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汉学(第1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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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法、德汉学家的留华背景及其平行张力——以伯希和、卫礼贤与中国学人的交谊为例

这里首先考察国际汉学史上的“法—德二元结构”的形成。虽然德国学院汉学的建立要比法国晚得多,在大学里直到1909年汉堡殖民学院才率先设立汉学讲座;如果将关注的重心放在作为综合性大学的柏林大学上的话,那其汉学学科的建立要以1912年建立汉学研究所并延聘荷兰学者高延(J. J. M. De Groot, 1854—1921)任首位汉学教授为标志,则距雷慕沙发端法国汉学近百年焉!其间英国汉学、荷兰汉学等竞相起步一个简单的材料汇编,参见熊文华:《英国汉学史》,北京,学苑出版社,2007;熊文华:《荷兰汉学史》,北京,学苑出版社,2012。但此类著作不宜称“史”,各种材料需要小心征引。,并各有相当出色之表现。但学者也会承认:“与法国和美国的中国学相比,英国的中国学似乎不大引人注目。”[日]近藤一成:《英国的中国学》,见张西平编:《欧美汉学研究的历史和现状》,346页,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英国学院汉学可以1875年理雅各在牛津大学开设汉学讲座为标志熊文华:《英国汉学史》,53页。,同年荷兰政府批准在莱顿大学设立汉学讲席,次年由薛力赫(Gustav Schlegel, 1840—1903)执掌该讲席熊文华:《荷兰汉学史》,28页。。在我看来,法、德汉学的二元结构形成,乃是20世纪前期学术史的一个重要标志,因为这意味着欧洲汉学的整合与国际汉学空间的逐步形成;而此种关系,又始终因为与中国学术的密切联系而具有超越民族国家的“世界性因素”。这一点,以伯希和所指出的要点为甚:“研究中国古代之文化,而能实地接触当今代表中国之人,此种幸运,绝非倾慕埃及或希腊者所可希冀。知有此幸运而能亲来享受者,以沙畹为第一人。”转引自《法国汉学家伯希和莅平》,载《北平晨报》,1933年1月15日。当然他所表达的这种情绪,虽然上推到其师沙畹,但沙氏也仅是开风气而已,真正将这种治学便利充分利用,并达到促进学术的极点者仍当属他自己以及同代人。而必须进一步指出的是,伯氏这里所指的中国人,至少有“两重含义”,即卫礼贤交游圈子中的“传统中国”与“现代中国”。

所谓“传统中国”,乃是指传统学术中尚存的那批精英人物,譬如罗振玉(1866—1940),他曾回忆其外国学友圈的形成过程:“予三十以前,无境外之交。旅沪时,始识东邦诸博士。宣统初,因法国伯希和教授得与沙畹博士书问相往还,又与英国斯坦因博士通书问。尝以我国西陲古卷轴入欧洲者,所见仅百分之一二,欲至英、德、法各国阅览,沙畹博士闻之欣然,方联合英德学者,欲延予至欧洲为审定东方古文物。予将约忠悫偕往,乃未几而巴尔干大战起,乃中止。”罗振玉:《集蓼编》(节录),见陈平原、王枫编:《追忆王国维》,26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从这段叙述来看,东邦与西方乃是两条需要关注的线索。所谓“东邦”,自然指的是日本学者,此处强调其“博士头衔”意味着日本受西方影响而展开了学术体制化的路径。而英、法、德汉学家群体的凸显,则尤其表露出欧洲汉学作为一个学术空间而呈现,这里尤其值得指出的则是罗振玉与欧洲汉学代表人物伯希和的学术交往,“伯希和教授归国时,予据其所得敦煌书目,择其尤者请代为影照,劝沪上商务印书馆任照影费,并任印行,而予为之考证。乃约定而久不践,予乃自任之。……于是西陲古文物,略得流传矣。”同上书,25页。这段描述可以让我们清楚地看到,在伯希和的敦煌研究中,中国传统学者如罗振玉等始终在场相随,伯希和的回忆也可相互印证:“一九零八到一九零九年我客居北京之时,曾带去几卷精美的敦煌遗书,并由此结识了罗振玉和他身边的一群学问家,有蒋斧、董康以及王国维。同上海的缪荃孙、叶昌炽,而尤其是和北京的罗振玉、他的对手及门生在一起,我才有幸第一次与这些当代中国视作考古学家和文献学家的人有了私人接触。”伯希和:《王国维》(原载《通报》,1929(26)),见陈平原、王枫编:《追忆王国维》,414~415页。这里可以反映出问题的两面性,一方面中国学者需要借助伯希和的“捷足先登”而获得接触原始材料的便利;另一方面则是伯希和中文再好毕竟也是外国人,他需要借助中国学者的学养与智慧来更好地理解材料,譬如以伯希和的“学界警察”的严厉,他对王国维评价也是很高的:“作为王国维的老朋友,我经常提到他的名字,并很多次引用他如此广博而丰富的成果……现代中国从未产生过走得这般前面又涉猎如此丰富的博学者。沙畹为斯坦因考察团搜集的中国资料所写的著作,必须要添上这些中国学者的修正和补充。王国维为中国小说和戏剧的科学研究奠定了基础,在这一领域——他在所有领域都一样——开创并经历了崭新的路程。”同上书,416页。

如果说罗振玉还是典型的传统学者的话,那么王国维显然已是“半旧半新”、或者是“外旧内新”,从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礼聘他出任导师就可见出其治学的现代气象。其实,伯希和接触的远不仅是老派人物,他与新派学者譬如胡适、傅斯年等也都有颇深的交情。而且他推重的是王国维与陈垣二人,所谓“中国近代之世界学者,惟王国维及陈先生两人。……不幸国维死矣,鲁殿灵光,长受士人之爱护者,独吾陈君也”,如果考虑到伯氏“在平四月,遍见故国遗老及当代胜流,而少所许可,乃心悦诚服,矢口不移,必以执事为首屈一指”1933年4月27日尹炎武致陈垣函,见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9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那么这里的分量还要更重一些。陈垣虽然未曾留洋,但其采取的治学方法已经是现代学术的路径,这点亦为海外学者所认知并认同,如桑原骘藏就说:“陈垣氏研究之特色有二,其一为研究支那与外国关系方面之对象。从来支那学者研究关系外国之问题,皆未能得要领,故支那学者著作之关于此方面者,殆无足资吾人之参考。惟陈垣氏关于此方面研究之结果,裨益吾人者甚多。”“其二,则氏之研究方法,为科学的也。支那学者多不解科学的方法,犹清代学者之考证学,实事求是,其表面以精巧的旗帜为标榜,然其内容非学术的之点不少,资材之评判,亦不充分,论理亦不彻底,不知比较研究之价值。今日观之,乃知从来支那学者之研究方法缺陷甚多……然陈垣氏之研究方法,则超脱支那学者之弊窦,而为科学的者也。”[日]桑原骘藏:《读陈垣氏之〈元西域人华化考〉》,陈彬龢译,载《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1925(6)。另可参见竺沙雅章:《陈垣与桑原骘藏》,冯锦荣译,载《历史研究》,1991(3), 13~19页。从对王国维、陈垣的评价上来看,海外汉学家高明者的见地基本趋同。伯希和之一锤定音,其学术品鉴力和地位确实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这也难怪即便如胡适这样的当时学界领袖人物也会相当在意伯氏“只言片语”似的盖棺论定。可参见戴镏龄:《梁宗岱与胡适的不和》,见赵白生编:《中国文化名人画名家》413~414页,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5。

如果说伯希和是以国际汉学“祭酒”的身份而在中国指点江山、品藻英雄,那么卫礼贤则无疑更以一种“家里人”的身份而给中国学者以亲切感。1923年6月间,发起成立东方学会的计划已经开始着手进行。罗振玉1923年7月2日致王国维函称:“昨函敬悉。奥馆之地,一时借用则可,而建筑两馆似不可行。晤尉博士时,祈与商为叩。”长春市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572页,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这里所谓的尉博士,当然就是指的大名鼎鼎的卫礼贤。卫礼贤虽然年长于伯希和,但却对其执礼甚恭,这或许可以理解为一种民间学术对学院学术的礼敬。若论对中国实地语境的人类学体验和熟悉程度,伯希和恐远无法与卫礼贤相比,即便就接触中国传统学术的高深境界和思想而言,卫礼贤恐怕也要高于伯希和。我们看卫氏日后讨论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格局里的地位,其气象和认知是非凡的。卫礼贤身上所表现出的那种对于中国文化的深度体认是让人惊讶的,譬如他在彼时西学东渐极为强势的背景下竟指出:“欧洲文明的涌入并没有导致中华民族的衰落。”确实,欧洲的科学和思想不但进入了中国民众之中,重塑了中国人的精神,而且“丝毫没有损害中国文化的生命力”。[德]卫礼贤:《中国文化的危机》,见蒋锐编译:《东方之光——卫礼贤论中国文化》,65~66页,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7。他一方面因一战刺激而质问自身:“我们欧洲人还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吗?或许我们将被其他民族所取代?这些民族继承了我们文化中技术上的东西并且比我们消耗更少,它们不是谈论其文化的没落,而是感到自己的文化正在重新复兴。”而他提出的方案是:“我们必须检查自己的精神武库,尝试发现哪些是欧洲思想路线中需要保持的,哪些是我们必须坚持的;另一方面要弄清,欧洲思想在哪些地方出现了断裂,不能再长期维持下去。”这样一种非常“有我”的思路决定了卫礼贤的中国文化观具有极强的当下与本土意识,而这并没有导致他的极端化,他坚定地拒绝所谓的“东方化”,强调“简单照搬东方思想既不受欢迎也行不通”;他极富智慧地指出:“只有通过有机地发展自己拥有的财富资源,才能富有起来。”[德]卫礼贤:《东方思想对西方复兴的意义》,载蒋锐编译:《东方之光——卫礼贤论中国文化》,220、226页。这一点在如下方面可以得到印证,1931年吴宓访欧拜访伯希和后,感慨谓:“然彼之工夫,纯属有形的研究,难以言精神文艺。”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78页,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2。吴宓对拜访伯希和的过程是这样记载的:“下午2—3,至38 Rue de Varenne VII谒伯希和教授Professor Paul Pelliot。彼乃一考据家,尤颇有美国人气习。殆宓述王国维先生及陈寅恪君之名,又自陈为《学衡》及《大公报·文学副刊》编辑,对宓始改容为礼。然谓李济、顾颉刚等皆中国第一流学者,则殊无辨择之能力矣。宓晤汉学家(西人)既有数人,虽佩其记诵考据之精博,心殊失望也。”1931年2月24日日记,见吴宓:《吴宓日记》,第5册,19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这当然也是一种观察问题的角度,但问题在于,伯希和根本就没有准备从这个角度进入中国的精神世界“伯氏又曾向我说彼不敢说了解中国哲人的根本思想,只偶于中国的诗歌绘画中有时体验到一些,不过未能直搏之(法文为embrasser拥抱之意也)。”《关于保罗·伯希和》,见李璜:《法国汉学论集》,49~50页,香港,珠海书院出版委员会,1975。,而这真是一种知其所止的治学智慧。李璜就认为:“这是伯希和最聪明之处者,乃他能认识西方治中国学问者,对于中国的古典思想往往难于捉摸得定,而要能在中国文哲思想上加以贯通,发为议论,只在中国书本上求之已非易事,又何况西方人对中国哲学文学思想的境界甚难同样体验及之。”《关于保罗·伯希和》,见李璜:《法国汉学论集》,48~49页。然而,伯希和的弱项,正是卫礼贤的长处,若论及对中国精神世界的体贴入微,恐怕少有人及之,这也正是为什么他能写出那样一部触及底里、甚至发中国人所不能发的“中国心灵”的缘故吧。而这与他留华二十余年,与中国知识精英的双重接触和经典体验是密不可分的。德国学院派汉学的代表人物福兰阁年纪与伯希和之师沙畹相若,但二者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沙畹的弟子则除了成为国际汉学大师的伯希和等之外,还包括日后欧洲汉学的精英人物,如瑞典之高本汉(Klas Bernhard Johannes Karlgren, 1889—1978),俄国之阿列克谢耶夫(Vasiliy Mikhaylovich Alekseyev, 1881—1951)、叶理绥(Serge Elisseeff, 1889—1975),匈牙利之白乐日(Etinne Balazs, 1905—1963)等;更重要的是,他们受乃师影响,“均重视与中国学者学人的交往”桑兵:《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41页,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这是他们日后学术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作为研究对象国,中国对汉学家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但作为对象的重要与作为本国学者的重要,还毕竟不完全是一回事。近代以降,西学借西力强势迫来,对中国知识精英造成极大之压力与挑战,梁启超乃有器物—制度—文化三重不如人之说。但从另一个层面来看,走向世界的历程也已无可阻挡地展开,第一流的学人如王国维、陈寅恪等,经由留学之路已经进入和参与了世界现代学术的创辟建构过程。仅就汉学而论,陈寅恪贬福氏而推崇伯氏就有其象征意味陈寅恪指出:“Otto Franke此人在今日德国情形之下,固是正统学人,此无待论者,但除有他种可考虑之事实外,若仅据其研究中国史之成绩言,则疑将以此影响外界误会吾辈学术趋向及标准,此不能不注意也。”陈寅恪1936年11月13日致傅斯年函,见陈寅恪:《陈寅恪集·书信集》, 53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这应是陈寅恪回答傅斯年的咨询时所给出的意见,即其时中央研究院拟聘请福兰阁为通讯研究员,他显然并不赞同。参见陈怀宇:《在西方发现陈寅恪——中国近代人文学的东方学与西学背景》, 84~85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但这里值得提示的是,福兰阁的《中华帝国史》五卷本巨著分别出版于1930、1936、1937、1948、1952年,陈寅恪做此评价时充其量只读过前两卷而已,所以尚不足以整体评价福氏全书。事实上这套巨著不仅在德国汉学,即使在西方汉学史上也是有其重要地位的。参见O.Berkelbach van der Sprenkel, “Franke's Geschichte der Chinesischen Reiches,” in BSOAS(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18.2(1956), pp.312-321。罗梅君则指出福兰阁在《中华帝国史》中通过“权力、人事政治斗争”来理解中国的大国概念。Mechthild Leutner,“Otto Frankes Konzeptionen zur chinesischen Geschichte- Die Geschichte des chinesischen Reiches neu gelesen,” in Kuo Heng-yue und Leutner, Mechthild ed., Deutsch-chinesische Beziehungen vom 19. Jahrhundert bis zur Gegenwart - Beiträge des Internationalen Symposiums in Berlin, München: K.G.Saur Verlag GmbH&Co.KG, 1991, pp.190ff.法国学者巴斯蒂(Marianne Bastid-Bruguière)则高度评价《中华帝国史》的学术价值。Marianne Bastid-Bruguière, “Some themes of 19th and 20th century European historiography on China”, in Europe Studies on China. Papers from an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The History of European Sinology, London: Han-Shan Tang Books/ The Chiang Ching-kuo Foundation for International Scholarly Exchange, 1995, pp.228-239.关于巴斯蒂教授的学术观点,可参见顾钧:《巴斯蒂教授访谈录》,见任继愈主编:《国际汉学》第12辑,47~51页,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李雪涛:《福兰阁的汉学研究与当时之世界——论欧洲汉学研究的范式转换》,见《世界汉学》第12卷,91~101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福兰阁的研究是否达到了“欧洲汉学的学术范式转换”的高度,这且不论,但至少福兰阁的学术地位可能未必就如陈寅恪评价的那么不堪。论学术谱系的话,福兰阁其实算是陈寅恪的师伯,因为陈寅恪攻读梵文的导师吕德斯(Heinrich Lüders, 1869—1943)教授曾与福兰阁是同学,他们都曾在哥廷根大学求学于基尔豪恩(Franz Kielhorn, 1840—1908)帐下。参见[德]福兰阁:《两个世界的回忆——个人生命的旁白》,欧阳甦译,20~40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福兰阁1884—1886年期间在哥廷根完成学业;而吕德斯更迟些,他在1894年毕业于哥廷根大学获得博士学位,1895—1898年则留学英国牛津大学,在穆勒(Max Müller, 1823—1900)门下受教,1903年起就职于罗斯托克大学,1908年转赴基尔大学任教,1909年后则到柏林大学任印度学教授,自1920年起还担任了普鲁士科学研究院的常务主任。他师从基尔霍恩教授,专长亦同,为碑铭学和印度语文学,尤其是梵文佛教经典的释读。他曾经主持整理刊行了在东土耳其斯坦发现的梵文写本,出版有《印度语文学》(Phiologica Indlica, 1940)等专著。1943年5月7日去世后,遗嘱《伐楼奴》(Varuna)2卷及《短篇论文集》(Kleine Schriften)又分别刊行于1950、1970年代,在欧洲东方学界余响不绝。参见陈正宏:《陈寅恪先生与德国》,载《德国研究》, 1997(3), 39~40页。季羡林则称:“吕德斯是世界公认的梵学大师。研究范围颇广,对印度的古代碑铭有独到深入的研究。印度每有新碑铭发现而又无法读通时,大家就说:‘到德国找吕德斯去!’可见吕德斯权威之高。印度两大史诗之一的《摩诃婆罗多》从核心部分起,滚雪球似的一直滚到后来成型的大书,其间共经历了七八百年。谁都知道其中有不少层次,但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弄清层次问题的又是吕德斯。在佛教研究方面,他主张有一个‘原始佛典’(Mrkanm),是用古代半摩揭陀语写成的,我个人认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欧美一些学者不同意,却又拿不出半点可信的证据。吕德斯著作极多。中短篇论文集为一书《古代印度语文论丛》,这是我一生受影响最大的著作之一。这书对别人来说,可能是极为枯燥的,但是,对我来说却是一本极为有味,极有灵感的书,读之如饮醍醐。”参见:季羡林:《对我影响最大的几本书》,见《季羡林人生漫笔》,325页,北京,同心出版社,2000。吕德斯之外,陈寅恪在柏林期间交往从学的德国老师尚有缪勒(F. W. K. Müller)、海尼斯(Hänisch)、佛兰科(Franke)等。参见吴定宇:《学人魂——陈寅恪传》, 46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这几位在德国汉学史上都是鼎鼎大名,即缪勒、海尼士、福兰阁。可见,陈寅恪在柏林大学期间,与福兰阁肯定是有交往的。但这种交往究竟如何?这值得考察。缪勒是柏林民俗博物馆馆长,讲授佛经文献阅读课程。通过比较这两位同门的人生经验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吕德斯虽然要小六岁,但却是后来居上,可谓是导师的正宗传人,是坚守在印度学领域的“嫡系掌门”;而福兰阁则旁逸斜出,从梵学又进入到汉学领域,虽然开辟了一片新疆土,但毕竟不在正宗一脉。所以陈寅恪对福兰阁的品评,是否有更为深刻的学术和场域背景,还需要细加考察。就福兰阁设帐柏林而言,其与中国留学生的关系是一个相当重要而值得考察的因素,因为像姚从吾(1894—1970)、俞大维(1897—1993)、蒋复璁(1898—1992)等都曾上过他的课。以上据福兰阁之媳胡隽吟(1910—1988)的回忆,参见张国刚:《德国的汉学研究》, 51页;陈怀宇:《在西方发现陈寅恪——中国近代人文学的东方学与西学背景》, 78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有学者甚至推断说,陈寅恪、傅斯年估计也与福兰阁在柏林有交往。张国刚:《从外交译员到汉学教授——德国汉学家福兰阁传》,见《国际汉学漫步》下册,859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这完全是有可能的,作为涉猎新知无所不及者如陈寅恪,肯定会对1923年刚刚移帐柏林的福兰阁教授有所期待和兴趣。而此时的陈寅恪,已经年过而立,在多国自由求学的生涯即将结束,基本练就一身高明的学术本领,再加上对方所治乃是其相当娴熟、具有童子功的家学,所以对福兰阁的学问不看好也是有所本的。,虽然极不耐烦应酬,但他却对伯氏十分客气;甚至他也并不太以伯希和对自己之态度为转移,表现出一个纯正学者的良好学术伦理意识。这与胡适的境界还是不同,胡适虽然也看重伯希和的国际汉学领袖地位,但在伯希和表态之后仍有所趋避,场域因素还是显得过重了。参见桑兵:《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174~175页,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法、德两国汉学界与中国现代学人的互动,乃是那个时代学术场域的一道风景,对彼此的学术规模、风气、潮流的形成都具有相当之影响。而伯希和、卫礼贤作为这个潮流的领军人物,不仅在中国语境里如鱼得水,而且在欧洲慨然做东道主,主动担当起中欧文化枢纽的责任。譬如胡适访欧之际,就多次与二人相见,伯希和在巴黎导引他去看敦煌卷子并多有交流,而卫礼贤更是邀请二人前往法兰克福大学参加中国学院的活动叶隽:《德、法汉学与中国现代学术之互动——以卫礼贤、伯希和与留西学人的交谊为中心》,见《跨文化对话》第28辑,282~304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叶隽:《1926年胡适游欧之行中与伯希和、卫礼贤的交游》,见王晓平主编:《国际中国文学研究丛刊》第1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太虚访欧,同样曾与伯希和在巴黎相会,卫礼贤更邀请其去法兰克福大学演讲,并高度评价了太虚的意义:“目前的观点必须使自己达到一种不论何种形式的‘自我化’。在这种意义上,神意使中国僧人太虚的访问出现,我将会把他的报告给您寄去。与他的交往可以使人化解一种必然的压力。”德文为:Die gegenwärtige Konstellation muß eine„ Entselbstung“irgendwelcher Art mit sich bringen. Providentiell(von der göttlichen Vorsehung verfügt)ist in dieser Hinsicht der Besuch des chinesischen Buddhisten Tai Hsü, dessen Vorlesungen ich Ihnen schicken werde. Im Umgang mit ihm hat sich eine Spannung gelöst, die fällig war.参见:Saolme Wilhelm: Richard Wilhelm-Der geistige Mittler zwischen China und Europa, Düsseldorf, Köln: Eugen Diederlichs Verlag, 1956, p.356。太虚游西,访问国家颇多,包括英、法、比、德、美等,但其游访的重点却“特别是法国与德国”。参见陈永革:《人间潮音——太虚法师传》, 100页,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3。卫礼贤与中国现代学人交谊甚笃且极为广泛,如果没有和劳乃宣、周馥等的惺惺相惜叶隽:《“中德二元”与“易道源一”——卫礼贤与劳乃宣交谊与合作之中国文化背景》,见《世界汉学》第12卷,78~90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他不可能有德译中国经典、尤其是德译《易经》的巨大成绩;如果没有和蔡元培、胡适等的亲密交往,他也不可能对现代中国的时代精神理解得如此深刻。叶隽:《平生风义师友间——以卫礼贤与蔡元培、杨丙辰的北大交谊为中心》,见张西平、朗宓榭编:《德国汉学的回顾与前瞻——德国汉学史研究论集》,88~112页,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3。这种留华背景和学术交谊,其实成就了法、德汉学的不同范式的形成,如果伯希和代表的是更具法国汉学传统特色的“考证范式”;那么,卫礼贤所代表的,就是呼之欲出且必将大放光明的“精神范式”,虽然在德国汉学学院派那里他是不太被承认的Mechthild Leutner, “Kontroversen in der Sinologie-Richard Wilhelms kulturkritische und wissenschaftliche Positionen in der Weimarer Republik”, in Richard Wilhelm Botschafter zwei Welten - Sinologe und Missionar zwischen China und Europa, ed. Klaus Hirsh Frankfurt am Main & London: IKO-Verlag für Interkulturelle Kommunikation, 2003, p.43.,但他确实是后来者很少能够企及的。必须指出的是,这一范式又是建立在某种具有社会学与人类学色彩的田野实践基础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