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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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 寻梦

【黑暗中。随着打钻机突突的噪声,灯光起。

【破落的渔家小院。一个普通的天井,右边是进门,左边是靠屋的檐廊,有门进客厅,门的左右有大的窗户,早已破旧,连玻璃都已经拆了去,可以看到黑洞洞的屋里和客厅。院里有几只小竹椅和一张破旧的矮桌,有从屋檐处伸出沿着砖墙而下的接水管,下接蓄水池与洗衣的水槽,水井在院子一侧。一株柚子树长得很茂盛,因为长年抵抗海风而倾向一面,迎风的一面挺拔直立,上面挂着一个大的铜钟。一根晾衣绳横拉过院子上空,几串早已晒干的玉米吊在上面。走廊的尽头,靠舞台纵深处堆放着一些柴火。墙根的旁边,一台推土机显得很刺眼。

【一只破旧的木船半截埋在沙里,冯国良默默地躺坐在破船里。一只破旧的大帆布包放在船边。

【冯泉海急急地边打着电话边跑上场。

冯泉海:我知道了,你们先开会,我最迟十分钟后就到。

【冯泉海到处寻找父亲,冯国良披着雨衣躺在船里。

冯泉海:爸?爸!……您在这儿啊!

【冯国良从腰下拿出只铜铃,摇了摇。铃声清脆。冯泉海找到了父亲。

冯国良:乡长大人,你给我挂了个铃,只要铃一响,我就逃不掉了啊。

冯泉海:爸,过半小时,您跟我一起回城,回家!

冯国良:回家?这里就是我的家……

冯泉海:爸,你昨晚还没吃药吧?(递给冯国良药瓶)爸,你干吗非要回来?

冯国良:再不回来,家就没了。我回家看看,怎么啦!(打钻机的噪音停了,发怒地)你听听,听听,开发开发,活生生把一个好好的渔场弄成一个澡堂子。

冯泉海:是浴场,爸!是大浴场。

冯国良:是一回事。

冯泉海:爸!给您解释过好多次了……请父亲大人过目!

【冯泉海从随身的包里翻出一叠规划图,给冯国良展示着。林子忠远远地看着。

冯泉海:爸!我们要把这里建成沿海最大的休闲度假中心SPA嘉年华!

冯国良:死吧,真好听。

冯泉海:这可是大势所趋。

冯国良:大势所趋?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吗!?为了钱,你们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毁村!毁岛!又要毁海!

冯泉海:爸,你要相信我,我是渔民的孩子,我怎么会呢。

冯国良:渔民的孩子,都出不了海,哪里还是渔民的孩子?出不了海,就是孬种。(摇着铃)我现在也是——孬种!

冯泉海:爸,你身体不好,您不能——

冯国良:我知道我有病,老年痴呆,但我心里明白,清楚!我还知道,有人痴了,有人疯了!

【林子忠跑过来。

林子忠:老大,乡长也不容易,乡里要发展,他也是为了大家!

冯国良:这里没你的事,和事佬。

【冯国良站起来,他觉得有些冷,披上外套。

冯泉海:爸,您老何苦非要守在这儿呢?明天就要举行动工仪式了。

冯国良:动工?动工?望夫崖碍你们什么事了?

冯泉海:爸,望夫崖风景最好,开发商也最看重那里,再说了,这里早就没有航线了,灯塔早就不需要了。

冯国良:望夫崖埋着你的祖宗、先人。

冯泉海:爸!我们只是把望夫崖上的坟给迁了,望夫崖会好好的,我保证,爸!

冯国良:我也不是你爸。

冯泉海:爸。

【冯国良躺回到小船上,不理冯泉海。林子忠冲着冯泉海摆摆手。

林子忠:泉海,你也没错,你爸也没错。你先回去,啊,这里有我和你阿根伯呢。

冯泉海:子忠叔,阿根伯,明天一早这里就要爆破了。今天请你们无论如何都要把我爸劝回去,免得明天他亲眼看着又要再受什么刺激。拜托,拜托。

林子忠:行,我的乡长,你去忙,老大没事的。

【冯泉海收拾着包。

冯泉海:爸,我……先走了。

【冯泉海看着林子忠,林子忠示意他可以放心地离开。

冯国良:走,走吧。

林子忠:走吧。

冯国良:(突然)泉海,你什么时候回来?

冯泉海:爸?噢,今天晚上,最迟明天一早——

冯国良:好,我等着!

冯泉海:爸!?你……

【冯国良扭过头去,冯泉海不安地退下。

【静场。

林子忠:老大,泉海真的很难,你也要体谅他。

【林子忠走过去,想要拿那只帆布包。

冯国良:你别碰它。

林子忠:(放下帆布包)什么东西这么金贵啊!

【冯国良弯腰打开身边的拖网,摊开来。

林子忠:哎呀,老大,都折腾了一辈子,你还弄它干什么啊!

冯国良:翻开晒晒,要不,会发霉烂掉的。

林子忠:好好,晒晒。

【林子忠帮着冯国良晒着网。

冯国良:这网还可以晒,这人老了,却只能霉掉,烂掉了。

林子忠:老大,现在这些事情啊,你还管那么多干吗?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咱们一辈子只能靠海吃饭,现在海里没鱼了,他们只能卖这卖那的……

冯国良:你是谁啊?

【林子忠与陈阿根面面相觑。冯国良笑起来。

冯国良:我没犯病。我老了,不中用了。要是我没得这个病……这狗日的病医生说叫什么来着?

林子忠:阿尔兹海默症。

冯国良:海什么?

林子忠:海默症。

冯国良:真是邪门了,得个病也跟海有关系。说白了,就是老年痴呆。

陈阿根:哎,国良,医生说了,不一样。你是想得太多了。

冯国良:(跳起来,冲着陈阿根)一样的。(感到内疚,缓和点儿)我真是……越来越不济事了,没用了。这小岛也废了。

林子忠:哎呀,小岛也真不方便,谁不愿意住城里呀?

冯国良:城里,城里,城里就是一只蟹笼子。人啊,就像那一只只的螃蟹,螃蟹爬进了蟹笼子里,钻进去,他就出不来了。

林子忠:对,大家都想钻进去,没有愿意出来的。时代不一样了。

冯国良:是不一样,好好的一个渔场非要弄成什么澡堂子。

林子忠:不是澡堂子,叫S——

冯国良:死吧……

【冯国良摔倒在地,林子忠和陈阿根赶忙过去扶他。

冯国良:子忠、阿根哥,我求你们俩一件事。

林子忠:什么事?

冯国良:就陪我两天,啊。趁现在我还清醒。

林子忠:老大,我们不走,不送你回城。我保证。

冯国良:我本不信这个邪的……可……别骗我,啊!我要是突然糊涂了,你们就顺着我,啊!城里太吵了,吵得人头疼。子忠,你看,以前我在村里就没事,就很好,可只要一到了城里,我就犯迷糊,你看,我现在就很好嘛。

林子忠:好。是很好。我们哪里都不去,就陪着你。

冯国良:说老实话,子忠,我从来没这么怕过,没着没落的,整天空荡荡的,就像是一条落在网里的大黄鱼,跳也跳不出……

【突然响起了大黄鱼的叫声。

冯国良:(突然静下来)喏,我听到大黄鱼的叫声了!从天门山那边传过来的,大黄鱼要过来产卵了。

【沉默。冯国良怔怔地看着远方。

【舞台的背后,一条巨大的鱼影游过。

林子忠:(试探着)老大,老大?

陈阿根:国良,国良!

冯国良:我们这些大黄鱼现在可怜了,人们为了晒盐,为了围垦,人们把那些滩啊涂啊都给占了,我们就没地方产卵了,肚子胀得滚圆滚圆的,一个个都憋死在海里!

林子忠:是啊,大黄鱼都没了。

冯国良:有。

林子忠:有?

冯国良:我就是,我冯国良就是一条大黄鱼,到处都是网,有家难回啊。他们断了我的水路。

林子忠:老大?

冯国良:(回过神来)怎么了?

林子忠:(确认冯国良没事)噢,没什么。

【冯国良站起来。

林子忠:老大,我们都老了,在城里能安安稳稳地过过日子就行了,你想那许多干吗?

冯国良:过日子?(转过头)阿根,你喜欢在哪里过日子,城里,还是村里?

林子忠:各有各的好。

陈阿根:村里。

【冯国良解下腰上的铜铃,摇了摇,铃声清脆。

冯国良:(苦笑)你们怕我走丢,给系上个铃铛,一走路就响,跟头驴似的。

林子忠:过去我们兴祥号上不也是挂个大铜钟,敲起来,再大的风浪也听得清楚啊。

冯国良:咱们兴祥号最多的时候,有……十六七号人。

陈阿根:是的。

冯国良:可现在呢?

林子忠:就算加上林子章,也就我们兄弟四个了。

冯国良:那个林子章啊,总也见不着人影。

林子忠:子章他忙,在上海,他要照顾孙子——

冯国良:你少给他开脱,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啊!成天地上海这里两地跑,就倒腾着那点儿臭鱼烂虾——

陈阿根:人家现在是大城市的人了!

冯国良:阿根叔,海底真的像先人们说的那样……人来人往的,像是一座城?

林子忠:对,热闹得很。

陈阿根:一条鱼就像是一个人?

冯国良:一条鱼就是一个人。

【沉默。

冯国良:子忠,你恨我吗?

林子忠:老大,说什么呢!

冯国良:你爸的事情。

林子忠:那都过去了。我们渔民,这种事总会碰到的。

冯国良:(指指胸口)从那以后,伯母跟我话就少了。

林子忠:她呀,她怕提过去的那些伤心事儿——老大,你千万别怪她啊。

冯国良:我怎么敢怪她呢!(稍停)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我就想着请人来唱一台戏,给你爸和老鬼他们招招魂。

林子忠:好啊,这事我们回城就办。

冯国良:不,海上的魂得在海上招,今天,就在这儿办。

林子忠:今天?

冯国良:我已经托子章去请人了,只要越剧调一响,兄弟们就都来了,他们都爱听!

【女声悠然地响起。

【灯光变化。戚瑞云孤单地出现在舞台的一角。年轻冯国良跟着上,远远地看着她。

戚瑞云:(唱)三月钱塘桃花浪,

四月扬子梨花波,

桃花浪,梨花波。

幽幽魂魄散尽时,

泪珠散落风浪里。

……

【戚瑞云看着冯国良。

【歌声中,冯国良站起身,他跟着戚瑞云,走着,恋着,痴痴地看着。

【戚瑞云跟着年轻冯国良下。冯国良想去追赶,却被林子忠叫住。

林子忠:老大?

【冯国良回头看了看林子忠,又看了看戚瑞云走去的方向。

林子忠:怎么了?

冯国良:我像是听到……戚瑞云唱了。

林子忠:戚瑞云?四十年前那个唱越剧的?她唱什么了?

冯国良:她唱着……

【冯国良摆好架式,他突然唱起了渔工号子。

林子忠:这是戚瑞云唱的啊?

【冯国良还在动情地唱着。

【林子忠和陈阿根被他带动着,也跟着唱了起来。

【远远的,响起了渔工号子声,低低地和着,却雄浑有力,铿锵激越。

【灯光暗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