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舞台上只剩下少女秀米。少女秀米一边自叙,一边脱去身上的红色嫁衣,将嫁衣和日记放到床沿上。一边述说,一边从舞台一侧走向另一侧。
少女秀米:我生长在江南梅城旁一个叫普济的地方,我的父亲陆侃是一位罢官回乡的乡绅,在我十二岁那年,他疯了。离家出走,没了踪迹。有人说,他疯的原因是他把普济当作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要在那儿建立一个从未有过的世界。我不明白。也有人说,他疯是因为和人谈诗时,把李义山那句“金蟾啮锁烧香入”里的金蟾的蟾字写错了,他写成了那个蝉字,蝉,一种夏天的虫。也有人说,他疯是因为——母亲。
【舞台另一侧光启,出现大户人家厅堂布置的黄花梨木椅。
【秀米的母亲梅芸出现,坐在黄花梨木椅上。身旁伺候着丫鬟喜鹊。
少女秀米:我的母亲叫梅芸,父亲叫她芸儿,这个名字在很长时间里我并不知道。我只叫她娘。(走向前,对梅芸,恭敬地)娘。
梅芸:(点头)秀米,从先生那儿下学回来了?
少女秀米:是。(垂首站立,开始内心澎湃的独白)不知为何原因,我和娘总是不亲厚。我和父亲亲厚,父亲唤我秀儿,(骄傲地)他给我起的名字,他说我是个好孩子,将来能成器,做大事。可女孩子怎么会成器呢。(扑哧一笑)这莫非是个梦。(笑声被母亲梅芸发现,立刻收敛)
梅芸:(嫌恶地)秀米,呆呆地在那想什么呢?怎么又傻笑起来。(对喜鹊)我看这女孩子还是不要读书的好,书读得多了,难保不像她爹,没来由地疯了。也不知为什么发的疯!
少女秀米:(打断)娘,我听说,爹是因为……
梅芸:(严厉地)你在外面胡听到什么浑话?
少女秀米:没什么,娘,那我回房去了。(转身欲走)
梅芸:(唤住)等一等,今天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是位亲戚,来梅城养病的,会在家住一阵子,就住那个阁楼。你等着,见个礼。
少女秀米:是。(内心独白)亲戚?爹走失了,过了一年多还没个音讯,怎么平地里又冒出了个亲戚?来梅城养病为什么住到普济?他为什么住在爹的阁楼里?他是谁?是娘的亲戚还是爹的亲戚?这个亲戚他知不知道爹为什么得了疯病?(叹气)哎,我就是这么个胡思乱想的孩子。许是由于我的童年过得太孤独,母亲不大理我,家里也就喜鹊和翠莲与我说会儿话,喜鹊是丫鬟,翠莲是父亲的妾室。父亲……父亲没疯之前还和我说说话,他告诉我他要画一张桃源图。我听不懂,但我喜欢有个父亲和我说话。可是我不敢告诉他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爱做梦,我是一个奇怪的孩子,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激动,我总是会想到死。
梅芸:喜鹊,请张先生下阁楼来。
【喜鹊下。
少女秀米:我总是会想到死,有大半年了,我发现每个月我都会流血,流好多的血(恐惧地)我以为我要死了……我怕!(复平静)后来从翠莲那儿我知道这是自然之道,每个女人都会经历的。可我还是会想到死,听见戏文里杨家将唱到黄沙盖脸尸不全时,我就激动得双腿发颤,涕泪交流。
【喜鹊领着张季元出现。
【秀米一直呆呆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张季元饶有兴趣地走到她面前,站住,打量她。
【秀米发现,立刻低头,退后几步。
【张季元笑笑,来到梅芸身边坐下,跷着二郎腿,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眼睛却始终看着秀米。
张季元:这就是秀米吧。
梅芸:(亲昵地)是呀,秀米,叫表舅老爷。
张季元:哟,别把我叫老了。
梅芸:那叫表叔?
张季元:(盯着秀米)你还是叫我表哥吧。
梅芸:这样一来辈分就乱了。
张季元:乱就乱吧,这年头什么都乱,索性乱它一锅粥。(哈哈笑起来)
梅芸:你这人,真是……(也笑起来)
【秀米被笑声弄得不自然,犹疑着迈步想走,正要张嘴和母亲梅芸说回房。
张季元:(突然开口)在读书了吧,今儿学了什么书?
少女秀米:先生教了陈陶的《陇西行》。
张季元:(来了兴致)哦?《陇西行》是好诗,你喜欢吗?会背吗?
少女秀米:(脱口而出)喜欢,会!
梅芸:秀米!(似乎在责备秀米不该和第一次见面的客人这样熟稔地搭话)
【秀米垂首。
张季元:没关系,我考考她。《陇西行》我也最喜欢,是那四句吧,(满怀豪情地)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打量秀米,眼神示意她接句)
少女秀米: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张季元:对对,就是这两句,有意思得很,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你说,这河边一具战死的尸骨,怎么到了姑娘春闺的梦里呢?(眼睛看着秀米)这就是诗文的妙处。
【秀米感受到张季元目光中的热辣,身子往后退了一下。
梅芸:行了,秀米,你回房去吧,我和你表哥还有话说。
【秀米欠身行了个礼,离开,向舞台另一侧走去。
【梅芸、喜鹊、张季元处光隐。
少女秀米: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河边一具战死的尸骨,是怎么到了姑娘春闺的梦里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四个月后一个大冬天的清晨,张季元的尸体被人从冰河里捞上来,冰盖在他尸体上,厚厚的一层,上面竟凝结出一朵朵冰花。那冰花似曾相识,却看不清,渐渐地就要融化,无可奈何它还是要融化。冰是融化了,可他进了我的梦,他成了我的梦。
【秀米边说边走到舞台另一侧,拿起放在床沿上的红嫁衣,穿上,复拿起日记,翻看。
【舞台另一侧,张季元出现在光下。
张季元:光绪二十七年十月初九,晴,凉,秘往夏庄开会,商定自革命成功之日起,凡再有缠足者杀,洋枪亦已在运途中,心稍安。返普济后得知长洲陈记米店老板派人来送信,说失踪数年的陆侃有了消息。芸儿遂决定带着数人前往长洲找寻,原说带着秀米。听说我亦一同前往,芸儿即改了主意。我想是为着我的缘故。秀米听闻不让她去,很是生气,此女子平时不多言语,内心却极是……
少女秀米:(接读日记)内心却极是机敏,多疑,且颇为任性。母女俩遂发生激烈争吵。
【张季元隐去,只留下秀米和梅芸、喜鹊在舞台两侧。
【喧闹的喜庆鞭炮声响起,长时间地响,形成一种定式。
梅芸:秀米,放下这本册子,不要再胡思乱想,迎亲的人都等在外面了,你是快要出嫁的人了。娘再最后说一句,出嫁了就好好当新娘子,尽女人的本分,不要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梅芸:秀米,你莫要怪娘,娘是为你好。你不能这样一辈子,女人,迟早还是要嫁的。女人嫁人是要找个盼头,寻个归宿。
【秀米不为所动,只是安静地看着日记。
少女秀米:(冷漠、尖锐地)那娘找到盼头没有?娘把爹当做归宿了吗?
梅芸:(半晌才答)你爹他得了疯病。成天的要造什么桃花源,大同世界。他疯了,连累了我们娘俩。可你和娘不同,你还年轻,还能逃出去,离开这里,什么也别想。就当什么也没有过。
【秀米发出两声尖刻的冷笑。
梅芸:(被冷笑激怒)听到没有?忘了你爹,忘了这些孽,忘了这本让你生了魔障的日记。(抢去欲撕)
少女秀米:(争夺,发疯般地将日记护在胸前,就像保护最珍贵的东西)娘,别撕,这是他的日记。
梅芸:(怨恨地)我就是要撕了它。这个混账他到底写了什么,害我好端端的女儿得了失心疯。张季元,你这个疯子!
少女秀米:(突然抬头望着梅芸)娘,他不是。
梅芸:(犹自沉浸在失控的情绪里)不是什么?
少女秀米:张季元他不是我表哥,我猜到了,娘。(逼视着梅芸)爹到底为什么疯的,我也猜到了。娘,我都知道了。
梅芸:(脸上漾起一层冰冷)秀米,你就要出嫁了,别再胡说八道。记住娘的话,从今往后,扔了这本日记,你还能躲过劫数。
【秀米不听,紧握着日记。
梅芸:收拾停当,准备上花轿吧,娘就不送了。三天后,按规矩你要回门,可你嫁去的长洲离这儿很远,罢了,你就别多跑这一趟了。喜鹊,让小姐上轿!
【梅芸下,秀米浑然不觉母亲的离去,只是如痴如狂地看着日记。
少女秀米:(突然忘情大笑)张季元啊张季元,你张口革命,闭口大同,满纸的忧世伤心,壮怀激烈,原来骨子里你是个……(欢快得意地)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
【迎亲的鞭炮声又热闹地响起。
喜鹊:(怯怯地)小姐,夫人吩咐让你上轿。(见迟迟没动静,又催)小姐。
少女秀米:(放下日记,猛地站起,朗声)行!我嫁,无论是谁,只要他愿意要,我就嫁给他,由着他糟蹋便了。无论是谁!
【秀米说完,失神地坐回原位,双手紧紧地将日记护在前胸,就像保护最珍贵的东西。
【鞭炮声中,光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