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母亲坐在后面,关心着我在学校吃得好不好。我只是敷衍着回答,眼睛却认真地看着土路两边小麦抽出的细穗,倾听温暖的春风划过我的耳际。
在第二学期的生活中我已经没有了高三时的煎熬感——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艰难岁月。我的高中三年是在邻县度过的,那个学校同样是在一个十分偏僻的荒地拔地而起,越过插满碎玻璃渣的高墙可以看到外面的小麦,听到农民用大型收割机收获小麦的隆隆声,以及秋日里高粱露出黄黄的牙齿。学校里在高三时把我分到重点班,本该是一个让所有人高兴的事,却令我十分苦恼。为什么在学校也会有这种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的存在呢?学习本来没有等级的,只要你想学就多学一点,不想学就好好享受自己所拥有的学校生活的乐趣不就行了,没有谁差谁优秀。可是虚荣心把学习这件事搞得不好玩了,真他妈操蛋。我们从进入学校开始,一直在学的竟然是如何讨别人开心,哪怕放弃自己的初心,不得不说传统教育对于人性的扼杀是如此无声无息,真让人后怕。
在高三紧张的学习中,我总想走到班级外面,听寂静校园操场那边传来高一学生体育课上叫喊的声音,看着外面的庄稼每天细微到不易察觉的生长。班级里是成绩优秀的同学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当成绩靠后的同学走近时,他们会停止交流,眼神里透露着不屑与冷漠。这些优秀的学生也不是坏人,只是潜移默化中被家长老师的虚荣心侵蚀了,被他们的:“不要和成绩差的孩子玩”这类话隔开了另一个世界,这是中国教育最可悲的悲剧。学生本来应该是新的象征,可我们却无能为力毫不知觉地变成家长的影子,最后毫无反抗地成为那些让年轻时的我们憎恨的庸碌之辈。
高四的生活虽然紧张但却非常自由,最起码这里没有分等级。而且这里我有朋友,真心相信你愿意分享你的快乐的兄弟,或者说有人愿意停下来在午后亦或晚自习后听你讲话。我和刘晴她们有时会在周六休息时慢悠悠地穿过脏乱的人民路,寻找一家好吃的酸辣粉店,然后聊着天度过一个安静的下午,最后回到她们新租的临街小屋下碗汤面。晴天还是雨天,我们的脚步从没有忙乱,没有刻意地装出努力学习的样子。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会在作文课上朗读她写的新诗,英语老师会让我们在课堂上小憩时唱首歌,生物老师有时在讲到植物时向我们普及一些具有传奇色彩的小故事……这样的半放牧式教育反而事半功倍,在后来高考时的成绩中就能看出来,比我们之前封闭式,苦行僧式的教育制度的升学率提高了将近一半。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真的希望我们高四的教育制度能更加普及,让更多身在苦海的孩子去享受学习本身。
我开始愿意在晚自习后拿着试卷在台灯下认真做题,第一次熬夜到凌晨把一张数学卷全部解对,还把我小有成就的心扑通吓了一跳。有些事情,当你是主动去做时,苦难便成为了一种享受。就像是《圣经》中的耶和华,传道时是不惧死亡的。当然后来在我的大学美好的时光里以及如今的社会环境中熬夜到凌晨是司空见惯了,可当时对于一个九点就睡,不然就感觉伤害身体的乖学生来说确实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在那样试卷永远没有做完的日子里,我坚持泰然自若地一个人在晚自习后背着书包去合家澡堂洗澡,也会带着少得可怜的零用钱穿过摆满小吃摊、台球桌以及生活百货的市场,走进一家家大同小异的盗版书籍的书屋,购买喜欢的小说。然后躺在床上静静品味一些带着色情情节的段落,也就是那时,我知道了贾平凹,陈忠实等骨子里充满野性的作家。即使这样,当明亮月光透过树荫下破烂透风的窗户,照射在阴暗潮湿的角落时我还是想回家。
是一次期中考试,我们在结束了紧张的一个测试后——也是最后一次大型的学校组织的测试——同学们如释重负般欢呼雀跃,在街道上四散奔忙,学校里乱作一团,丝毫没有继续上晚自习的征兆。不知道是谁告诉我可以回家了,具体是谁并不重要,能回家这个答案很重要。我如得到了赦免令也跟着欣喜若狂,在其他同学都没有离开的空隙,怀着忐忑的心情谨慎地坐上一辆三轮赶往回家的路。其实在路上我一直怀疑那是假消息,因为那是第一周不可能这么快又放假。当我母亲在镇上接到我时,问我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我也只是心虚地说这是一次提前放假。我的母亲是希望我多休息,尽管她不知道我在学校忙啥,但还是很高兴我能回家。后来我知道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潜逃,就像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开头所写的那样。在还没有修起水泥路的乡村小道上我骑着当时父亲接我的那辆笨重的电车,心情舒畅地欣赏着两边茂盛的麦田,新穗在风中自由的舞动,远处的村落熟悉地让人发狂。
第二天早晨当我赶到一如往常上课的学校,我终于无法欺骗自己——我逃课了,班主任正在批评我们班的“顶梁柱”,那个两米高的长清。站在走廊上,安静的班级外面,我没有因为逃课而受班主任罚站感到任何羞愧,相反我的心中涌起满满的豪壮的大无畏精神。外面正在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我和长清站在那里看着雨,彼此不说话,安静地等待着下课。班主任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可能认为这样漫长的惩罚足以激起我们稚嫩的羞耻心,最终带来浓浓的悔恨(真是高估我们了),就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失望地吩咐我们俩把教室讲台旁的废弃的试卷收拾一下,卖到楼下收破烂的阿姨那里。其他同学都在低头写试卷,我从他们听见响声到抬起头这一刹那迷茫的眼神中,可以断定班级里有两个同学一直没有进班这件事没有一个人关心。两个人一前一后像是老鼠一样把垃圾堆翻了一遍,装满两大包不知班主任从哪里顺过来的麻袋。然后,我和长清每个人都背起一大麻袋废纸,穿过一小段雨路,走向落着颗颗透明水珠的屋檐下。
那个时候,我已经宿命式地预感到,我在高四的时光已经不多了,所以任何一种经历对于我来说,我都会用余生慢慢去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