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文明与新闻传播(修订版)(新闻传播学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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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

由前述驿路和馆舍所构成的唐代驿传系统,说到底其实就是一套官方的交往系统。除去朝廷食粮所系的漕运系统,一切事涉官方的交往活动——不管是黄钟大吕的军国要务还是鸡零狗碎的荒唐之举,最终都无不依赖于驿传系统。

上文提到,这套系统所承担的包罗广泛的交往活动可分为两大类,一属人员流动,一属信息传通。而所谓的信息传通,实际上主要系于驿骑。

驿骑,是驿传系统中最活跃、最重要的因子。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驿骑的驿传系统,正如无法想象一个没有血液的血管。唐代的官方传播活动,正是由千万无名无姓的驿骑支撑起来的。所以探讨唐代的官方传播,不能不勾勒驿骑的群像。

驿骑,又称驿使,驿子在驿馆服务的驿丁和在驿路供职的驿子,是各司其职的两类人,不能混为一谈。王宏治先生曾指出二者的区别:“一、驿丁的职责是牧饲,驿子为递送;二、每驿驿丁有定数,按每三匹马匹一驿丁,驿子则无定数,按过往官员及家属的人数、官品、事由而随配;三、驿丁番上,驿子则无定期,随事充……”详见其《关于唐初馆驿制度的几个问题》,载《敦煌吐鲁番文献研究论集》,第三辑。,负责传递一应军政公文、物件及递送过往官员。敦煌壁画中有一幅晚唐时期的《宋国夫人出行图》,描绘了驿使身背布袋行色匆匆的模样。不管骄阳似火还是寒风刺骨,也不管是暴雨倾盆还是风沙弥漫,驿道上总有驿使纵马驰奔,急如流星。“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岑参),已成为他们身影的历史定格。至若杜牧《过华清宫》一诗中的驿骑形象更是广为人知: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此诗的内容人所共知,不待多言。只因贵妃娘娘爱吃鲜荔枝,于是每年荔枝成熟季节,君王便不惜动用驿骑,千里迢迢地从四川涪州飞速将此鲜美水灵尚未变色的佳果送进宫来。结果自然出现这么一幕荒唐可笑的画面:但见风尘滚滚,驿马狂奔,不知情者以为又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紧急军情,殊不知原来竟是君王为博美人欢心而让人送来的一点水果。无独有偶,不久史思明也如法炮制,利用王朝的驿传网络将鲜樱桃从洛阳送给在河北的养子史朝义,这也算一种上行下效吧。需要补充一点的是,当年“一骑红尘”所经的路线,系由今天的四川涪陵,经万县,再从陕西商洛、蓝田一线抵达长安参见陈鸿彝:《中华交通史话》,148页。,全程二千三百多里《通典》卷175:“(涪陵郡)去西京二千三百五十七里。”,即使快马加鞭马不停蹄怎么也得五六天《日知录》卷10“驿传”条云:“唐制,赦书日行五百里。”。另外,据宪宗朝的翰林学士李肇记载,贵妃娘娘吃的荔枝也有从南海(今广州一带)送的:


杨贵妃生于蜀,好食荔枝。南海所生,尤胜蜀者,故每岁飞驰以进。然方暑而熟,经宿则败,后人皆不知之。《唐国史补》卷上。


看来不管驿骑如何快马加鞭,也是无济于事了。

唐代驿骑分“普快”与“特快”。前者传递例行公文,后者传递火急公文;前者日行六驿,即一百八十里,后者日行十驿甚至更多;前者是“日旰山西逢驿使,殷勤南北送征衣”(韦应物《突厥三台》),后者是“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高适《燕歌行》)。常人心目中的驿骑,多为后者,亦即唐人所谓的急递、急脚、急脚递。正如一位当代作家所描写的:


感觉深处的驿站,总是笼罩在一片紧迫仓皇的阴影之中,那急遽的马蹄声骤雨般地逼近,又旋风般地远去,即使是在驿站前停留的片刻,也不敢有丝毫懈怠,轮值的驿官匆匆验过火牌,签明文书到达本站的时间,那边的驿卒已经换上了备用的快马,跃跃欲试地望着驿道的远方。所谓“立马可待”在这里并非空泛的比附和夸张,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形象,一种司空见惯的交接程序。……驿卒的神色永远严峻而焦灼,那充满动感的扬鞭驰马的形象,已经成为一幅终结的定格。夏坚勇:《湮没的辉煌》之《驿站》,65页。


更如当代一位诗人所咏歌的:


驿骑的马蹄声

似开堂密鼓

琵琵铮

由远及近

踏碎黎明的山径

最后几粒寒星

只见城门洞开如电

烟尘掠过如风……晓虹:《风雨飘揺叹古驿》,载《中国青年报》,1997-04-20。


这里描写的,都属驿骑中的“特快”——急递。《资治通鉴》卷237宪宗元和三年:“(裴垍、李绛)奏‘敕使所至烦扰,不若但附急递’。”另据《碧鸡漫志》:“《脞说》云:太真妃好食荔枝,每岁(四川)忠州置急递上进,五日至都。天宝四年夏,荔枝滋甚,比开笼时,香满一室。”又按《资治通鉴》卷278胡三省注:“军期紧急,文书人递不容稽违晷刻者,谓之急递。递,邮传也。递者,言邮置递以相付而达其所。”急递固因其戏剧性紧张感而为人瞩目,但在传驿舞台上大量活动着的还是扮演群众角色的“普快”。由于人卑事碎,他们的面目早被时光的流水漫漶得模糊不清了。好在从后代与之相承的人员身上,我们尚能依稀辨认出一些他们的特征。闻名于世的瑞典现代探险家、楼兰古城的发现者斯文·赫定在其内涵丰富、才识兼备、文笔优美、引人入胜的系列西域考察著作中,曾记述了一位骑马送信的邮差:


(从塔城到乌鲁木齐的)路上,遇到一位邮差,是个独居的柯尔克孜人,他骑在马上,两个邮袋挂在马鞍两侧。这样行走一天一夜,到下一站,交给另一个继续传递。从塔城到乌鲁木齐有620公里路程,邮件要走7天。[瑞典]斯文·赫定著,徐十周等译:《亚洲腹地探险八年:1927~1935》,263页,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2。


倘若让时光倒回一千年的话,那么斯文·赫定笔下的这位邮差同唐代的驿使当彼此难分。而且,二者行走的速度也是如此接近,即日行一百八十里。

不管是“普快”还是“特快”,驿骑传讯都必须遵守一系列严格的纪律。《唐律疏议》中对此有详细的规定,大略如下:


诸驿使稽程者,一日杖八十,二日加一等,罪止徒一年。

诸驿使无故以书寄人行之及受寄者,徒一年。若致稽程,以行者为首,驿使为从;即为军事警急而稽留者,以驿使为首,行者为从。其非专使之书,而便寄者,勿论。

诸文书应遣驿而不遣驿,及不应遣驿而遣驿者,杖一百。

诸驿使受书,不依题署,误诣他所者,随所稽留以行书稽程论减二等。若由题署者误,坐其题署者。

诸乘驿马者,一匹徒一年,一匹加一等。主司知情与同罪,不知情者勿论。

诸乘驿马辄枉道者,一里杖一百,五里加一等,罪止徒二年。越至他所者,各加一等。经驿不换马者,杖八十。

诸乘驿马赍私物,一斤杖六十,十斤加一等,罪止徒二年。驿驴减二等。《唐律疏议》卷10,中华书局1983年标点本,208~213页。


这一切如山的律令,旨在确保驿传系统的高速度、高效率与高保真,以使置邮传命成为国家安危所系的一大要务。有一次,太宗李世民对侍臣说起,安西都护郭孝恪日前奏称“十一日往击焉耆,二十日应至(安西都护府时治交河——今吐鲁番西),必以二十二日破之,朕计其道里,使者今日到矣”。结果,“言未毕,驿骑至!”《资治通鉴》卷197。据人计算,焉耆距长安七千里,驿骑在路上二十八日,平均每天行二百五十里。参见《敦煌吐鲁番文献研究论集》,第三辑,328页。再如,《元和郡县图志》卷四关内道“新宥州(内蒙古乌海市)”条写道:


又顷年每有回鹘消息,常须经太原取驿路至阙下,及奏报道,已失事宜。今自新宥州北至天德,置新馆十一所。从天德取夏州乘传奏事,四日余便至京师。


而据同书同卷“天德军”条,天德“至上都一千八百里”,按四日推算,则每天平均奔驰四百五十里。如此神速,怎不令人叹服!怨不得后世之人,提起唐代的驿传便总是称赏备至。如宋代的洪迈,在其《容斋随笔》里就曾写道:


唐开元十年八月己卯夜,权楚璧等作乱,时明皇幸洛阳,相去八百余里。壬午,遣河南尹王怡如京师按问宣慰,首尾才三日。置邮传命,既如此其速,而廷臣共议,盖亦未尝淹久,后世所不及也。《容斋随笔》续笔卷2“汉唐置邮”条。


明清思想家顾炎武,在“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的《日知录》一书里,以严谨的考辨缕述了汉唐驿传之利:


《续汉·舆服志》曰:“驿马三十里一置。”《史记》:“田横乘传诣洛阳,未至三十里,至尸乡厩置。”是也。

唐制亦然。白居易诗:“从陕至东京,山低路渐平。风光四百里,车马十三程。”(一程即一驿)是也。其行或一日而驰十驿。岑参诗:“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到陇山头。”韩愈诗:“衔命山东抚乱师,日驰三百自嫌迟。”是也。又如天宝十四载十一月丙寅,安禄山反于范阳,壬申,闻于行在所。时上在华清宫,六日而达。至德二载九月癸卯,广平王收西京,甲辰,捷书至行在。时上在凤翔府,一日而达(《通典》卷173:凤翔府“去西京二百七十里”)。而唐制,赦书日行五百里,则又不止于十驿也。古人以置驿(站)之多,故行速而马不弊。后人以节费之是很孤单也不见得,只要你骑着租赁的马从这个驿站到那个驿站地走下去。因为总有一马夫陪着走,准备再把这两匹马带回去的。租马得出几个克兰,晚上住栈房价钱亦相若。每站都换一次马和马夫。所以只要你有气力,日夜奔驰都可以的。每站的距离从二十公里到三十公里。([瑞典]斯文·赫定著,李述礼译:《亚洲腹地旅行记》,19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4),历次裁并,至有七八十里而有一驿者。马倒官逃,职此之故(由于这个缘故)。曷一考之前史乎?《日知录》卷10“驿传”。


唐代驿传的急速高效,最终还是源于军政泛化的需求。事实上从一开始,驿传系统及其运作便无不为军事意图所制约,进而成为征伐诛讨一统江山的一把利器。以行草隶篆中的草书为例,这个在后人看来纯属书法艺术的事物,最初却是由于军情紧急刻不容缓的传驿需要而形成的,正如梁武帝《草书状》引蔡邕的话所言:


昔秦之时,诸侯争长,羽檄相传,望烽走驿。以篆隶难,不能救急,遂作赴急之书,盖今之草书是也。《太平广记》卷206。


明乎此,则不难理解驿站何以为兵站,传驿中人何以名驿将、驿卒、驿骑,而为隋唐五代画上休止符的事件——960年赵匡胤黄袍加身之发生在陈桥驿,也便成为一个顺理成章的象征。意大哲学家克罗齐尝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不管此论如何奇崛,当代史之为历史的沉积当无疑义。因而,从当代反溯历史应不失为揭示历史的方法之一。以唐代的驿传、馆舍、驿骑为例,下面一段近世历史的情景便为此提供了活的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