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哲学的进步性和传统哲学对理性作用的夸大
(一)哲学自柏拉图以来一直在不断进步
怀特海既不同意哲学史“是一堆哲学僵尸的战场”的观点,也不同意哲学的发展“是狗熊掰棒子式的历史”的观点。也就是说,他并不认同以下这种流行的观点:每一种新的哲学体系总是把先前的哲学体系推倒重来,因此,哲学自产生以来似乎没有什么真正的进步;哲学史只是各不相同的哲学体系相互替代的历史而已。
在怀特海看来,尽管从历史上看,每一种具体的哲学体系都免不了被其他哲学体系所替代的命运,因而哲学史似乎表现为各种不同的哲学体系相互攻讦和更替的历史,但是从总体上看,哲学则一直在不断前进。哲学同其他任何科学一样,其内容一直在不断更新,其观点一直在不断发展,逐渐地接近对宇宙本性和总体的正确把握。正如今天的物理学不同于古代和近代的物理学一样,今天的哲学也不同于古代和近代的哲学。因此,哲学和科学一样,在总体上是不断进步的学科,其内容是不断更新和增加的。我们不能因为物理学理论不断地被新的物理发现所更新而否定物理学的进步,同理,我们也不能因为哲学理论不断地被新的哲学发现所更新而否定哲学的进步。因此,怀特海明确地指出:“从这个意义上说,哲学自柏拉图以来一直在不断向前发展。”[1]虽然“每一种哲学都会依次遭受被其他哲学所取代的命运。但是,各种哲学体系综合起来则可表达关于宇宙的普遍真理”[2]。无疑在这里怀特海表达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哲学观:各种哲学体系所构成的总体可以表达关于宇宙的一般真理。
在我们看来,怀特海关于哲学自柏拉图以来一直在不断进步的观点,非常正确地概括了西方哲学自古希腊以来的实际发展状况,并且对于我们正确认识哲学和科学的关系、哲学的社会作用和功能,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长期以来,各种科学主义哲学思潮和“哲学无用论”的重要依据之一就是,同科学进步相比,哲学没有自己进步的历史,似乎自产生以来一直在原地踏步不前,这与科学自产生以来的不断进步形成鲜明的对照。怀特海则认为,其实同17世纪的物理学等具体科学相比较而言,人们可能会更重视17世纪的哲学研究成果。如果说今天的人类不坚持17世纪的哲学,那么今天的物理科学更不会坚持17世纪的物理学。尽管自近代以来,哲学从根本上说总是以自然科学等为根据来发展自己的理论,但并不能因此而否定哲学的独立价值和作用;哲学对整个世界的反思和一般原理的概括,始终是人类认识世界必不可少的一个方面,甚至是更为重要的方面。
有人可能会说,不正是怀特海明确地提出了“整个西方哲学不过是柏拉图哲学的注脚”这个命题的吗?确实,正是在《过程与实在》第二编第一章“事实与形式”中,怀特海明确地指出:“欧洲哲学传统最可信赖的一般特征在于,它是由对柏拉图的一系列注脚构成的。”[3]这个论点被后人演绎为“整个西方哲学不过是柏拉图哲学的注脚”,现已成为哲学界的一个著名论点,经常被人引用。
但是,怀特海在说欧洲哲学的一般特征表现为它是由柏拉图哲学的一系列注脚构成的时候,并不是指柏拉图哲学的整个思想体系,而是指散见于柏拉图哲学著作中的、由一般观念所构成的思想财富。由于柏拉图的个人天赋,由于柏拉图在他生活的那个伟大的文明时代有各种机会进行广泛的体验,他的那些尚未由过分的系统化所僵化的思想火花和文化遗产,使得他的著作成为永不枯竭的思想源泉。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当怀特海声称他演讲中的一系列思想都是柏拉图的时,他“只不过是要表达这样一种希望:这一系列思想都没有超出欧洲的思想传统。……如果由于两千年来人类在社会组织、美学成就、科学和宗教方面的经验而使得我们必须使柏拉图的一般观点有一点变化,那么我们就必须着手建构一种有机哲学”[4]。
因此,说欧洲哲学的一般特征表现为它由柏拉图哲学的一系列注脚构成,并不是指哲学没有进步和发展,恰恰相反,这正是在强调哲学发展的继承性。在这个意义上,怀特海过程哲学的创立和发展,并不是对柏拉图的流变思想和赫拉克利特的流变哲学的简单继承,而是在新的科学基础上的创新和发展,甚至是对人类以往哲学史、科学史上关于变化和发展的全部思想的系统总结。只有基于这种哲学观,才能真正理解怀特海过程哲学在西方哲学史上的革命性变革——彻底推翻了自牛顿以来逐步形成与发展起来的实体哲学和二元论哲学,使哲学迈向以过程—关系为根本特征的有机哲学的发展阶段。而且,即使对流变、过程思想的理解,怀特海过程哲学也把古代的过程思想引申了,譬如把赫拉克利特所谓“无人能两次跨入同一条河流”中的客体流变性思想,扩展为“无主体能经验两次”,即扩展到主体也是不断生成的。
(二)传统哲学的主要错误是夸大了理性概括的作用
哲学对具体事实做出一定的理性概括,从目的上看是合理的,但是传统哲学对这种概括所取得的成功的估计却被过分夸大了。这种夸大主要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所谓“误置具体性之谬误”。这种谬误表现在,把对现实存在的某种抽象当作具体,似乎这种抽象可以脱离现实存在而独立存在。这就把具体放错了地方,故怀特海称之为“误置具体性之谬误”。譬如,引力是牛顿物理学对各种现实存在尤其是天体之间存在的一种力的抽象,这种引力依赖于这些具体的天体,没有这些天体的存在,就不会有引力。但有些人却认为,引力是一种独立存在,即使没有这些天体,引力照样会独立存在。这便犯了怀特海所说的误置具体性之谬误。
另一种是在确定性和前提方面对逻辑方法做了错误的估计。在怀特海看来,“哲学一直受到一种不幸观念的困扰,这就是认为哲学方法可以独断地表示那些各自清晰、明确和确定的前提,并可在这些前提之上建立起一种思想演绎体系”[5],他认为,精确地表达终极的一般原理是进行哲学讨论的目标,而不是其起因。长期以来,哲学一直被数学的样板所误导。即使在数学中,对终极的逻辑原理的陈述也被各种困难所困扰,迄今为止这些困难也未能克服。因为对一种理性体系的确证,应当检验其第一原理是否取得了普遍的成功,而不是看其是否有特别的确定性,或者是否有原初的清晰性。怀特海特别强调,在这方面,必须要特别注意防止归谬法的滥用,许多哲学原理深受其害。在推理过程中,当一系列推理出现矛盾时,人们通常会得出的唯一结论便是,这种推理的各种前提中至少有一个是假的。人们通常不再进一步质疑,便轻率地断定这个错误的前提可以立刻被确定。在数学中,这种假定通常可以被证明为正确的。哲学家们由此而受到误导,认为在哲学中也是这样。其实,在哲学论证中,当存在的范畴还没有得到很好的定义时,哲学论证的每一个前提都是可以存疑的。怀特海指出:“如果我们把任何一种哲学范畴体系都看作一种复合的断定,并且把逻辑学家或真或假的选择应用于这种体系,那么答案必定是,这种范畴体系是错的。对于现已阐明的任何科学原理的类似问题,必定都可以给予同样的回答。”[6]
在这个意义上说,形而上学范畴不是对明显事理的独断性陈述,而是对各种终极的一般原理的试探性表达。任何哲学体系都会有一些尚未详细阐述的条件、例外和局限,并且根据更为一般的概念可以做出新的解释。迄今为止,我们还不知道如何把一种哲学体系或形而上学体系打造为一种合乎逻辑的真理。但是,并不能由此否定哲学的积极作用。在怀特海看来,哲学体系是一个母体,从中可以衍生出适用于各种具体环境的真命题。目前我们只能信任我们受过训练的天赋,让我们的天赋来帮助我们区分这种哲学体系可以适用的各种具体情况。
怀特海认为,使用哲学这样一个母体,就是要我们根据严密的逻辑,大胆地以之为根据来论证。因此,应当以最精确和最确定的方式来阐述这种哲学体系,以便使这种论证得以进行。这种论证的结果还应当由此而能面对其应当适用的各种具体情况。
这样做的主要好处在于,人们会经常根据这种哲学来拷问经验,并使自己的观察获得更强大的穿透力。采用这一方法的结果有三种:一是其结论与观察事实相一致;二是其结论与观察事实大体一致,只是在细节上不尽相同;三是其结论与观察事实完全相反。
在第一种情况下,观察事实得到了更充分的认识,并且说明这种哲学体系适用于现实世界。在第二种情况下,对事实的观察和这个哲学体系的细节都需要进行批判和反思。在第三种情况下,需要对理论进行根本的重建,要么将其限制于某个特殊的领域,要么抛弃其主要的思想范畴。
在这里,怀特海提出一个非常重要的论断:“自从人类以文明语言奠定了理性生活的最初根基以来,全部富有成效的思想进步,要么是通过艺术家富有诗性的洞察力来实现的,要么是通过思想家富有想象力地来阐述可用作逻辑前提的思想体系而实现的。从某种程度上说,进步永远是对那些明显的东西的超越。”[7]这表明,诗性的洞察力和理性的观念探险是人类思想进步的主要动力。理性主义在人类的思想探险活动中一直占据主导地位。在怀特海看来,“理性主义是一种思想澄清过程的探险,这种探险不断进步,永无止境。然而,这种探险即使部分地取得成功,也具有重要意义”[8]。
小结:本章阐述了怀特海过程哲学的哲学观。在怀特海看来,过程哲学首先是一种宇宙论,其目的是对世界做综合性的总体性研究,给人们提供一种新的世界观;其次是一种思辨形而上学,侧重探讨关于世界的实在性的普遍必然性。在这种形而上学体系中,实在是根据关系得以规定的。这个关系世界之中的“事物”是由它们的各种关系构成的。一切存在物都是关系性存在物。这种思辨形而上学既有理性的一面,也有经验的一面,因而是可错的和可修正的,由此同以往一切形而上学体系区别开来。怀特海的思辨形而上学坚持形而上学的第一原理绝不是不可知的,也绝不能没有具体的实例。相反,形而上学原理的建构要取得成功,一是必须源于对特殊科学成果的概括和总结,二是要在其理论来源之外的更大范围内加以检验,为更为遥远的领域中的观察提供启迪。在这个意义上说,哲学研究的主题是普遍原理,哲学的任务是说明如何从具体事物中做出具有普遍意义的抽象概括,即从有限走向无限、从相对推出绝对、从暂时走向永久、从特殊走向普遍。哲学的成功在于能给人们提供一般观念,促进文明思想最普遍的系统化。哲学史表明,“哲学无用论”是错误的,哲学研究一直是一种发现重要知识的方法,而且哲学自柏拉图以来一直在不断进步,其内容一直在不断更新,其观点一直在不断发展。衡量一种哲学理论是否进步,主要是看其是否能对更多和更广的经验事实予以合理的说明。哲学的进步永远是对那些明显的东西的超越。哲学诗性的洞察力和理性的观念探险,是人类思想进步的主要动力。传统哲学所犯的主要错误是夸大了理性概括的作用,一是表现为“误置具体性之谬误”,二是在确定性和前提方面对逻辑方法做了错误的估计。
注释
[1][2]怀特海:《过程与实在(修订版)》,杨富斌译,20页。
[3][4]怀特海:《过程与实在(修订版)》,杨富斌译,50页。
[5]怀特海:《过程与实在(修订版)》,杨富斌译,9页。
[6]同上书,10页。