、注家详解。为避免肤熟,且为求广大之意,故本编选录唐前之作少,宋以后之作多。
名家名作今或不录,或略存之,或生篇与熟篇并列,稍求生新。如贾谊《陈政事疏》、韩愈《张中丞传后叙》、王禹偁《待漏院记》、海瑞《治安疏》、屈大均《读陈胜传》、全祖望《梅花岭记》、龚自珍《明良论》、林则徐《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鲁一同《关忠节公家传》、黄遵宪《冯将军歌》、丘逢甲《春愁》、康有为《京师强学会序》、秋瑾《宝刀歌》,又如《后汉书·马援传》《后汉书·李膺传》《后汉书·范滂传》《晋书·祖逖传》《清史稿·冯子材传》及《左传·鲁昭公二十四年》“郑伯如晋”一节、《战国策·赵策三》“鲁仲连义不帝秦”一节、刘向《列女传》“鲁漆室女”一节,皆不录,而选屈原《哀郢》、杜甫《北征》、欧阳修《与高司谏书》《朋党论》、张溥《五人墓碑记》,以及《论语》《孟子》《礼记》数节,以见略存之义。陈东之文,于《登闻检院上钦宗皇帝书》外,更录《辞诰命上皇帝书》。胡铨之文,于《戊午上高宗封事》外,更录《上孝宗论撰贺金国启》。辛弃疾词不录,于《进美芹十论》外,更录《自治》。王炎午《生祭文丞相》《望祭文丞相》二名篇并录。谢翱诗文,于《登西台恸哭记》外,更选《散发》《梅花》诗。杨涟之文,于《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疏》外,更录《狱中血书》。文天祥《指南录后序》《正气歌》不录,而选《议纠合两淮复兴》《扬子江》《至温州》《自叹》诸诗。张煌言《奇零草序》不录,而选《贻赵总督书》一文及诗《一纪》《即事有感》《八月辞故里拟绝命词》。夏完淳《狱中上母书》《大哀赋》不录,而于《精卫》《细林野哭》诗外,更录《自叹》一首。顾炎武诗文,《日知录》“正始”一则不录,而于《精卫》外,更选《吴同初行状》《先妣王硕人行状》二文及诗《京口即事》。郑思肖《一是居士传》、舒岳祥《解梅嘲》、徐阶《杨公墓志铭》、杨继盛《朝审途中口吟》、高攀龙《与东林诸友》、江天一《寄家书》、顾炎武《先妣王硕人行状》、黄宗羲《思旧录·孙嘉绩》《两异人传》、李世熊《画网巾先生传》、张家玉《揆闷》《夜走博罗》、张家珍《梦马》等,皆不愧经典之作,虽选家不乏,但鲜有注解,盖属今之稍生新者。其他可选篇目尚多,如汤显祖《论辅臣科臣疏》、吴应箕等《南都防乱公揭》、史可法《遗书》、瞿式耜《浩气吟》、张岱《石匮书后集·沈烈士、张烈士传》、屈大均《长发乞人赞》等,本编因篇幅有限,未能选录。
本编选文兼重为用,不擅自裁革,断其文气,伤其元气,并见匹夫思深虑远,非徒以气盛。细读这类文字,可明古今兴亡之故、治乱之理,有裨于经世致用。概言之,选文既重于明德性,又重于鉴世之用。
(二)注释参酌古今,略事辨正。
本编所选诸篇,多已有古人旧注或今人新注。唐前之作,大抵以参酌旧注为主,时参考今人新注,大都注明。其间虽有参考,而意见不合,则不复注明,既为避讳,亦为免去口舌之争,殆本编非专事订正考辨。
汉唐章句训诂,颇可效法。本编诗注略效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时或数句一解,重于由来、意旨、典故、本事,兼作字词训释;文注略效张孟兼《释登西台恸哭记》,数句或一段作一注,通其大旨,兼作字词训释。诗文、杂著注释,颇重旧典出处、今典考覈,时嫌冗赘。编者以为非此不能发覆作者意旨,故不惮其繁。本编发明虽少,但力求发覆作者苦心,读者翻览,庶几可见。
本编所选诸篇已有古今注解者,不轻易袭用,必先自为,再掇采旧说,或补葺完善,或新作发明。兹举数例如下:
历代名家注杜,可谓盛矣。今人选注杜诗,时多发明,然犹有可商量者。如《北征》“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二句,今或谓白雪以喻颜色白皙俊美,不免误解。此后八句皆写儿女衣衫不备寒态,惟此二句写饥状,合之十句,并写儿女饥寒。王嗣奭《杜臆》:“颜色白胜雪,乃饥色也。”仇兆鳌《杜诗详注》径引之,皆可信。
张溥《五人墓碑记》见于明崇祯刊本《七录斋文集存稿》卷三,向为选家所重,注者不下十余种,惜多沿讹袭谬。此篇究竟作于何时,罕见详考。天启七年(1627)十一月一日,诏布魏阉罪状,魏忠贤畏罪死。文震孟撰并书《募恤五人后碑》在天启七年,五人之葬虎丘当在是冬,张溥作记亦在此际。崇祯元年,诏赠周顺昌太常寺卿,谥忠介。文中“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美显,荣于身后”,盖后来所增。颜佩韦等被杀于何时,世多未知。同治《苏州府志》沿康熙旧志称天启六年七月“弃吴民颜佩韦五人于市”。康熙二年(1663)十二月十八日,计六奇亲至五人墓,《明季北略》卷二《周顺昌》:“至十月,公柩至阊门河下。马杰云:‘周吏部忠臣已死,速杀我等,去辅彼作厉鬼击贼!’颜佩韦云:‘上本是毛都堂,今本下,生杀在彼,我辈杀了,先去寻他。’毛闻之大怒,适报升兵侍,即委理刑斩五人于阊门吊桥。”其说可信。五人就义在天启六年冬,张溥所记“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无误。至于文中字句,今注易误者大抵有三:一是崇祯刊本记时有未确者,即“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顺昌被逮在天启六年丙寅,非七年丁卯。其为编校偶误,抑或手民之误,今未能详。检抄本《张太史订正七录斋集》、明崇祯刻本《媚幽阁文娱二集》《颂天胪笔》,皆作“丁卯三月之望”。涵芬楼抄本《明文海》作“丙寅三月”。今注家多未指出此误。二是“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注家多谓“吾社”指复社,未详其为江南应社,当时尚未结复社。三是“缇骑按剑而前”,注者多未详“缇骑”指锦衣卫校尉,即官旗。《明季北略》卷二《周顺昌》:“锦衣卫掌堂田尔耕遣官旗张应龙、文之炳等六十余人分拿公等。十五日至苏州。”宣旨之日,“旗尉文之炳等妄自尊大,不察民情,持械击百姓”,“佩韦等不胜愤,振臂大呼曰:‘吾辈谓天子诏耳,东厂何得逮官?’首击之炳,百姓从者千计,以伞柄击缇骑”。其当注而未注者,亦有数条。此举一例,如“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五人墓在虎丘山塘,墓基即普惠生祠,毛一鹭媚珰所建。五人初非葬于山塘,阉败,始移葬于此,“大堤之上”,即山塘。虎丘故有白公堤,自虎丘至金阊,盖七里而遥,俗称山塘(范允临《计部张公重修白公堤碑记》,《输寥馆集》卷四)。
汪琬为清初古文大家,其《周忠介公遗事》《江天一传》采他人之说或听之传闻,载记时可存疑,或有显误,未见注家指出。如《江一天传》所载江天一事得闻于同郡翁天章。开篇曰:“少丧父,事其母及抚弟天表,具有至性。”按方熊《江天一传》,天一父士润为崇德皂林驿驿丞。按龚翰《江天一传》、魏禧《江天一传》及道光《歙县志》卷八《忠节》,士润一名大润,字元玉,官武昌金牛岭巡检。张献忠攻武昌,士润率乡兵拒之,自沉于江。顺治二年十月,天一《寄家书》云“只是父亲远在天涯,不知消息为憾”,“父在远地”。汪文“少丧父”之语未确。
明人所云“二祖十宗”,有具体所指。二祖,谓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十宗,谓仁宗朱高炽、宣宗朱瞻基、英宗朱祁镇、宪宗朱见深、孝宗朱祐樘、武宗朱厚照、世宗朱厚熜、穆宗朱载垕、神宗朱翊钧、光宗朱常洛,而惠帝朱允炆、代宗朱祁钰不在其列。杨涟《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疏》“可以见二祖十宗之灵”,《狱中血书》“对二祖十宗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汪琬《周忠介公遗事》“二祖十宗实式冯焉”,皆此定指。左光斗《狱中同杨大洪魏廓园顾尘客周衡台袁熙宇夜话》“上与二祖列宗欣其缘”,“二祖列宗”即“二祖十宗”。今或不明其为定指,而曰“指熹宗以前明朝的皇帝”,不妥。
前人未有详注者,本编自为释,略事考证。杨涟《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疏》、李世熊《画网巾先生传》、黄宗羲《两异人传》、谢翱《梅花二首》诸篇皆是。兹不例举。
本编选文仅能粗别为五类,限于篇幅,佳作未录者多有之。注解最为不易,不知者但以为翻检辞书,即亲为之,择释字面,常不免隔靴搔痒,南辕北辙。盖不深究作者之旨,强为解说,误人恐深。笔者初不知敬畏,率易从事,悔之已晚。近十年来,绝口不应选注之役。人民文学出版社策划出版《中华传统价值观丛书》,周绚隆先生命我承其一。受命三载,彷徨不已,乃强为之,历时岁半得六十余万字,删繁就简,粗成一编。重检一过,念旧伤新痛,心自警然。此编初选篇目,尝祈请王允亮、莫崇毅、鲍有为诸君相助。选文失于当,解题失于偏,评说失于支离,注释失于粗疏,文字失于冗赘,穿凿附会,沿讹袭谬,语不中的之弊,诚所不免,皆有待于贤者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