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站在麦田前空旷的公路边,腿边的行李成了一种讽刺,我的父亲就在麦田间一条细长的小路尽头向我走来。
寒假对于我来说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折磨。
虽然我在学校里朋友很少,每天都是枯燥的背书,做不完的题海,可我还是渴望呆在学校。因为回到家面对半个月的休闲时光,我不知道该做啥,或者说,除了学习,我什么都不会。人真的很贱,当你忙起来的时候总希望能有一点休息时间,哪怕睡他一整天。可真的当你休息时,你又闲不住了,总想找点事做,即使是洗洗衣服,清理房间也会给你一种充实感。因为一直在外面上学,和村子里的人相遇也是对面不相识,知道他但不知道该喊啥,只能尴尬地一笑了之。我每天能做的就是在黄昏时分去村子后面空旷的麦田里游荡,寻找心中的田园般的诗意与安宁。那里没有人言的混杂,没有背后的窃窃私语的议论与嘲笑,也没有别人漫不经心的关心与询问,更没有人际交往的复杂和规则。只有无言的大自然,可以让思想以风为马,飘荡到很远。
在冷清的房屋我很难静下心干坐几个小时去写题,或者耐着性子思考书本上的已被前人证明过无数次的公式定理。夜里听着远处麦田里传来的风声还有熟睡的村子里大街小巷传来的零星狗吠,仿佛之前紧张的早自习、晚自习变得遥远陌生,如以前经常在一起的玩伴后来逐渐失去联系后,记忆变得虚无缥缈以至于恍如隔世。
村子里的人都很关心我,毕竟我是我们全村唯一一个还在读高中的大学苗子。遇到的每个亲邻,他们都会告诉我,好好学习,可是应该怎么好好学习呢?从来没有人给过我详细的答案,所以我感觉他们的关心是如此廉价而没有任何意义,听多了容易让人厌烦。有时会和一个正在上初三的弟弟欢欢一起玩,我很喜欢这个迷途知返的弟弟。他个子高高的,紧闭的嘴巴话很少,但当我们在一起玩时,他会非常认真的听我说,对于我的幽默总能第一时间给予回应。最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时,都是尽量避开成绩,很少去聊学习这件糟心的事。所以,我们无聊时,总是预谋着干一件和学习无关的大事
除夕的前一天,是一个大雪挥洒一夜后的晴天,我们准备来一次长途旅行。从村子南边的那座倒塌后又重修的石桥开始,一直沿着土沟边沿往西走,直到我们不想继续为止。雪后的麦田泥土松软,杨树下的小路枯叶厚重,雾气散后残留在枯草上的水滴打湿了鞋子和裤脚,这些丝毫没有影响我们的好心情,反而觉得诗意盎然,有种陶渊明在寻找桃花源的惬意。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往西走得越远越觉得风景渐入佳境,形式各异的村庄,很多叫不上名字。每经过一座陌生的桥,我们就知道又来到了另一个村子的边界。还好这些桥都是距离每个村子很远的背后,几乎没有人来,所以也就没有人管我们。因为只有收庄稼或者打农药时才会有人光临这些泥土覆盖的快要被遗忘的路,所以有的桥坐落在杂草高涨,树木幽深的深坑上面,下面看过去深不见底,让人不寒而栗,有的边界就是没有桥,只有一个高地,上面长满蕨类的矮树,有些树枝还可以编织农用篮子去卖。有个村庄从远处传来婚庆的炮竹声,虽然远,但也让人心惊一场,是哪家又添新人了。用我有点近视的眼睛向着人群紧凑的一片地方眺望,可以看到隐约的婚礼红。我们还遇到一所小学,就建在沟边,几个调皮的孩子爬上矮墙站在上面往下撒尿,然后又提起裤子往厕所里扔小炮。我和欢欢站在下面呵斥他们,叫他们下来,说危险。可是他们不以为然,还向我们扔炮,我就用土坷垃砸向其中一个带着红色毛线帽正在撒尿的男孩,他顾不得提裤子,沿着墙壁往里跳,空中划出一串晶莹的尿液。我真后悔扔他,并担心他是否摔到。这个村子应该还是很富裕吧,因为沟边还有几处养鸡场,每个格子间里灯火通明,鸡叫声络绎不绝,在每个鸡棚的尽头还有一个乳白色高大的烟囱,里面冒出汩汩白烟。鸡粪味渐行渐远后,我们才意识到当时应该走了好远,因为本来笔直的长沟突然转弯,前面是一个村落的腹地,中间有一池垃圾坑,绿色的水藻上面漂浮着被村民随便乱扔的五颜六色的垃圾袋。一个老头在一小片树林里放羊,几个孩子穿着厚重的棉衣灵活地在几个小坑间跳来跳去,丝毫无爽。我问其中一个孩子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个孩子结结巴巴地说是刘庄,我听到这个名字差点以为又回到了原点。看到那个放羊的老头不时逗一下这几个孩子发笑,当他让这几个小屁孩帮他把羊羔赶到老羊那边去时,没有一个孩子搭理他,各自玩各自的。我和欢欢很有共鸣,想起了邻村那个养了一群羊而没有妻儿的老单身汉复生,一个人一辈子说来也短,还没有干几大件事头发就白了,不禁有些怅然。在一座庙不远处的一家小卖铺里买了几包辣条和两瓶可乐后我们继续往西走,不经意瞥了一眼那座庙,里面住着几尊面目狰狞的不知什么的神,他们身上系着几条红色丝巾,灰尘遍布,香灰已经变得潮湿沾在陶质罐子边缘,心里竟然吓了一跳。神秘的东西,丑陋的东西难免都会让人起鸡皮疙瘩。转过庙又是长沟了,我俩脸上都展示着失而复得的喜悦,用嘴撕开辣条,喝着可乐,满嘴吃的都是辣椒油,十分爽快。吃完手中的辣条,已经是下午五点左右,面前的太阳发着红色的光,像是高邮鸭蛋的蛋黄通透诱人。在走过一段盛着发酵的猪粪的池子后,我们来到一个圆圆的长满芦苇的干河。欢欢说就到这吧,我说好。当时那种征服后的成就感集聚于心中久久无法宣泄,如果就这样直接回去确实有些让人失望。最终我建议一起拉泡屎,然后就走。我们左顾右盼地看有没有人围观,在确定无人后欣然脱下了裤子,哗哗啦啦地拉出一泡滚烫的东西,快意十足。就像李广当年燕然刻石留下自己得胜时那样,我们也留下了我们来过的证据,走了。
听我父亲讲,那条长沟是我爷爷那辈人响应国家挖河通渠的号召,拿着公分风餐露宿,不远千里挖的。
寒假过年后便是不厌其烦地走亲串巷,亲戚们聚在一起不管聊天时的眉飞色舞还是光鲜动人的衣着都只有一个目的,向自己人证明这一年自己过得很好。有女儿的向别人夸赞自己的女婿;有儿子的就说儿子今年又赚了大钱,有出息了;孩子还小的也要说一说孩子成绩在班级里怎样怎样。给老人拿的礼物女人们也要比比,谁拿的贵重,谁拿的轻,彼此心底里埋怨,脸上却不动声色,满含笑意。吃饭时关系好的,今年混得不错的各自为营,喝酒喝大了开始吹牛,关系也被越拉越近,真的是青铜兄弟一般无二。饭后不久,像是找不到继续留下来的理由,又开始为各自的事相继离开,只留下一位孤独的饭间插不上嘴的老人,还有一桌残羹剩菜。
其实,嘘寒问暖的人们,并没有真的关心谁,只是不知道说啥。就像是一个村的人见面时,总会以“你吃饭了没?”来开场那样。其实上高四,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失败,亲戚们并不对我报什么希望,只是嘴上说好好学还是能考上的。我那个胖胖的经常跑江湖的表哥也说,“也不是一定要上大学,大学生那么多,也没见多少挣钱的,万一哪天又枪毙大学生呢,对吧?”我的父亲没有接话,只是表面笑着。
我讨厌走亲戚,相比较起来,我开始更加喜欢回学校了。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亲,并举出班主任的可以早点返校的话劝他。当时我们正准备去一个很远的舅姥爷家走亲戚。我的父亲拗不过我,就让我收拾一下被子和衣服送我到镇上,然后我一个人坐上三轮去学校了。
那天应该是初六左右,街道上的小商贩以及很多门店都没有开业,除了一些卖包装过年走亲戚的礼物的商店在营业。我来到学校门前,看见里面空无一人,冷清的只有风吹着合欢树叶在走动。我失落地意识到自己来早了,可我还是不死心,问门卫可不可以提前把行李放寝室,那个叼着烟的秃顶大叔果断地拒绝了。为了挽回颜面,我把行李堆在墙角,问能不能进去上个厕所,他犹豫了大约一支烟的功夫,还是很不耐烦地点了下头。当时我为了表现急着上厕所,晚一点就会尿裤子的紧迫,小跑到操场那边的公共厕所。厕所多少年了都没有整修,里面空间非常宽广,窗户外的阳光照进来,更显凄清安静。虽然窗户多,很通风,可里面辣眼的尿碱依然威力不减,以至于一泡尿到一半我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平时上课时我很少来这边的厕所而选择寝室旁边那个,一是因为惧怕这里的伤害力,二是这里平时人满为患,而我在人多的地方尿不下来,身边换了十几个人,而自己还风雨不动安如山,场面十分尴尬。好了,上过厕所,我只能认输式地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因为自己莽撞和信息不准确而造成的失误。他没有责怪,而是告诉我去县城的某个地方找我的二姑。
我的二姑是我亲戚中唯一一个关心我的人,每当我想起她,眼睛里总是充满感激的泪水。她持家稳重,待人宽厚,总是用自己的聪慧以一种十分体贴委婉的方式鼓励别人,所以她的每个亲戚,哪怕只是路过也要给她送上重重的礼品。我来到她的亲戚家(当时她正是到县城里一个亲戚家),这户人家其实是住在县城边缘,房屋低矮不似成立死板的高楼大厦,我看到那家一个少妇正在紧紧握住我二姑的手,眼睛红润地说着激动不已的话。我以为我和二姑家走得很近,对她的亲戚很熟悉了,可是这家人这么陌生,我开始怀疑这个妇女是不是我的二姑。当她看到我,并没有惊讶,只是摆着手势让我等一会儿。我猜测我的父亲一定是提前用电话给她打招呼了。回家的路上,坐在我表哥开的三轮中,除了回应我二姑的谆谆关心,我很少说话,毕竟拿的行李有些不好解释。我表哥说我爸让他把我放在某个路口,问我时,我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放下我,二姑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叮嘱我不要乱跑,不然怕我爸找不到我。为了给她宽心,我重重点头,说知道了。。
马路上行车很少,麦田在路边一望无际地向远方伸展,袒露着美丽的身体,在早春的午后享受着阳光温暖的熨烫。等待一样东西的来临是一件漫长而艰苦的事,久久望着尽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突然出现。
终于,我的父亲开着电动车,不紧不慢地向我走来,然后,装起行李,开向来时的方向。在路上他没有问我任何问题,只是安稳地开着,带我走向熟悉的回家的路。
那时,我多么想这辆车可以一直开下去,一直开下去,永远不要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